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還京

永寧二十年,九月。

已是仲秋時節,秋老虎卻依舊無情地炙烤着大地。烨京地處南方,更是濕熱無比,人站在日頭下,不但曬得睜不開眼睛,而且還會惹來一身黏膩的汗,叫人仿佛悶在蒸籠裏,難受得很。

放在往常,這樣的天氣,除了日子過不下去,必得出門找活路的普通人,但凡家境稍過得去的,都更願意躲在家裏,就着屋宇的陰涼品嘗剛剛上市的各種瓜果,若是再寬裕些,用得起冰,那就更惬意了。至于士紳豪族。富商大賈,更有種種消暑良方,是絕不會叫自己受一點委屈的。

但這一日,整個烨京城的達官顯貴都在頂着烈日出了門,彙集在南城門外。

他們在等待今日還京的慶王。

一位王爺,哪怕是超品的親王,當然也不值得包括三省六部高官在內的所有人這般隆重以待,之所以擺出這麽大的陣仗,是因為這位慶王殿下,正是被朝廷發明旨召回,即将禦宇登極,成為大越的新主。

如此,群臣郊迎也就不足為怪了。

好在對方似乎也體諒衆人的難處,他們才在南城門外排好隊行,就遠遠地看到了煙塵。又過了不久,慶王所乘車隊緩緩行至城門口,停在了在文武百官、勳貴宗室們面前。

所有人精神一震,特別是排在前列,力主迎慶王回京的那幾位老大人,更是伸長了脖子,眼巴巴地看向被護衛們緊密包圍的那輛馬車。

“到了嗎?”在所有人的矚目之中,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探出來,掀開了簾子,露出了一張清朗的面龐。

随後,一個人從車裏彎腰鑽了出來。他穿着一身儒衫,身姿筆挺、白面微須,看起來像是一位風采翩然的中年文士,叫人見之可親。

緊張等候的朝臣們不由一怔,險些沒能認出來。

先帝與兄弟們的關系并不親穆,自從就藩之後,二十年間,慶王再未回過京城一次。因此衆人對他的印象,都還停留在二十年前那個身量不足、滿臉稚氣的少年上,這一照面,真可謂是吃驚非常。

但旋即,為首的幾位大臣臉上就露出了喜色。

先帝突然龍馭賓天,沒有留下任何子嗣,為了繼位人選,朝中自然是經過了一番龍争虎鬥。慶王之所以能脫穎而出,得到他們的支持,便是因為他将藩地治理得井井有條,比其他地方富庶許多。如今朝中內憂外患,急需一位有能力的君主。

如今親眼見到慶王,只覺得這般風采卓然,竟比他們想象的還要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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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慶王沒有擺架子,自己掀了車簾出來與他們說話,也讓衆人安心。

中書令韓青當即便率領群臣上前,正要跪拜迎候,站在車轅上的慶王已經将手一擡,止住了他們,“諸位且慢。”

韓青微微一怔,“國不可一日無君,還請陛下盡快正位,以安人心……”

雖然說先帝既無子嗣,又沒有留下聖旨,如今朝中諸事都是由三省六部的重臣們主理,只要他們都支持慶王,那麽登基也不過是走個流程。但這種事,終究是宜早不宜遲,遲恐生變。只有慶王真正繼位,名正言順,那些暗地裏的風波才會真正平息。

“不急。”慶王微微一笑,令人如沐春風,“事情總要一件一件地辦。本王匆忙回京,就是為了送皇兄一程,不如先谒梓宮,再談其他。”

韓青心下一松,臉上也露出來了幾分,“陛下思慮周全,臣等不及,是該先谒梓宮。”

按理說,慶王是以皇弟的身份繼位,而非皇子,那麽究竟是先谒梓宮還是先即位,就是一個兩可的選擇了。朝臣們自然不會把這種難題留給他,他們今日之所以集結于此,正是為了恭請慶王正位,至于其他的事情,都可以稍稍推後。

但慶王顯然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主動提出谒梓宮,這樣一來,若是能在先帝靈前即位,名分、大義和正統就都不缺了。

雖然只是個微不足道的細節,卻讓在場大部分人都對他産生了些許好感。尤其是那些對先帝感情深厚的大臣們,都覺得由他來即位,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新帝尚未即位,大行皇帝的葬禮無人主持,梓宮自然還停在皇宮之中。于是又寒暄了幾句,慶王便重新回到馬車裏,被群臣簇擁着,進入了南城門,緩緩朝皇宮駛去。

車簾放下,在群臣面前表現得游刃有餘的慶王用力呼出了一口氣,擡手擦了擦額上不存在的汗,“總算敷衍過去了。”

“王爺辛苦。”馬車內的另一個人柔聲道。

聽到這話,慶王轉頭看去,便見自家王妃正靠坐在車壁上,手裏捧着一本書。她穿着一件半舊的青色衫子,頭發簡單地挽起,用一根銀簪別住,除此之外,渾身上下并無半點裝飾,連腰間的香囊都沒有,素淨到了極致,反而把那張臉顯出來了。

