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空冢

溫初弦掀開裙擺, 下意識看向腳踝。

她困難而乏力地擡起腳,窘迫說,“我也摘不下來。”

謝靈玄當初給她戴的時候, 鎖扣嘎達一下就扣上了,後來他也再沒給過她鑰匙,這腳镯她便只得一直戴着。

謝子訣覺得她總戴着一個死人送的東西晦氣, 而且這鈴铛就像在她身上印上某種戳記一樣,無時無刻不在昭示她是別人的。

最主要的是,溫初弦腳上懸挂這旖旎之物, 實在不端莊,不匹配她右相夫人的身份。

若他送溫初弦禮物, 必然是一枚釵子或是項繩之類的,豈會送如此不懷好意的浪蕩之物。

溫初弦嘆道, “不如玄哥哥改日為我請一個匠人吧?如果用火,沒準可以燒熔。”

謝子訣心想用火燒很有可能傷到她嬌嫩的皮膚, 此法并不妥當,還是應該找個手段高明的配鎖匠配出一把鑰匙來,将這腳镯和平解開。

他比劃兩下,說等摘下這東西, 他再重新送給她一對新的。

溫初弦微淡笑了下,點點頭。

風水先生還沒走, 謝子訣還得繼續回去改造書房。

溫初弦獨自在水雲居中呆之無味,便欲去全哥兒的墳前祭拜。她成功為全哥兒報仇了,還沒來得及告訴全哥兒。

今日是個陰天, 墓地的天空蒼白寂靜, 時有一兩只黑色的飛鳥掠過。

汐月陪她一道去, 走到半途, 天就落下了銀針般的春雨。

淅淅瀝瀝,綿雨涼涼。

二十四骨的油紙傘撐起來,主仆兩人踽踽行在初春的寒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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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初弦看見許多墳包,空蕩蕩的,卻并沒有刻有墓主人名姓的木牌。

汐月說那些并不是墳包,而是窮人家挖土造墳,随手把土堆在這裏而已。雖然攏起,卻并不是墳,也沒有人埋在下面,只有土包前有墓碑的才是墳。

溫初弦哦了聲,還真不知道這裏面的門道。

順着蜿蜒小徑來到全哥兒的墳前,溫初弦把籃子裏的酒拿出來,灑在墳包上。小孩子不能飲太多酒,她特意帶的是甜甜的果酒。

又把鮮花擺在全哥兒的墳前,畫了個火圈,安安靜靜地為他燒紙錢。

汐月要撐傘為溫初弦擋雨,不能幫溫初弦燒紙錢了。

汐月絮絮叨叨說,“夫人,您別怪公子。”

溫初弦沒搭話。

她既不知汐月說的是謝靈玄還是謝子訣,也不知道汐月指的是全哥兒的死,還是今早書房之事。

“其實溫小公子過繼到這戶鄉下人家後,公子每隔三日都會叫奴婢去探望,每每都是帶着衣食和錢財的。溫小公子到後面病得太重,實在回天乏術,否則公子不會坐視不理的。”

溫初弦低低嗤了聲。

她冰眸依舊冷淡,似乎根本沒被汐月的話所打動。

“他既然巴巴做了這麽多好事,怎麽不跟我說,叫我也感動感動?”

“公子怕您生氣吧,”

汐月說,“……也有可能公子近來又是走公差,又是改造書房的,還沒來得及跟您說。”

溫初弦盯着全哥兒的墳,汐月把謝靈玄和謝子訣弄混了,她卻不會,謝靈玄欠她的每一筆賬她都記得很清楚。

恨只恨,謝靈玄死得太容易了。

就那麽掉入河中溺死,着實不解氣。她就應該把他綁起來,千刀萬剮,把他的骨髓都放幹……卻也不能抵過他害全哥兒的罪孽。

半晌一陣冷風吹過,将柴火給吹滅了。溫初弦叫汐月再去遠處找些幹柴火來,自己則看向臨近的一個無名的小墳包。

她似被一股無形而強大的力量懾住,鬼使神差地朝那墳包走去。随手撿起旁邊一根粗樹枝,用指甲劃開樹枝的皮,刻出了歪歪扭扭、斷斷續續的謝靈玄三字,随即插在了墳包上。

做完這一切,她自己都被吓一跳,驚悚得連連後退。

她這是在做什麽,給謝靈玄立冢嗎?

當着全哥兒的面,她怎麽能給謝靈玄立冢,叫全哥兒如何瞑目?

而且謝靈玄是玄哥哥的名字,并非那人的真名。她這般把謝靈玄三字刻在樹枝上當墓碑,豈不是咒玄哥哥死嗎?

毛骨悚然。

可能她的神志真的出問題了。

溫初弦一陣自厭,将那樹枝從土包上拔下來丢在地上,踐踏了好幾腳,又發瘋似地把小土包給碾平了。

一泓冰冷幽涼的淚,從她眼瞳正中滴落而下。

像是在哭她自己,卻更像是為謝靈玄流的。

汐月找了幹柴火回來,見溫初弦失魂落魄地伫立在土包邊,滿地都是散亂的腳印,略略驚詫。

“夫人……”

溫初弦落寞地說,“回府。”

“回府?”

