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萌發

平安時代後期,在這樣一個島國,豪族江戶氏選中了一塊土地建立了家族的居館,但後來直到這個居館沒落,這個地方卻保留了這樣的一個根據姓氏而來的稱謂。在戰亂紛繁的年代,直到天正十八年,德川家康入封關東,以江戶為居城,江戶城才開始繁榮起來。慶長八年,家康在江戶開設了歷時二百多年的德川幕府。這份昌盛一直持續到二戰,無數勾心鬥角在這片土地上消融,取而代之的是鐵蹄的踐踏。

美國人乘軍艦遠道而來,居于浦賀海上,迫使江戶幕府打開門戶。

這個雨霧蒙蒙的江戶忽然一下子變得不安穩不美麗了,浪人們抱着劍穿梭在街道上,踏着被雨水沾濕的草鞋;碼頭工人從事着繁重的勞力,白皮膚高鼻梁的異人正冷漠地指使;柳煙町的妓女們在陰暗處和拉皮條的說着話,和服空蕩蕩垂下,露出細瘦的肩和手臂。

“江戶便如往事,落空如櫻啊。”有藩士眺望着這座城,默默說。

在這如落櫻的時代,相較于那些苦力和出賣身體的女人們,藝妓的地位明顯高于他們。江戶的藝妓精通各種樂器歌舞,而且頗有才學,雖比不上曾經太夫高傲的地位,起碼在這亂世中還能昏昏而過。

丹羽青膚便是其中之一,擅歌舞伎,為女形。

傳聞丹羽青膚的第一次登臺手執一支櫻花,演繹豔驚四座,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男子,卻克制不住迷戀他作為女形的美,那一刻他将女人的妖豔演繹到了極致,仿佛世上再沒有女人能比他更令人心動。

後來他拿過的那支櫻花被賣出一百六十七黃金的天價,不久又被轉贈給當時的駐日盟軍總司令,當那個被日本視為太上皇的美國人在收到這份最貴重的禮物時,那支櫻花已經只剩下光禿禿幹癟癟的花枝,上面原本粉白無瑕的花瓣已經焦黑或是脫落,太上皇皺着眉看了這株花很久,然後夾在當天的報紙裏處理掉了。

也許在思想完全不同的洋鬼子太上皇面前,送什麽陶冶情操的東西全是白搭,也許直接孝敬一百六十七黃金更能拍拍馬屁。

在日本人眼中美國人都是實質性的野獸,在美國人眼中日本人都是追崇娘炮的二楞子。這文化思想本質性上的不同,使之雙方相處經常有奇怪的矛盾。

米勒·坎貝爾也覺得很矛盾。

米勒是一名美國軍官,十六歲開始服軍役,畢業于西點軍校,參與過二戰,獲得少校軍銜。他的成就已經超越了父親,作為家族中最非凡的年輕一代,很多名門的淑媛都邀請過他去參加下午茶,而他最終選定的少女是一位安靜的姑娘。他猶記得某個風和日麗的午後,淑女們都在高談闊論,鮮豔的衣裝和撲鼻的香水氣息令人暈頭轉向,而那位姑娘靜靜坐在一邊翻着一本《A Tale of Two Cities》,早春的陽光灑在她純色的衣裙上,令人瞬間心動,于是他拿了兩杯茶過去,微笑道:“介意用茶換您的點心麽?”

于是他搭讪成功的同時也吃到了這姑娘親手做的甜甜圈,一直吃到娶到這位安靜的姑娘作自己的妻子,新婚當天他的新娘做了一床愛心狀的甜甜圈,但米勒實在吃多了,有點犯惡心,卻仍舊修養良好地牽起妻子的手,頗有涵養道:“親愛的,我們的生活已經夠甜了,下次請做鹹鹹圈可以麽?”

然後,米勒奉軍令調遣往日本時,帶了半箱子鹹鹹圈。

在美國駛往日本的輪船上,米勒一邊淡定用鹹鹹圈幫同僚們腌魚一邊叮囑這事兒千萬別說出去,同僚聽到這腌魚的作料居然是嫂子做的,也非常良好地保持了典範隊友的素質,一致點頭表示絕不外傳。

在茫茫的大海上航行了許久,日出又日落,大家愈發覺得無聊,閑談着不甚了解的日本風情,不少憋壞了的老爺們提議上岸就得去當地的窯子逛逛,嘗一下島國的女人是什麽滋味,米勒啃着腌魚,心不在焉應付着,腦子裏想的全是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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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未到目的地就想着離去,那麽必定在離去的時候無法割舍。

船靠岸是三月末四月初,日本的江戶下着連綿的小雨,這個曾經美麗的城池乍一看上去依舊美麗,櫻花在雨中透濕,花瓣被打落,黏在地上厚厚一層,踩上去酥脆又粘軟,但米勒他們顯然沒覺得腳下有什麽區別,在海上行駛了半個月,踩哪兒都覺得像是棉花。

駐日的總司令道格拉斯麥克阿瑟上将看見故鄉的派遣軍很熱情,在米勒他們腿肚子還抽着的時候就拉着他們出入藝館,叫來一些藝妓作陪,可米勒他們腦回路還是正統的美國版,乍一看抹着粉的慘白人臉和殷紅的唇,百分之八十都很沒志氣地驚恐哇哇大叫起來。

倒是把藝妓們吓得往後退了好幾步。

麥克阿瑟上将很淡定安撫他們,然後率先作了典範,半摟着一個藝妓飲酒,但新來的這一幫子同胞似乎還是沒能很好緩過神,就算在輪船上讨論女人讨論最龌蹉的同僚都沒敢下手,只能勉強應付了一下麥克阿瑟上将,然後逃也似的從藝館跑出來準備去下榻的驿站。

米勒也随着跑了出來,剛從溫暖的室內出來,涼風一吹,幾個同僚也被吹得安定不少。扶着旁邊的櫻花樹平複幾下呼吸,才整了整軍裝走入江戶的大街小巷。

剛走出幾步,米勒感覺有人在戳自己的後腰,然後就聽見一個同僚猴急般道:“唉,你看你看,看那兒邊!”