她面龐白淨,五官秀麗,是個十分标致的美人。一雙眼睛溫柔沉靜,仿佛有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這讓她的年齡被模糊了,看面容覺得像是二十出頭,看氣質,卻又有一種歲月沉澱之後的洗練,像是一位可靠的長輩。

慶王看見她,便完全放松下來,笑着喚了一聲,“阿姊。”

“有意思嗎?”賀星回笑着問他。

慶王有些受驚地搖頭,“阿姊你是沒有看到,外面一片烏央烏央的人,怪吓人的。”

賀星回被他逗笑了,“幸好該說的話沒被吓得忘了。”

“一路上你說了多少遍,哪裏敢忘?”慶王不由小聲抱怨。

賀星回卻不放過他,“那待會兒該怎麽應對,你再重複一遍。”

慶王嘆了一口氣,但也不敢反駁她,只能老實重複,“待會兒靈前會有大臣請我即位,一定要三辭三讓,才能答應。答應之後,第一道旨意是追封先帝。第二道是加封皇太後,皇兄的妃子們各進一級,不過移宮之事不必着急,可以等葬禮結束之後再辦,王府女眷可暫住東宮。第三道是群臣一體留用。最後是讓阿姊去主持宮中事務。”

“很好,一字不差。”賀星回贊許地點頭,“王爺辛苦了,等處理完這些事,在宮中安頓下來就好了。”

慶王點頭附和,但心裏卻總覺得,事情可能沒有那麽簡單。

其實一開始,在慶州收到朝廷的旨意,意識到自己有可能登上那個位置的時候,慶王着實高興了好一陣子。但很快,随着隊伍啓程回京,他那一點興奮很快就在漫長的旅途之中消磨得差不多了。

二十年前從京城就藩的經歷,在記憶中已經模糊不清了,這二十年養尊處優,沒有吃過半點苦、操過半點心,慶王完全受不了這一路的艱辛,不知多少次後悔,想直接回慶州去。

直到今日,站在群臣面前,被那麽多人注視着,雖然他們都沒有說話,但慶王還是模糊感受到了一種沉甸甸的壓力。

當皇帝可能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樣。

幸好這些,阿姊都早就考慮到了,并且替他做了十分完整的預案,讓他不至于手足無措。

馬車辚辚,沿着大道一路駛向皇宮。

車內的兩人陷入了沉默,而車外,一路所經之處,無數百姓引頸觀望着這支規模龐大、肅穆莊嚴的隊伍,心下既忐忑、又期待。

自從先帝駕崩的消息傳出,整個京城就處在一種嚴肅緊張的氣氛之中,那種“變天了”的感覺,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都能體會到,就連米價都翻了一倍。一直到定下慶王即位,才稍好些。這些天來,關于慶州的消息在整個烨京城裏瘋傳,真真假假難以判斷,弄得大家都很好奇。

慶王的車隊一路過來,傳到京城的消息就更多了。

本朝不禁言論,因此民間議政的風氣頗為盛行。京城百姓,更有一種天子腳下的氣度,對這種事比別處更加熱衷一些。這會兒看完了車駕,閑人們四散開去,免不了就要找個地方與人議論一番,于是都彙集到了京城各處茶樓酒肆。

京中最大的酒樓,名喚狀元樓,因為這名字取得好,是書生文士們最愛去的地方,久而久之,也成了個京中消息集散地。此刻,就有許多客人将整個酒樓擠得滿滿當當,說起剛剛入宮的車駕。

“都說慶王治下十分富庶,我看慶王殿下的車駕倒不是多麽奢華。”有人不解,“便是尋常勳貴宗親的車駕,也沒有這般簡素的。”

京城別的不多,就是貴人多,走在路上,一塊磚掉下來,砸到的人十個裏至少八個是有身份的,小民們見識得多了,說起來也頭頭是道。

就有人說,“你懂什麽?這才顯得慶王爺愛民如子,有錢也不光往自己身上使。”

這話說得許多人都忍不住點頭。如今慶王即将正位,人人都期盼他是個明君,讓大家的日子好過起來,因此也就不吝将他往好的方向去想。至少目前看來,這位應該不會是個愛大修宮殿、奢侈享受的。

但也有人不信,“我倒覺得,關于慶州的傳言不可盡信,只怕是為了造勢,放出來的消息。”

大多數人還是堅信,不會有別的地方比天子腳下的京城更加繁華,慶州百姓也不會比京城百姓過得更好。再說,那關于慶州的傳言也太誇張了些,什麽能把人照得纖毫畢現的鏡子,能香到一裏地外去的花露,能把所有髒污都洗掉的肥皂……好像天底下的好東西都聚集在那裏了,哪有這樣的道理?

兩方各執一詞,便因這事争執起來,眼看要僵持住了,忽聽有人道,“我們在這裏争論再多,也不知真假,為何不親自去看一看?”

“慶州山高水遠,怎麽看?”立刻就有人反駁。

不等那人說話,已經有人想到了,“不是說慶州的商人一路都跟着王駕嗎?這會兒也該入京了吧?”

“那還等什麽,趕緊去西市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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