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縱橫
當範一通站出來的時候, 簡直稱得上是衆望所歸。
“大家都很謹慎,那在下就抛磚引玉吧。”他笑着一拱手,“只是一點淺見, 有不當之處,還請諸位指正。”
“範兄過謙了。”衆人紛紛松了一口氣,對于他的發言給予了巨大的熱情,盡管他們還不知道他要說什麽,但好話反正不要錢。世家公子們矜持一些, 只道他老成持重,想出來的辦法一定比他們好, 那些幕僚就直接把事情推給他了, “範兄一看就胸有成竹, 既然如此,我等聽令行事便是。”
嚴文淵:“……”
雖然他确實是打算借這個機會讓範一通服衆,之後将主要工作交給他,衆人才不會有意見。但其他人這麽配合,還是叫他忍不住心下唏噓。看來各家雖然送了人來, 但暫時都沒打算出力呢。
幸好他提前去請了範一通, 否則到最後,又會變成他求爺爺告奶奶,卻始終沒有半點進展的局面。
雖然皇後下定決心要解決這個問題,肯定不會讓他們一直拖下去, 但是他個人的辦事能力,難免會受到質疑。這個戶部尚書的位置, 他坐上來之後沒享過一天的福, 好容易堅持到今日, 眼看苦盡甘來, 自然不願意別人摘了桃子。
既然衆人這麽配合,他便也不再掩飾,笑着道,“範先生既然有了頭緒,就先說來聽聽。若果真可行,此事就要仰賴先生了。”
“其實這個答案,殿下早就已經給了。”範一通朝紫宸殿的方向一拱手,“在下也不過拾人牙慧,諸位不要見笑才是。——這第一個人選,我以為當在北地世家之中去找。”
戴晔的兒子也在場,聞言臉色微微一白,“這話怎麽說?”
範一通不疾不徐地分析道,“一則北地因為軍饷不足的緣故,截留的稅款最多。二則,之前殿下才清理過一次西北的貪官祿蠹,這些官員大都與北地世家有關,想來他們心中也正惶惶不安。如今殿下已經說明,只要補上國庫三年欠款,從前種種便都既往不咎,他們想來不會拒絕。”
說到這裏,他自己也不由在心內一嘆。
那位殿下行事,果真是環環相扣,缜密非常。她早就在之前布下了足夠的棋子,做了許多的準備,只等着收網罷了。今日即便沒有他,随便換個什麽人來,只要說破了這一點,想來都能将這差事辦好。
範一通一拿到那張整理出來的名單,就知道自己這一回沒有太多用武之地了。
這讓他略微有些沮喪,但更多的是興奮。
明君賢臣的故事,向來是一個雙向選擇。古往今來的才士們,若是看不上當政者,再怎麽征辟都會堅辭不就,只有自己心目中的明主,才能夠讓他們心甘情願地付出所有的才華與努力,卻輔佐對方開創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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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慶幸自己選對了人。現在要做的,就是盡情展示自己的才華,讓賀星回也選擇他。
或許在賀星回的主導下,這确實是一件人人都能辦妥的差事,可要将之辦得漂亮,終究還是需要一點手段的。
這些念頭一閃而逝,他擡頭看去,便見衆人都在微微點頭,贊同了他的判斷,便又接着道,“葉氏如今已經沒落,北地世家便都以衛氏為首。若是衛氏松了口,此事自然就成了一半。”
知道自家不會被找上,戴晔的兒子大大松了一口氣。來之前父親交代過他,他們家也有幾個人牽扯其中,這錢肯定是要還的,但絕不能弄得大張旗鼓,最好是在大家都開始還的時候,他們再随大流地采取行動,方才不惹人注目。
若是按照範一通的說法,能夠說動北地的世家們主動補上欠款,戴家人倒正好可以混跡其中。
但衛家不會那麽好說服,自己要不要給他們提供一些消息呢?
不等他想好,嚴文淵已經站起身道,“既如此,一事不煩二主,這說服衛家的重任,就交托給範先生了。若此事能成,先生當為首功!”
