7 燒燼

因着養病的緣故,謝靈玄一連在府邸中歇了十幾日。

期間不斷有內侍将公文奏折送到謝府中來,不少都是涉及到徭役農桑、刑罰賦稅的國之要事。

陛下已一十六歲,去年便已親政,卻還總是把自己當學生,做決斷前總習慣先問問帝師的意思。

三月初裏雨事頻繁,沙沙的春雨從天色微明就一直下着,水雲居湖畔草色一新。

謝靈玄在窗前執筆淺閱,批完交予內侍。

內侍點頭哈腰地道,“大人的傷寒可已大好了?陛下渴盼着您進宮一趟。您不在的這些時日,陛下的功課都荒廢了。”

謝靈玄道,“陛下早已親政,我也不再是陛下的老師。以後這些奏折,還是應該陛下親閱。”

內侍道,“您從前教陛下讀書,陛下最信任的便是您。您的病若再不痊可,陛下就要親自來府中探望您了。”

謝靈玄清思片刻,“我進宮觐見陛下就是。”

先帝去得早,少帝八歲即位,身上的擔子重,被翰林院的大學士催得日也讀書夜也讀書,更有太後娘娘垂簾聽政,可憐小小的少年飽受折磨,身形也比同齡人瘦削些。

謝靈玄在少帝還未踐祚時便是太子太師。東宮的諸位大學士中,也唯有他懂得寓教于樂,肯溫言相呵,将那些奧澀的學問深入淺出地講給少帝。

如今少帝雖親政了,卻仍對謝靈玄依賴得很,滿朝文武在他心中的份量還不及謝靈玄一人。

春雨稀稀落落地沾在雪袍上,謝靈玄撐着一把二十四骨的油紙傘,遠遠看見少帝居然在雨中相迎。

年輕的皇帝眸光熱忱,全是對老師的崇拜,上來便說道,“先生一來十幾日不上朝,那幫老古董快把朕折磨瘋了。”

一群內侍匆匆忙忙地追上來,為少帝撐傘。

謝靈玄微微一笑,如杏花春雨般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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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了場大病,怕染了病氣給陛下,是以才向陛下多告假幾日。”

進得殿中,少帝将自己這幾日摹的字帖給謝靈玄看,叫他品評;又拿出鎮國大将軍擴充軍隊的奏請,“先生怎麽說?朕可要答應他們嗎?”

語氣甚是稚态,還宛若在上書房念書一般。

謝靈玄不過多插手幹預,只和煦地鼓勵少帝放手去做。

其實他觀少帝送來的幾封奏折,看得出少帝對許多朝政大事已有自己的見解,只是怕犯錯而沒有自信罷了。

少帝委屈道,“母後常指責朕做錯事,唯有先生和顏悅色,最是懂朕。朕對先生永遠深信。”

蹉跎了一會兒,出了太極殿,天空中千絲萬縷的銀針還沒有停歇之勢。

謝靈玄擡頭眺向天空,灰蒙蒙的恍若空無一物,又仿佛渾濁至極,混淆了世間的萬般色彩。

去年冬天一連發生了幾場雪災,雪災引起了嚴重的疫病,致使長安城周遭不少郡縣的百姓成了難民,流離失所,一股腦兒地湧入長安城。

謝家是名門望族,又是相門之家,自當救濟蒼生百姓。從去年入冬以來,謝府一直開自家糧倉,施粥施糧,建臨時窩棚。

從皇宮出來後,謝靈玄順道去了城外。

他本就是位極人臣的右相,難民們見了他,無不齊聲歡頌。

嚴冬難熬,若非這一件布衣、一口粥,不少人早已死在雪地裏了。

謝靈玄和施粥的官員談了幾句,正好碰上五十多歲生着白胡子的左相爺商賢。

兩人地位差相仿佛,常一起在朝中-共事。

互相吹捧寒暄後,商賢問道,“聞瀾河流域出了匪人,右相落水險些喪命,可是真的?”

謝靈玄面色如常,只說無礙。

商賢又問,“瀾河水湍急,船既沉了,您又不會凫水,是怎麽逃出生天的?”

