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人選
“嚴大人, 我沒有得罪過你吧?”一從紫宸殿出來,韓青就牙疼似的啧了一聲,轉頭問嚴文淵。
其他人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見他率先發難,便出聲附和。
“是啊,你今日這事,做得可不厚道。”
“正是,往後人人有樣學樣, 這朝廷還不亂了套?”
“再說那些年輕孩子懂什麽,只怕會給嚴大人添亂啊……”
“唉, 諸位, 我也是沒有辦法。”面對衆人的聲讨, 嚴文淵頓時掩面嘆息道,“我的難處,你們都是知道的,這事單靠我若是能辦下來,也不必等今日了。諸位放心, 那也是我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 跟我自家的一樣,到了我這裏,絕不會委屈了他們。無需他們做什麽,只要他們在我這裏, 外面的人就會明白朝廷的态度。”
他放下袖子,連眼圈都沒有紅一下, 目光炯炯地盯着衆人, “諸位也希望這事能順利推行, 早些了結吧?”
朝堂上的爛攤子, 或多或少都跟他們有關系。賀星回整頓的時候,難免要跟他們翻一下舊賬,以至于他們說起話來底氣都沒有之前足了。早點了結,也能早點放下心來。
衆人也知道,這是在賀星回面前過了明路的事,不可能更改,只是想抱怨一番。
聽到嚴文淵這麽說,兵部尚書武煥立刻道,“哦,這麽說,嚴大人要把自家子侄也叫來?”
嚴文淵咬牙,“叫就叫!”
這件事雖然麻煩,但也是功勞。再說,這是在皇後面前挂了號的差事,對孩子們沒有壞處。重點是,他若是單把自家的子侄撇出來,以後就不要想在朝堂上做事了。
豁出去之後,嚴大人立刻在心裏列了一個名單,不顧其他人的抗拒,當場就要把人選定下來。
他選的自然都是各家最優秀的一個,讓其他人恨得牙癢,卻又無可奈何。
這也是嚴文淵在皇後面前保證過的,一定會挑最出色的後輩。他們确實可以換人,但只怕以後孩子們的前程,都會受影響了。
罷了罷了,給他們挑些可靠的幕僚跟着,說不定經此一遭,真的能歷練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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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了,嚴大人也是這麽想的。
這天散了衙,嚴文淵等到天擦黑時,再次來到了中書令韓青府上。這時候,來拜谒的那些人早已陸續離去,韓府門前頗為冷清,仆人送了他的帖子,很快就有人出來,将嚴文淵迎了進去。
“嚴兄怎麽這時候過來了?”見到他,韓青頗為詫異。
嚴文淵則是将姿态放得更低,一見面就要朝對方下拜,“求韓公救我。”
“這是怎麽說的?”韓青吓了一跳,連忙伸手把人扶起來,失笑道,“我可不敢受嚴兄這般大禮。有什麽難事,說出來咱們共同參詳便是。”
“唉,我的心思自然瞞不過韓公。”嚴文淵說,“我們戶部就那麽幾個人,韓公也是知道的。我這段時日冷眼瞧着,他們說不定還不如殿下手底下那些賬房。只是蒙殿下不棄,這才繼續任用。可這麽大的事,我也實在是不敢自專呀!這不是來向韓公讨人情了嗎?”
“這可就令人不解了,我能幫得上什麽忙?”韓青含蓄地推脫。
嚴文淵急道,“聽聞韓公身邊有一位範先生,處事最為周密,有縱橫捭阖之能。我這件事,恐怕只有他能辦到,想借人一用。”
韓青這回是真的愣了,他端起茶盞,遮住臉上的表情,喝了一口水,才問,“不知嚴兄從何處聽說?”
“我府中有個人,恰與範先生是同鄉,因此知曉。”嚴文淵道。
韓青低頭思量片刻。除了韓瑾之之外,韓家這些孩子之中,最聰慧能幹的要數嫡長孫。但那孩子甚至還沒有及冠,如今還在家裏讀書,沒經過什麽事,若是把人送到嚴文淵那裏,本來也要選兩個老成持重之人跟着。
這事交給範先生,自然是最讓人放心不過。但這跟直接把人借給嚴文淵是不一樣的。
他很快道,“此事我做不了主,還需問問範先生的意思。”
“這是自然。”嚴文淵連忙說。
韓青就讓人去請範一通。兩人又說了一些閑話,不一時,範一通就到了,聽嚴文淵說明原委,面上并無任何動容,而是轉頭問韓青,“大人以為如何?”