範一通低頭,“願勉力一試。”
……
範一通這一番話沒有保密,當日北地所有世家都聽說了,頓時心情複雜。
這話确實切中了他們心中所想,可是就這麽輕而易舉地低頭,又不符合他們向來的行事風格。
世家在皇室面前,從來都保持着一種超然的地位,因為他們的家族傳承,往往比皇室要悠久古老得多,有着年深月久積累起來的財富和知識,底氣自然也足。甚至可以說,皇帝能夠上位,少不了各大世家的扶持,對待他們自然也就不敢輕慢。
問題是大越不一樣。
前朝末年,大宣皇帝無道、朝政糜爛,為了維持奢靡的生活,不斷橫征暴斂,終致激起民怨,各地紛紛舉起義旗,為了鎮壓這些亂民,朝廷只能給予各地守将更大的權力,更多的軍隊,結果武将擁兵自重,不聽調遣,國內一片亂象。
草原上的胡人抓住了這個機會,大舉南下。
那個時候師家還是大宣長城,鎮守在西北,本來不應該有任何問題。可惜其他地方的武将不願意與他配合,争功冒進,不但葬送了自己的軍隊,還将胡人放進了關內。
師家軍只能回過頭來,一路追擊,誰知胡人鐵騎機動性太強,因為畏懼師家軍,不敢在路上停留,一路長驅直入,竟直抵雍京城下。
皇帝和烨京城的世家貴族們吓破了膽子,當即匆忙地收拾起行李,準備南遷。
誰知道這才是真正地闖下大禍。
本來雍京城的城牆既高且厚,草原人又不擅長攻城戰,只要緊閉城門,嚴加巡守,就算給那些胡人軍隊幾個月的時間,也不可能攻破。那時候,師家軍早就已經收拾完了殘局,将胡人圍殲了。
可他們自己從城裏跑了出來,不但讓胡人看到了中原人的富有奢靡,也看到了中原人的軟弱可欺。
被金銀珠玉和精米白面晃花了眼的胡人,将第一批出城的人盡數殺死,其中就包括了昏庸無道的皇帝,以及當時最為興盛的大世家。畢竟也只有他們這樣的身份,才能在第一時間接到消息逃走。
好在就在這個時候,師家軍終于追上來了,在雍京城外與胡人的軍隊展開了決戰。
城中剩下的那些人覺得雍京城已經不再安全,便趁着這個機會又跑了,并且一路南下,度過天江,最終選擇在烨京安頓下來,殘存的世家們奉一位宗室皇親為主,建立了南宣朝廷。
所以,這些從北地搬來的世家,雖然依舊打着世家的名號,實際上真正的世家精銳和嫡系,早就已經被胡人一網打盡,剩下的都是些原本不起眼的旁支。他們雖然在南宣起了勢,可南宣不到三十年而亡,并沒有讓他們積累起太多的底蘊。
那之後就是幾十年的戰亂,最終高祖皇帝定鼎天下,建立大越。
所以如今的這些北地世家,不過是空有個煊赫的殼子,根本不能跟前朝世家鼎盛時相比。不要說左右朝政,就連大越的朝堂上,也沒有太多他們的位置:真正的要職都把持在地頭蛇南地世家,以及當年跟随高祖皇帝從草莽之中起兵的寒族勳貴手中。
之後随着北方的州府被收複,交給他們經營管理,北地世家才重新有了底氣。他們又通過聯姻,在朝堂上編織出了一張巨大的網絡。特別是在葉貴妃入宮之後,他們一度把持了整個北地的軍政要務,雖然在朝堂上不顯山不露水,但已經足夠恢複他們身為世家的驕傲。
可惜命不好,一場嘉連關大敗,數十年的布局付諸流水。
那之後,葉一憲的主張才終于占據上風,開始在西北建立通往草原的商道,通過走私賺取暴利。
然而這才幾年,先帝暴病而卒,慶王回京繼位,朝政落到了新君的皇後手中,又通過一場西北大戰,把他們的布局連根拔起。
或許是受到的挫折太多了,如今的北地世家們,早就已經沒有了從前那種能與帝王分治天下的傲氣。再加上賀星回之前那一番連消帶打、殺雞儆猴,他們現在确實只想圖個安穩。
所以盡管心情複雜,但在範一通登門拜訪時,衛家也沒有将他驅逐出去。
範一通見狀微微一笑,整了整衣袖,跟在管家身後走了進去。他當時有意當着衆人的面說破這件事,果然傳到了北地世家的耳朵裏。要不然,這扇門還真沒那麽容易進來。
衛家主親自接待了他。
“範先生這是把我衛家架在火上烤啊!”一見到人,衛家主就苦着臉嘆氣。
範一通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衛公又怎麽知道,這會不會是另一個機會呢?”