謝靈玄禮節性地答,“全倚仗上天保佑。”

商賢目光黯了黯,撇嘴。

常聽說瀾揚一帶的匪人猖獗,連鎮國将軍多年來也不能完全鏟除。

沉船,匪人,外加不會凫水,若這樣還能留住性命,運氣好得過分了吧。

商賢忽然聞見謝靈玄身上若有若無的淡香,便一笑。

“這是什麽香?從前您從不染沾着胭脂味的女兒香,如今生了一場病,也逆情轉性,陷在溫柔鄉裏面了?”

謝靈玄眉尾一揚,輕嗅了下衣袍間的隐隐香味。

那味道如嫩寒清曉,好聞是好聞,卻也着實沾了些兒女情長的意味。

忽然想起,是溫家那什麽小姐前幾日送來的。他當時以為是小事,便沒在意,沒想到竟熏得他渾身都是。

謝靈玄表面上莞迩一笑,眉目深處卻雜有幾分不悅。

乘馬車回到府中,水雲居邊上那片綠萼梅林為風雨所侵,不少花瓣落在地上。冷風一吹,頗為潇潇。

已是用午膳的時辰,謝靈玄叫小厮二喜去祠堂給他那弟弟送飯。

狎妓納妾,原不是什麽大過錯,只算纨绔子弟們的通病。若因此餓死了人,便不好了。

不過送去的飯菜也僅保證謝靈玉不被餓死,盡是些粗食菜羹。當着祠堂中滿門列祖列祖的面,怎麽能大吃大喝。

至水雲居,黛青正匆匆忙忙地往外跑,差點撞在謝靈玄身上。

黛青吓得戰栗,登時跪在地上。

謝靈玄乜了她一眼,“往哪裏去?”

黛青小心翼翼地答,“去見弦姑娘,每日午膳後弦姑娘都會送香料來。”

“不必去了。”

黛青睜大眼睛,略有疑惑。

謝靈玄抿了口冷茶,茶色酽濃得很。

“我前些天吩咐你燒的東西,都燒完了嗎?”

黛青答,“以前的物件大部分都燒完了,這幾日弦姑娘新送來的物件,還沒來得及處理。”

謝靈玄盯了一會兒天色,雨水密如聯珠地從房檐下留下,嘩嘩如注,越下越大。

他面無表情地說, “待一會兒放晴了,你們拿着她的那些東西去燒了。也不必避諱着人,就叫她瞧見。以後香料也好,別的也罷,不相幹的人或物,不要入水雲居半步。”

黛青呼吸着涼絲絲的空氣,替溫初弦感到冷。

“是。”

可憐那些精致的物件了。

謝靈玄冷呵一聲,徑自離去。

二喜剛好送飯回來,禀告說謝靈玉仍然倔強不肯吃飯。謝靈玄聽了,也不甚在意。

他淡淡吩咐了另一樁事,“溫家的母女在宅邸住了好幾日了,尋人去母親面前吹吹風,是時候該送客了。”

