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懲責

溫家老宅是一座三進三出的大院子,雖也是風水寶地,古樹參天,但和布局精巧的謝府比起來,終究是差了一籌。

方一進了溫府的門,何氏那滿臉的笑容便消退了,陰着臉将溫初弦叫了來,用戒尺責打。

“不要臉的東西。”

戒尺上生着倒刺,每一下都疼到肉裏,手都快被打爛了。

溫初弦挨了幾下,唇上已是半點血色也無。

溫老爺看見了,沉聲問,“這是在作甚?”

何氏雖不是溫初弦的親娘,到底是名義上的母親,平日裏礙于面子,不願落下苛待庶女的罵名,從未下過今日這般的重手。

何氏道,“老爺可知,妾身為何帶着咱們姐兒提前回府?”

溫老爺皺眉,“你臨走時說要把沅姐兒的婚事談成,半個月後才回來,這才幾日。”

何氏恨然,“是了。這女在謝府背着我日日糾纏謝公子,送花送香,好生不知羞恥。惹得人家謝相直接遞話給了長公主,叫妾身好好管管女兒。妾身活了半輩子,還不曾丢過如此的人。”

溫老爺聞此臉色陰沉了下去,那謝靈玄不僅是相府的主君、他未來的女婿,更是陛下-身邊的紅人,一句話就能毀掉他仕途的人。

溫老爺瞪了眼溫初弦,沉聲,“打死了好。”

他只想着自己仕途的亨運,忘記了自己當年醉酒和謝公爺定下婚約的事。

按照那婚約,謝靈玄原本就該是溫初弦的未婚夫婿。未婚妻關懷自己的未婚夫,錯處原沒那麽大。

當下溫老爺怕受連累,匆匆備禮,去給謝靈玄賠罪。

何氏餘怒未消,又抽了溫初弦幾下,将她鎖進繡閣做繡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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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閣偏僻少人,已長久無人進去了,落滿了塵土。

溫初弦原淋了雨水在發低燒,手心又挨了這十幾下戒尺,心力交瘁,終是支撐不住昏過去了。

送飯的嬷嬷摸她的額頭滾燙如熱水,急忙禀告何氏。何氏怕出人命,命郎中去繡閣為溫初弦醫治,卻依舊沒松口放她出來。

溫初弦渾渾噩噩地睡了幾日,夢中反複重複着謝靈玄問她的那句——你知不知廉恥?

淚水幹了,卻又流。兒時那溫存和藹的玄哥哥幻化成一個虛影,離她越來越遠。

他明明跟她說過,他珍重他們的婚約,絕不會負心。

他也明明說過,他歡喜于她。

他愛吝她送他的所有東西,貴的賤的,都被他鎖進一個箱子中。他曾指着那箱子和她說,“阿弦,這是咱們的秘密。你要把它填滿哦。”

如今,他一把火燒了。

難道一場風寒,真的奪去了他的記憶,叫他性情完全變了麽?

溫初弦迷迷糊糊,也不知是藥還是什麽,舌根苦得很,也麻木得很。

這一場病一連五六日才見好,何氏每日派人給她送兩餐。其餘時間,溫初弦便抱膝在昏暗的繡閣裏發呆。

這日的膳是何氏親自送來的,“過幾日我帶你去謝家,把你和謝公子的婚事退了。”

溫初弦默不作聲。

何氏道,“你若答應,之前的醜事便既往不咎,我會重新為你物色一門好婚事。你娘的骨灰,也可以破例遷入祖墳。”

溫初弦低聲說,“我不退婚。”

謝靈玄只是暫時失憶了,他會想起來的。

何氏聲調陡然升高,“你再說一遍?”

溫初弦垂下頭,沒有再說。

何氏冷笑道,“你還真是不知好歹,以為用點子香料就能勾引到謝公子。你不想想,現在這樁婚事除了你在堅持,還有誰放在心上?若非謝公子有意退婚,我們有本事逼他麽?”

将飯丢下,拂袖而去。

溫初弦怔怔,有些迷茫。

何氏這話,殺人誅心。

失憶只是她強行為謝靈玄解釋的借口,如今看來,謝靈玄根本就不是失憶了。

而是變心了。

天底下原無專一的男子。

·

在繡閣被關了幾日,除了送飯,繡閣冷僻至極。

唯一偷着來探望溫初弦的,便是她那一母同胞的弟弟全哥兒。

全哥今年只有十二歲,還在學堂上私塾。

當年溫初弦的娘入府時已懷了溫初弦,後來在生全哥兒時難産,撒手人寰,臨終叫她們姊弟互相扶持。

溫初弦從繡閣窗栅中勉強伸出一只手去,摸摸全哥兒毛茸茸的小腦袋,揚起微笑,“全哥兒乖,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快回去溫書吧。”

“大娘子說明日不準我再去私塾了,所以今日不必溫書了。”

全哥兒甜甜一笑,露出兩枚小酒窩,“我要陪着姐姐。”

溫初弦心下黯淡,定然是因為自己不肯退婚,大娘子才遷怒全哥兒,不讓他去學堂。若是因此耽誤了鄉試,那該如何是好?