事實上,韓青回來之後,他就已經知道了紫宸殿發生的事。而剛才來的路上,他也聽跑腿的仆人說了嚴文淵的來意。
這種可以公開施展才幹的機會,範一通當然不可能不心動。
當下這個時代,科舉已經出現了,知識已經不再被上層階級壟斷,寒門士子也有機會讀書做官。但因為參加科舉的人選是由地方舉薦,所以世家依舊占據着朝堂上的要職,寒族則被壓得擡不起頭。
如今的朝堂上,能夠擁有一席之地的寒族,其實也并不是真的出身寒門,而是當年随高祖皇帝起于草莽之間的勳貴們。大越立國時間太短,他們身上還有點小家子氣,難免為真正的世家所诟病,但是遲早有一天,他們會在時間的洗練之中變成新的世家。
像範一通這種真正寒門出身的人,最好的出路就是給人為幕僚,等待恩主舉薦。
以韓青的身份,按理說早就已經可以舉薦他出任為官。不過當時先帝在位,朝廷一片亂象,範一通跟在韓青身邊看得久了,就漸漸熄了做官的心思。與其沉淪下僚,無法出頭,倒不如跟在韓青身邊,至少還可以接觸到王朝的權力中心,每日操心的是軍國重事。
但是自從新君繼位,皇後掌權之後,朝堂上的風氣便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韓青不止一次跟他讨論過這位皇後,兩人都認為,她雖然是女子,卻可能是一位難得的英主。範一通有野心有能力,當然也希望能夠一展長才。他這個年紀,再去參加科舉已經不可能了,與其等韓青舉薦,倒不如接下嚴文淵這件差事。
整頓國庫之事朝野矚目,若是能把這件事辦好,那就是踏上了青雲之梯。
但韓青對他有知遇之恩,這些年來賓主相處十分融洽默契,他當然也要考慮韓青的想法。
“殿下開了口,要各家都将子侄送去戶部幫忙,嚴兄點名要了韓久。那孩子沒經過什麽事,我也正愁該讓誰看着他,若是先生願意出山,那就是兩全其美了。”韓青微笑道。
由他來舉薦範一通,也是要挑選時機和官職的,怎麽也不可能遇到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賀星回正因為臨危受命,才能得到他們的百般忍讓,迅速掌握權力。師無命也是因為大戰在即,所以從白身一躍而成為大将軍。而今國庫之事頗為棘手,範一通若能力挽狂瀾,賀星回一定會重用他!
韓青當然不會做出阻攔別人出頭的事來。再說,少了一個幕僚,朝中卻能多出一個盟友,其中得失,還真不好說。
範一通聞言,臉上露出幾分笑意,他強抑着激動的情緒,先朝韓青一禮,多謝他成全,然後才對嚴文淵道,“承蒙大人擡愛,在下必當盡心竭力。”
嚴文淵自然是喜形于色,“好啊,有先生相助,我就輕松多了。”
兩人也不方便在韓家談正事,所以又說了幾句話,嚴文淵便告辭了。至于範一通,明日會跟韓久一起去戶部報道。有什麽話,那時再說便是。
他告辭離開之後,韓青讓人取來了一份房契,送給範一通,“這處院子不大,是個兩進的小院。勝在景致還算不錯,且距離皇城也近,往後上朝辦差,往來都很方便。”
往後給朝廷辦事,就不方便繼續住在韓家了。
範一通手裏有錢,也能置辦得起這樣的宅子,但韓青這般周全,他還是十分感動,“那在下就卻之不恭了。”
韓青道,“先生這一去,必能騰雲而上,直入碧霄。這些許瑣碎小事,不必挂心。”
又命人治了宴席,與範一通暢飲了一番,權做送行。
……
第二日,戶部從一早就開始熱鬧。三省六部十幾位重臣家的子侄,再加上他們帶來的幕僚,擠擠挨挨占滿了戶部的值房。
這些年輕人們,也分為兩撥,彼此之間形成了十分強烈的對比。
一撥年紀輕,還沒有入朝辦差,從前在家裏都是被當成孩子看待的,猛然間臨危受命,自然興奮異常,巴不得立刻大展拳腳,把事情完美地解決,好一鳴驚人。
剩下那一撥年長些,已經入朝為官,淩雲壯志早就已經被庶務磨練得不剩幾分了。國庫之事,他們多少都知道一點,這是連中樞重臣們都無法解決的事,如今卻派給了他們,一個個都苦着臉,仿佛下一刻就要上刑場。
嚴文淵一進門,看到這截然不同的精神風貌,也忍不住好笑。
對他來說,當然是年長的這一撥更能用得上。但是年輕人的銳氣,還有那股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勁,也正是他所需要的。
要債這種事,若是還沒登門自己就先怯了場,自然不可能成事。
“人太多了些,都擠在這裏十分不便,我已經奏請殿下,另外要了一處值房。”他朝衆人打了招呼,便道,“都跟我過來吧。那邊寬敞些,咱們也能坐下來說話。”
新值房一看就是長久不用的空房間,看起來十分冷清。但一應設施都是齊全的,只是沒有配套的文書小吏。
這是賀星回提前讓人準備的。對她來說,這算是成立一個臨時的專項小組,當然要有單獨的辦公室,免得和戶部的日常事務混在一起,夾纏不清。
至于文書和小吏,她手裏也沒有幾個人,就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吧。說不定向家裏求助,還能拉來經驗老道的幹員。到時候有了功勞,她擡擡手給他們升了官,不就成了朝廷的人了?