才剛找了柴火來,夫人就不燒了?

可溫初弦已絕然離去了,冒着雨,汐月丢下柴火,急忙跟了過去。

一個還未成型的衣冠冢,就荒涼而糟亂地丢在荒山野林中。

……

恰逢春天,枯柳萌芽。

漫山遍野缥缈着空靈之氣,凄清的雲霧,時隐時現。

刻有謝靈玄三字的樹枝躺在地上,被雨水濯洗,泥淖即将将它掩埋掉。

一只幹淨白皙的手,把它撿了起來。

·

少帝賜給謝子訣的禦醫來了,專門來醫治他的啞疾。

人人都知道,謝家公子落水之前,嗓子是好好的。可奇怪的是,謝公子的嗓子看起來像被灌了啞藥才啞的,卻并不是因為落水。

那日謝公子回到長安後,直接去救他被歹人劫持的夫人去了。這一過程很是短促,他又怎麽可能誤食啞藥呢?

衆禦醫着實百思不得其解。

衆人不得要領,乃是因為不知落水的前後完全是兩個人。

謝子訣卻知道得比誰都清楚。

他當然可以把真相用紙筆寫出來,斥訴原來的那個謝靈玄是假的,他才是真的,讓一切水落石出。

可一旦這樣,一來現在他在朝中享受的一切尊崇待遇可能就沒了。死對頭再也不會畏畏縮縮地避開他走,陛下也不會再那樣尊敬他了,他可能還得回到翰林院去,做個屈居末流的太子太傅。

二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所有人都會知道他的妻子初弦被另一個男人玷污了那麽久,那個男人還雄踞在謝府之上,光明正大地做了那麽久的謝靈玄。

他何其廢物,謝氏何其廢物,文武百官、乃至陛下太後又何其廢物,竟無一人認出來冒牌謝靈玄。

若真那樣,謝家第一世族的名望可就都敗光了,連皇家顏面都被抹黑了。

他做活王八的事,也會成為街頭巷尾永遠流傳的笑料。

謝子訣是不能允許這種事發生的。

為了各方的顏面,他寧願繼續忍辱負重,打碎牙咽肚子裏,做原來那個謝靈玄的替身。

這一番實是颠黑倒白,真變為假,假變為真。

有一位禦醫特意送了只千年老參給他,熱淚盈眶,懇摯地說,“下官聽聞相爺前幾日遭惡難,尊夫人為歹人所劫持,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今日特意将老參帶來獻與相爺,聊表寸心,望相爺千萬要收下!”

這禦醫原受過謝靈玄的恩惠,他入太醫院的資格本被人冒名頂替了,是謝靈玄提攜了他一把,對他實是恩重如山,所以他才異常激動,聞謝靈玄身體有恙,将家底最珍貴的草藥都獻來了。

謝子訣憋悶不快,似這般感激涕零的謝意,他這幾日已經經歷無數次了。可這些人感激的都不是他,而是原來的謝靈玄……那人之前究竟播撒了多少小恩小惠,才蠱得這滿朝官員都對他敬若神祇?

謝子訣不聲不響地将老參收了,蔫頭耷腦。

趁着禦醫在,謝子訣想讓禦醫給溫初弦也瞧瞧。溫初弦最近老是心口疼,看看她到底得了什麽毛病。

溫初弦躺在美人榻上,一層輕紗隔在中間,禦醫把脈問診。

兩個年輕禦醫都什麽沒診出來,說溫初弦脈象平穩,只是有些虛火罷了,飲些消渴茶即可,并不是什麽大事。

那一位年高德劭的老禦醫再次為溫初弦診脈,沉吟了許久許久,額頭上直冒汗珠,最後從齒縫兒間溢出一句,“夫人這脈象不尋常啊……”

謝子訣心頭驟然一緊。

“可是什麽惡疾?”

老禦醫緩緩搖着頭。

謝子訣嘆了口氣,卻又聽老禦醫猶豫地道,“夫人,好像是中毒了,所以才會頻頻心口疼痛,惡心欲嘔。”

這回謝子訣和溫初弦都驚了。

中毒?

……怎麽可能呢?

近日來每天溫初弦都是和謝子訣一起,陪着長公主用的三餐,若說中毒,為何謝子訣和長公主都好好的呢?