甚是煩人。

·

春雨從枝葉空隙間灑落,把林中梅花敲打得七零八落。梅瓣又滑又濕,落在地上,委頓成爛泥。清寒撲面而來,一點春日裏的美感也無。

溫初弦獨自在梅林中。饒是舉着傘,額發濕了,身上薄薄的紗衣也濕了,風一吹讓人感覺透心涼。

她不願走,怕黛青來了找不到自己。又怕辛辛苦苦調制的香料洇濕,玄哥哥會不喜歡,便将小匣子收在懷中,用身體掩着。

過了很久天晴了,黛青卻還沒來。

許是有什麽事耽擱了。

溫初弦不禁往前走了幾步,扶着一粗壯的梅幹,往水雲居的方向望去。

她承認最近她确實勉強了,連日來的調香讓人身體吃不消不說,香的原料也太貴了,她一直入不敷出,靠點當自己身上為數不多的貴重首飾來維持。

不過那日聽黛青詢問香方,想必玄哥哥多少是喜歡她的半江紅的。

他難有喜歡的東西,她說什麽也要給他。沒錢買原料這種丢臉事,可萬萬不能說。

等了半晌,水雲居旖旎的湖色邊,隐隐出現了一道彩虹,似真非真,似幻非幻。

黛青和雲渺擡着一箱東西,伴随彩虹從拱橋上走下來。

溫初弦不想讓謝靈玄覺得她在偷窺他,默默躲到了黢黑的梅幹之後。她身形雖瘦削,卻還是露了一小片衣角在外。

黛青假裝沒看見,和雲渺兩人在一片青石上生火,随後一件一件地将箱中的東西丢了進去。

有薔薇色的薛濤箋,小筆筒,幹枯的綠萼梅花枝,還有一小匣一小匣的香料,連同焚香用的博山爐也一同被燒了。

噼裏啪啦,發出爆響。

雲渺說,“她娘是個揚州瘦馬,憑瘦馬留下來的香方也配給咱們公子調香?公子叫燒了,可見着實髒得很。”

黛青別有深意地說,“希望她以後不要再送東西了。公子和她有緣無分。”

火苗兇狠地把所有東西化為灰燼。

溫初弦躲在樹後面,将這些對話清清楚楚地聽見。

她垂了垂眸,面無表情。

揚州瘦馬之女?

其實倒也無所謂,她從小就是這樣被罵大的,聽習慣了基本心裏沒什麽波瀾。

她感到渾身發冷,呆怔怔地往前走幾步,跟游魂兒似的。

刺鼻的煙鑽進她的鼻窦,引得她連着打了幾個噴嚏,額頭也隐隐有些發燙。她恍惚意識到,自己在雨中站了太久,有些燒熱了。

心窒息般地疼,更多的還是一種叫羞辱的情緒,自取其辱。

雲渺完成了主子的吩咐,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叫小丫鬟來打掃地上那圈黑黢黢的炭灰。

黛青來到溫初弦面前,将她叫住。

溫初弦一雙眸子中布滿血絲,前幾日熬夜制香今日又濺了雨水,生了炎症。

她低啞地問,“是玄哥哥叫你們這麽做的嗎?”

黛青模棱兩可地說,“公子确實不喜歡,姑娘以後自己留着吧。”

溫初弦道,“如果是因為我娘親的緣故不喜歡,你能不能和他解釋一下,這香方完全是幹淨的,前幾日我才第一次調出來,絕對沒在那種地方焚過。”

黛青無奈。

她只好将謝靈玄的話轉達,“公子說,您幾次三番地往陌生男子房裏送東西,還知不知道廉恥了?”

溫初弦臉色頓時蒼白了一瞬。

你還知不知道廉恥了?

這話像在她心頭撞了沉重的一記鐘,餘音不停地回蕩,震得人心慌。

她不曉得哪裏出了問題,從前在學堂時,她也總是日日送謝靈玄小物件,遠比現在還多,謝靈玄卻不曾介意過。

如今,他竟如此愠怒。

溫初弦拭幹眼淚,頭暈得越發厲害,嗓子也隐隐發痛。

她難堪得緊,不敢回顧,只渴望一頭睡去。

回去時,何氏忽然張羅着要回府。

何氏昨夜還興致勃勃地謀劃接下來幾日要陪長公主游園,不知怎地忽然要回府,只說家中老爺思念,在謝府逗留已久,不得不回去了。

長公主出門相送,再三舍不得溫芷沅。

溫初弦恹恹地靠在馬車上,瞥見溫芷沅戴着一只成色極好的綠镯,原來是戴在長公主手腕上的。

她忽然曉得謝靈玄為什麽要燒她的東西了,她哪裏是他什麽未婚妻,溫芷沅才是他的未婚妻。

何氏熱熱絡絡地告別了長公主,一行人就此啓程。

溫初弦忍不住掀開轎簾,懷着幾分自欺欺人的希冀,朝謝府又望了望,卻始終沒能看到謝靈玄的影子。

她惹了他生氣,走了,他也不會瞧她一眼。

作者有話說:

作者:男人,以後有你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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