米勒順着同僚的手指看去,街道那一邊大片的櫻花樹連成一片,細雨濛濛,白色染灰的花紛紛揚揚,雪衣如櫻的少年伫立在樹下,烏發垂到腰際,側着臉,膚色如白衣,卻似乎不令人感到驚悚,反而美得令人失神。

少年似乎是覺察到這一堆人的視線,微微偏過頭來,手中折扇半開抵住下颌,漣漪般的眼瞳流轉間,微翹起嘴角淺淺一笑,唇色如初蕊櫻花,剎那絕世的風華。

“唉我操,那小子長得比女人還女人,真帶勁。”先開始連藝妓手都不敢碰的同僚們一個個定住了,露出驚嘆的神色,“原來這小島國男的貨色才正啊!”

漂亮少年很快将藝妓陰影從軍僚們心中鏟除了,不太熟悉風土人情的軍僚們也沒敢輕舉妄動,輕佻吹了幾聲口哨就一步三回頭地回驿站了。直到回去驿站米勒都沉默,同僚們以為漂亮少年依然無法治愈米勒受創的心靈,忙不疊齊聲安慰,結果半晌米勒回過魂,一拍大腿一臉振奮:“唉我說,你們看見了麽?那小子笑起來可娘了,他對我笑了。”

同僚們:“……”

三四月,落櫻漫天,這是米勒·坎貝爾和丹羽青膚的第一次相遇,一切都未開始,也一切都未結束。

“絡新婦”是江戶著名的藝館,這名字來源自百鬼繪卷,傳說中一位嫁于某地藩主的美女和別的男子偷情,被藩主撞破了後将她扔進一只裝滿毒蜘蛛的箱子,蜘蛛吸食了她的身體後,結合了她的怨靈,稱之絡新婦。她們是狩獵男子的魔女,妖豔非常,也狠毒無比。

一般的藝館都會有不下于十多個藝妓,其中不乏有豔麗非常的太夫級藝妓,就算身居官位的男人也得仰望的存在。但“絡新婦”的藝妓只有一個,這是一個演繹女形的少年,他出演過衆多的歌舞伎,舉手投足都是比女人還叫人心顫的纖細柔軟。而曾經那一場盛世的歌舞伎的落幕,在飄拂着浮世繪的舞臺上,這個少年将手中櫻花插入秀麗發間,微勾嘴角緩緩而笑:“各位館樣前來,不勝惶恐,我是丹羽家的長子,我名青膚。”

于是丹羽青膚這個名字迅速在江戶傳開,就像一夜之間千百朵櫻花齊齊綻放。

小厮無聲地拉開障子,進入和室,跪坐在地後将手中銘帖推到前面,那是一張簡單不過的銘帖,很多藝妓的銘帖都極盡雕琢,但這張上面只是寥寥數筆勾畫出一只蜘蛛女郎,姿态冷豔,背面是一株櫻花。

一只素白的手拾起了那份銘帖,端坐在榻榻米上的少年一身紅袍烈焰如火,襯得膚色潔白,少年将梳子挽住過長的發,向小厮道:“請讓殿進來吧。”

小厮低了頭退出去,不多時一個年輕的男人無聲地走來,跪坐在另一邊的榻榻米上,障子在他們身後拉上,室內只有淡淡櫻花香。

紅袍的少年雙手放在膝上深鞠躬:“殿親自前來,是思念青膚了麽?”

年輕的男人取下頭上鬥笠放到一邊,遙望窗外雨霧,半晌後出聲道:“青膚,麥克阿瑟君想必已經開始了。”

“是。”少年輕聲說,“蜘蛛也要開始了麽?”

“那開始吧,那就開始吧。”年輕的男人深吸了一口氣,滿世界的雨氣,仿佛在洗刷着世間的溫情和罪惡,他從腰間抽出武士劍,順勢擲出,以一種強硬的姿态刺入少年面前不到三寸位置,劍身在巨大沖擊力下還在搖晃,少年卻面不改色。

“青膚願為殿盡忠。”少年跪着立起身子,伸手在光亮的劍身上一抹,鮮血滴落時,他以頭點地,莊重行了大禮。

日本江戶底下流淌着黑色的潮流,被掩蓋在這繁榮之下,卻浸入了根系,米勒和他的同僚們還不知道未來等待他們的是什麽,這并不是被美國全盤控制的玩樂場,而是一張蜘蛛的網,白粉敷面的藝妓且歌且舞,浪人們佩刀而行,藩士飲酒長嘆,這一切,都在世間慢慢隐沒,待到寒櫻隔年初綻,絢爛如花。

在上流區之稱的“山之手”高閣上,遠眺這座城的年輕男人輕輕撥動手中的弦,他默然地看了很久,才緩緩道吐出一口氣,白汽如煙霧擴散于空。

如蛛絲飄散。

作者有話要說: 要在一篇文中寫出兩個國家的風格。。。我有點轉換不過來,而且正在更的文《滴盡》還是現代,我有點頭痛,希望文別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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