若說不是因為食物而中毒,水雲居內、溫初弦随身所觸之物,也皆尋常,每日有人清掃換洗,絕無中毒之理。

老禦醫解釋道,“尊夫人的脈象實在過于奇怪,下官也只是猜測,并不敢确信。”

以老人一輩子的問診經驗,隐約感覺溫初弦的症結在心髒。

可是從脈象上來看,溫初弦就只像是中毒了。若真想探明究竟,除非華佗在世,将溫初弦的心剖出來看看,才能水落石出。

謝子訣頹然,溫初弦也有點洩氣,她可能真是得怪病了,連禦醫都診治不了。

老禦醫又問,“夫人這心口疼的毛病,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溫初弦思忖了片刻,卻記不清具體時候。總之最一開始疼,謝靈玄一定是在的,她那時還沒把玄哥哥救出來。

她本可以告訴禦醫,她只要一想念謝靈玄,就會心口難以抑制地辛酸。但謝子訣還在這兒,在旁人眼裏謝靈玄就是謝子訣,這般像極了撒嬌的肉麻話,她怎麽能說出口。

謝子訣見老禦醫也摸不清具體症結,便揮揮手送客了。

既然所有禦醫都似是而非,覺得溫初弦根本沒病,那麽溫初弦八成就是沒病。

他暗暗覺得,一定是溫初弦還對那人念念不忘,日夜思之如狂,才想得渾身疼了。

謝子訣忍着委屈,好生恥辱,對溫初弦也不禁生了幾分怨怼。

那人是他的仇人啊,那人鸠占鵲巢,害得他不人不鬼,多麽可惡……她怎麽可以反過來愛上那人呢?

連弦兒也背叛了他。

·

這日之後,謝子訣與溫初弦之間再不提謝靈玄,仿佛從來就沒有這個人。

過了一個來月,謝子訣的啞疾漸漸好了,雖還是不能如常人那般交談,但說一兩個句子是可以的,再不是完全口不能言的廢人了。

謝靈玉去考了院試,他精心溫書良久,終于考中了。

溫芷沅喜極而涕,竟在榜下激而吻了下謝靈玉,謝靈玉臉色頓時紅如二月花,差點暈過去。

從此以後,謝靈玉也有做官的資格了。他本生在官宦世家,并不是平頭老百姓,只要過了院試,長公主為其在朝中尋個小官做很容易。

人人都誇謝靈玉是浪子回頭,從前因畏怯謝靈玉的德行而不願結交的人家,也紛紛示好,謝靈玉感覺自己頭一次如此風光地活着。

只待沅沅将上次滑胎落下的病根養好,他再有了自己的子嗣,此生便算圓滿了。

長公主特意為謝靈玉擺了宴,席間态度熱情,從前的那些責備埋怨之語也一股腦地沒了,誇謝靈玉其實生性聰明,就是不肯用功。

像他大哥謝靈玄,可是十八歲就中探花郎呢,何等風光榮耀,謝靈玉小時候不愛讀書,終究是和謝靈玄差了一大截。

長公主喜色道,“玉兒,你該多跟玄兒學學。你看看你兄長不僅文采了得,在朝中也如魚得水,這都是學問。你以後入了官場,該和你兄長互相提攜才是。”

謝子訣忙起身拜謝母親的誇贊,笑不露齒,隐有自得之意。

謝靈玉臉色卻黯了黯,沒接話茬兒,繼續喝酒。

待酒宴罷了,衆人散場。

沅沅喝醉了,被丫鬟攙回去睡了。

謝靈玉獨自一人靠在月下的抄手廊邊,頗有惆悵之意。

想來,他能有今日,都是那人的功勞。

溫書的這段時日裏,那人指點過他怎樣寫文章,都不是死板周正的教條,而是切實的技巧。他就是靠着這點技巧,才贏得了主考官青睐的。

雖說院試也不是什麽難的考試,但沒有謝靈玄的指點,他就是不行。

那人對他的恩德有兩樣,院試算其中一樣,二是點撥他去尼姑庵追沅沅——若溫芷沅真出家了或者跟他和離,此刻他必定是孤家寡人,人生哪有現在這般圓滿。

這些恩德雖小,他卻一直記在心上。

那人也确實害過他,細想來,只有那一頓揍罷了。其實當時覺得疼,現在也沒多疼,皮肉好了就過去了。倒是這些恩德,刻骨銘心。

他并不曉得他當初和花奴分開是被謝靈玄害的,事實上,花奴走了這麽久,他忙着學書,又有溫柔娴靜的夫人在此,早就把花奴忘了。

如今謝靈玄慘死,連屍體都沒撈上來,謝靈玉心頭多少過不去。

落葉歸根,好歹給那人一個全屍,來世好投胎。

看來,是做不到的了。

唉。

……

将近立夏時分,入夜卧房內潮濕溽熱。

冰壇內放了一些冰,卻還是難以消解死氣沉沉的暑氣。

溫初弦欲多放些冰進來,涼個爽快,謝子訣卻說多用冰會寒氣入體,明日腰酸背痛,勸她克制己欲為妙。

溫初弦知他為人處世有自己的一番原則,便沒拂逆其意,強忍着暑氣睡下。

謝子訣靠近她,溫熱的胸膛隔着寝衣貼過來,渾如一個火爐。

溫初弦感到一陣躁意。

謝子訣小心翼翼地攬住她的肩膀,“弦妹妹。”

溫初弦嗯了聲。

謝子訣欲言又止,帶些卑微的懇求,回歸後第一次開口說了話,“我們試試,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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