當下,跟來的幕僚們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屋子,生上火,煮上茶,衆人便坐下來,商議這差事該怎麽辦。
條陳都裝在箱子裏,第一件事是将之分揀清楚。按照地方不同,衙門不同,負責人不同來劃分,這樣才好知道該找誰要債。
雖然賀星回那邊已經松口,只要還三年之內的欠債就行。但要債當然不能這樣說,一上來就暴露了底線,對方不會爽快掏錢。必須要先把總賬目拍到對方臉上,再讨價還價,最後減到三年,但要求立刻償清,這樣成功率會更高一些。
這都是嚴大人自己多年總結出來的經驗。
沒經過庶務,甚至沒有自己上街買過東西,也根本不會讨價還價的的年輕人們聽得新鮮不已。
不過這新鮮感,很快就被冗長無趣的整理工作消磨得差不多了。
嚴文淵也不拘束他們,反正真正的差事有幕僚在做,這些年輕人們坐不住,整理出來的東西也未必能用。他想了想,道,“你們有些人今日是頭一回入宮,心裏很好奇吧?若是坐不住,可以出去走走。帶上你們自己的牌子,遇到人就避讓,不要惹麻煩就行。”
幾個年輕人立刻答應着去了。
但還有不少選擇了留下。大都是已經開始做官,經驗豐富的那些。雖然差事很難,但能學到不少東西,他們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但也有如韓久這般,真的想做點兒什麽事,不想一上來就被打敗的。
別人能做到的事,他們當然也可以。
至于參觀皇宮,若是以後能留下來,有的是機會去看。留不下來,就算看到了中書省和門下省,又有什麽用?
嚴文淵默默觀察了片刻,見衆人都埋頭忙碌,這才走到範一通身邊,示意他跟自己來。
兩人走到僻靜處,範一通拱手問道,“大人有什麽吩咐?”
“眼下這些雜事,不過費點時間,麻煩的是後面。”嚴文淵道,“據我看來,要辦成這件事,關竅就在第一個人選上。”
要是第一個被找上的人爽快掏了錢,後面的人自然會思量,別人都還了我沒還,會不會被清算?如此一來,事情就容易多了。可如果一上來就碰了個硬釘子,就是犟着不給,後頭的人自然有樣學樣,說不定還指望着法不責衆呢。
後面這種情形,差不多就是從前戶部無數次嘗試要債的遭遇。
所以道理雖然清楚,但嚴文淵自己思來想去,還是拿不準這第一個人該找誰。
這也是他特意将範一通請來的原因。身為謀士,範一通比他更會分析局勢、拿捏人心。這個人選定下,最終也要他出面去說服,倒不如先問問他的意見。
所以見範一通點頭贊同自己的說法,他也就直白地問了,“不知先生可有教我?”
範一通沒有大包大攬,他低頭沉思片刻,才道,“我要看到名單,理清楚其中的幹系,才知道該怎麽入手。”
嚴文淵聞言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現在朝廷裏做官的,十個有九個都是世家子弟。而世家之間往往彼此聯姻,關系錯綜複雜。若是能理清楚他們之間的關系,找到那個關鍵的線頭,說不定這一團亂麻,真的能迅速理順。
這樣的前景讓嚴文淵喜不自勝,“那就多賴先生了!”
“分內之事,當不得大人如此。”
于是又繼續埋頭整理條陳。好在人多,而且賀星回那邊查賬的時候已經列出了一份單子,對照着整理,速度就更快了。
只是等到忙完了這一陣,衆人抽出身來,才發現早就已經入了臘月,處處都在準備過年。
一群人對着手裏的單子,犯起了難,“過年上門讨債,這也太掃興了。要不咱們還是等一等,等過完年再去吧,反正也不差多少日子了。”
“反正也不差多少日子?”嚴文淵氣笑了,“這話你到殿下面前說去。”
其實是他早就在賀星回面前說過,而且還碰了釘子。
賀星回的原話是,“我聽人家說,民間把過年稱為年關,正是要債的日子呢。欠債的手裏沒有錢,要債的也在等米下鍋呀!新年一過,朝廷處處都是要花錢的地方,嚴大人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
嚴文淵只能灰溜溜地回來,準備硬着頭皮去要債。
既然不能耽誤,那就越早越好。總不能年三十的日子,還上人家家裏去吧?
嚴文淵這回沒有私底下去找範一通,而是當着所有人的面詢問,讓大家一起來選。不出所料,沒有人願意開這個口。這種事,再怎麽正當,也終究是得罪人的。現在開了口,回頭消息傳到對方耳中,只怕不能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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