想到此處,更覺得心灰意懶。

眨了幾下眼,将淚水咽回去,一時破罐破摔,便想答應了退婚。

如此又過了兩日,才終于有家仆将溫初弦放出去。

還是嫡小姐溫芷沅為她說了好話,言道半江紅的香方是她親母留下的,溫初弦一片緬懷亡母之心,倒也情有可諒。

反正謝公子也沒有追究,此事不如大事化小。

人人皆稱贊溫芷沅手足情深、淑貞賢德。

無論是不是真的手足情深,溫初弦都得親自去謝溫芷沅。

溫芷沅的閨房堆滿了金線、鳳釵,和一件還未繡成的火紅嫁衣,就快要嫁了。

“你別怪母親,母親也是為了溫家的面子着想。這不,草草關了你幾天,就把你放了不是。”

溫初弦嗯了一聲,沒有反駁。

她瞥桌上的庚帖,隐隐瞧見一個謝字,想必溫芷沅和謝靈玄互換的婚書。

她不悲不喜地笑了一下,頗有點釋然的意思。

說不羨慕是假的。

溫芷沅叫她坐下,卻給她介紹了一樁生意。

原是近來南城張家的老爺子犯了癔症,膝下孝子張夕正四處尋找一種能平心靜氣的香料。

聽聞溫初弦手裏的半江紅香方奇特,于癔症之人大有益處,便想重金求購。

溫芷沅道,“你放心,張家不會白拿你的香料的,每調一兩給十金。原料也都是他們送,你只管在閨閣中調香就好。”

溫初弦對這事沒什麽反感,“母親同意了嗎?”

自從謝靈玄燒了她送的香料後,她早已對調香一門沮喪至極,許久沒再碰。如今聽聞自己娘親留下來的香方竟還有人重金相求,心中微有愕然。

溫芷沅笑,“這便是母親的意思,母親是疼你的。”

溫初弦淺應下了。實話說,前些日子給謝靈玄做香料花費了不少,如今她最需要的就是錢。

只有錢才能讓全哥兒繼續去私塾讀書,她自己也需要錢來攢嫁妝。

溫初弦走後,丫鬟素螢過來問,“小姐何不把張家公子的情況多跟弦姑娘說說?畢竟老爺和夫人已經把她許給張公子了,不日就要做夫妻的。”

溫芷沅嘆,“如今她心心念念的,皆是玄哥哥。那張夕是個鳏夫想找續弦,明白和她說了,必會引起她的嫌惡,她更死不肯和玄哥哥退婚。借着香料的名義,慢慢叫她和張公子接觸接觸,她自然就知道張家公子的好了。”

不過說起來,張夕雖是鳏夫,卻也不是什麽浮滑的浪子。把溫初弦嫁到張家,并非把她往火坑裏推。

張夕舉人出身,本本分分,如今做着香料的生意,富得流油。家中唯有一個患癔症的父親,新婦嫁過去後沒有婆母,直接穩坐大娘子的位置。

這樁婚事,原是十分實在的。

·

自打那日謝家二哥兒被拖走後,長安城外青玉巷的生意一直冷冷清清。誰不知謝家的權勢大如天,經謝家一鬧後,無人敢在此尋歡作樂。

若按以往,青玉巷的姑娘出閣後,老爺公子們都會把她們接走。

然花奴在出閣之夜遭遇了這種事,幹巴巴地閨閣裏等了謝靈玉數日,也不見他的蹤影。

姊妹們都說,花奴這是遇上負心漢了。不過謝家二哥兒出手闊綽,就算做不成他的妾,也能撈到不少油水,已經很令人羨慕了。

花奴卻暗暗不信謝靈玉會辜負她。

她手中攥着謝靈玉随身的玉佩,那是他一出生就佩戴的,上面刻着“長安中書府”幾字——這樣貴重的東西他都贈與了她,又怎麽可能棄她而去。

這一邊,謝靈玉終于被從祠堂裏放出來,草草跟長公主認了錯,仍然被禁足在家中,不得不出門。

小厮二喜專門負責看着他,形影不離。

謝靈玉雖惦記着花奴,奈何長公主看得太緊,着實找不到機會出門。

謝靈玉閑居家中,難免時常與長兄謝靈玄碰面。

二人狹路相逢。謝靈玄只微微笑笑,“弟弟雖情深,但若還敢找那妓子的話,只怕母親會真的餓死你。”

謝靈玉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滿懷敵意地說,“謝靈玄。你不要太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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