“此話怎講?”衛家主頓時來了興致。
跟聰明人說話是真的省事,範一通臉上的笑意更深,“衛公沒有去過慶州吧?有機會您也可以去看看。不到慶州,不會知道咱們這位殿下之才,真正可以經天緯地。她如今不過是在掃除沉疴,還沒有真正顯露出手段來呢。朝廷要做事,總要有人,如今朝中派系盤根錯節,可還沒有皇後一系呀!”
幾句話,便讓衛家主聽得心動不已。
雖然嘴裏說着他們有現在的局面就好了,但如果能夠恢複世家的榮光,誰會不想?
衛家主不懷疑皇後的才能,如果她真的想要做大事,肯定必須要有自己的人。他之前沒有往這方面想過,是以為賀星回想培養自己的嫡系,他們湊上去也讨不了好。
可是範一通這麽一說,衛家主頓時豁然開朗。什麽叫嫡系?那是陪伴着她從弱小成長起來的勢力。皇後如今自然不需要培養所謂的嫡系,她的嫡系在慶州!她真正需要的,是能夠在朝堂上為她說話辦事的人。
之前皇後借着處理葉家的機會敲打他們,衛家主就一直在想她的目的是什麽,只是一直沒有想通。
這時他就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脈,突然意識到,那時她或許就已經釋放出了想要用他們的信號,否則何必殺雞儆猴?
而現在,她在等他們的投名狀。
範一通帶來的,就是這個機會。而他們要做的,僅僅是第一個響應她的政策,還清國庫欠款。
盡管那是一筆巨大的資産,即便是他們這樣的大世家,也會傷筋動骨,但衛家主還是忍不住心動。因為財富可以再積累,這樣的機會,錯過就不會再有了。
皇後缺人嗎?當然。但其實又不是那麽缺。因為天底下想要為她辦事的人太多了,只是他們都還沒找到機會出現在她面前。
“先生的美意,我已經知曉了。”衛家主按捺住激動道,“只是這筆錢數目巨大,我做不了主啊!”
“衛公誤會了。”範一通将自己帶來的木匣拎起來放在桌上,推到衛家主面前,“殿下仁慈,自然不會讓諸位為難。只要還清箱子裏這些數目,就夠了。”
衛家主有些詫異地打開匣子,取出裏面的條陳挨個看過去,同時在心裏計算總體數目。
算到最後,他自己都吃驚了。
“這……先生所言當真?”他急切地問。
範一通道,“這種事,我豈敢說笑。看來,衛公已經做出決定了?”
“請先生上覆殿下,我等會立刻籌措款項,最多三日,就交還國庫。”衛家主略一沉吟,便道。
範一通微微一笑,拱手朝他道喜。心裏想的卻是那天韓青從宮中回來時,轉述的那句話。
她當時說,“至少要把西北的軍饷和賞賜湊齊,免得寒了将士們的心。”
那是提醒,也是威脅。
她在提醒他們,之前這些年,西北的軍饷時常被拖延和克扣,總是發不滿。以前沒有打仗也就罷了,今年正在打仗,若是大勝,連封賞都被克扣拖延,只怕那邊就要忍不下了。
西北若是亂了,大家都跟着倒黴,到時候就算有再多的錢,也只是豐富了胡人的口袋。
她在威脅他們,師無命是她的人,西北的局勢如今掌控在她手中,她已經不是之前那個全靠他們支持才能上位的皇後了。
可範一通看到的是,她手裏已經有了足夠影響邊境局勢的武将,只差一支在朝中響應她的政策、為她說話辦事的勢力。這個勢力并不一定是哪一方,只要能聽她的號令。
或許,她也在考慮之中吧?
不知他為她謀取的這一支勢力,能否令她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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