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寬限

世家是真的有錢啊, 賀星回此刻也在感慨。

當年倉皇南逃的時候,很多東西都沒法帶,這些北地世家到了南邊之後, 是着實拮據過一段時間的。但這才多久,也就是一百年左右的時間,就又積累起了偌大的財富。

兩相對比,窮到國庫連一文錢都拿不出來的朝廷,就顯得太寒酸了。

在這個世家掌控朝政的時代, 賀星回很難不将這兩者聯系起來,認為他們是此消彼長的關系。

所以想要真正地豐盈國庫, 就必須要抑制世家豪強, 從他們身上将利益奪回。這無異于是虎口奪食, 當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但又是必須做的事。

這一回徹查國庫,讓人要債,賀星回真正的目的,還是想借此攪動這一池靜水, 看看底下究竟都有些什麽。

像葉一憲那樣着急忙慌跳出來的是炮灰, 真正的執棋者,往往隐藏在層層幕布之後,靜靜地觀察局勢。只有觸動到了他們的利益,才能讓他們動起來。

這樣想着, 賀星回看向面前的人。

範一通站在她對面,盡管身上只穿了一件半舊的青衫, 姿态依舊坦然從容, 只有微微急促的呼吸, 洩露了他的一絲緊張。

嚴文淵已經跟吏部那邊打過招呼, 過完年辦了手續,他就會正式入職戶部,成為一名主事。以初任官而言,能拿到這個職位,算是十分亮眼了。但以他的年齡和才能來看,這個官職顯然并不高。

這就是時下大多數出身寒門的讀書人的處境。大部分根本沒有機會入朝為官,就算當了官,也是這樣的微末小職。

不過範一通對此并不在意。

這是一個皇權時代,只要賀星回看到了他的能力,就不會永遠停留在這個位置上。

賀星回也是今日得知衛家主帶着人大張旗鼓地送錢,看樣子竟是要為自己造勢,才想起了他。當初庾先生都沒能讓衛家主這麽知趣,可見範一通的辯才。

“範卿是怎麽跟衛家主說的?”她有些好奇地問。

範一通深吸一口氣,“臣告訴衛家主,如今殿下在朝中無人可用,正是求才若渴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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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星回眉頭微微一挑,臉上先露出了幾分笑意,“這倒也是實情。”

“臣惶恐。”

賀星回想了想,又說,“範卿這般有心,我也不能辜負了你的美意。正好,等明年開春,朝廷要開一次科考,範卿可願意做考官?”

饒是以範一通的心性,聽到這句話,心頭也不由猛地一跳,幾乎要控制不住那翻湧而出的喜意。但只一瞬,他就冷靜了下來,“殿下信重,臣自是欣喜,只是以臣的資歷,恐怕難以服衆。再者,科考之事一向是吏部主持……”

說到最後一句,他忽然微微一頓。

吏部尚書戴晔,同樣也是出身北地世家。按理說,這催繳國庫欠款的事,只要他開口說一句話,勝過下面的人無數謀算。可是這件事上,他卻沒什麽表現。此刻賀星回這樣說,由不得範一通不想,殿下這是不信任戴晔了。

雖然本來也談不上有什麽信任,但這是一種信號。

“自然是吏部主持。”賀星回打斷了他的思緒,說出了更加令範一通心潮澎湃的話,“不過從前,吏部也是交給考功司來主持。今年,我想從其他各部抽調一些人手過去幫忙。你是戶部主事,自然也有資格。”

考功司的主官是考功員外郎,論品級只比範一通的主事高一級。

這是真的要分吏部的權了,甚至隐隐還有些改革科舉的意思,而在這時讓自己加入,就讓這個信號更加明顯了:他說賀星回手裏沒有可用的人,賀星回就他去當考官,顯然是想選一批能用的人。

但更重要的是賀星回由此透露出來的态度:她不在意官員們的出身,更進一步,那就是不介意任用寒門士子。

通天的路,向他們這樣的人開啓了。

雖然還是沒有定論的事,但範一通還是忍不住激動起來,連面色都微微漲紅了一些,“蒙殿下錯愛,臣必當盡心竭力。”

……

武煥走進狀元樓,被店小二領着上了二樓,才走到樓梯口,就已經聽到了上面的吵嚷聲,說的是,“我看那些北方人就是沒卵/蛋的東西,跪得當然快!”

他忍不住頭痛起來,擺手讓戰戰兢兢的店小二下樓,想了想,又吩咐自己身後跟着的人,“去樓下守着,別讓人靠近。”

說完了,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這才繼續邁步向上。

腳步聲驚動了樓上的人,立刻有人嚷道,“大司馬來了!”

武煥一看這人滿臉紅暈,就知道是喝醉了,眉頭皺得更深,“你們也收斂些,如今宮中都在尚行節儉,我等卻如此鋪張,回頭讓憲官參上一本,又是麻煩。”

“這算得什麽鋪張?”喝醉了的人可不跟他講道理,“這都已經憋了幾個月了,難得出來聚聚,我就是想痛快喝酒吃肉,礙着誰了?我倒要看看,有沒有人敢上本。”

武煥嘆了一口氣。

雖然他經常覺得自己已經是個沒什麽城府的粗人,可是跟這些家夥一比,都算得上是個雅士了。

幸好,也并不是人人都像那位,大部分人還是清醒的。畢竟今天将這些人齊聚一堂,是為了談正事,可不能因為喝酒耽誤。

武煥眼珠一轉,看到了坐在角落裏的戴晔。

兩個難兄難弟對視一眼,他舉步走了過去,在戴晔身邊坐下來,低聲問,“怎麽說?”

“一直在罵人。”戴晔喝了一口茶。他根本不覺得這樣能商量出什麽事情來,卻又不能不來,心情也不是很好。

看看眼前這些人吧,在戴尚書看來,根本就是一群烏合之衆。而他們竟然就是朝中最大的兩股勢力之一——開國勳貴的代表人物。

時運這個東西真是說不準。

這些人家都是當年高祖皇帝起兵時,最早跟随在他身邊的人。無論功勳還是情分,都不是後面才依附過來的世家能夠比拟的。所以立國之後,他們自然就身居高位,有了參政議政的資格。

高祖和□□待下都十分寬和,又因為自身威望足夠,絲毫不擔心所謂的功高震主,這些功臣們自然沒有經歷過任何動蕩和清洗。

到了先帝朝,先帝并不喜歡這些泥腿子出身的勳貴,更願意親近世家。原本他們應該會被打壓下去,可當時北地世家和南派世家之間的争鬥十分激烈,無論哪一邊都需要開國勳貴作為第三方站在朝堂上,反而都放過了他們。

特別是嘉連關大敗之後,作為主戰派的北地世家被打壓下去,加上那一役他們損失最大,為了維護朝堂的穩定,避免南派世家獨大,這一系手中的權力還擴大了一些,位置坐得就更安穩了。

就連戴晔自己,也是因為跟勳貴聯姻,娶了靖侯的女兒,這才得以脫離北地世家的出身,坐到今天這個位置。

不過在坐上吏部尚書的位置之後,戴晔自認為,應該已經有了跟開國勳貴分庭抗禮的能力。

畢竟他們在朝中的根基更多的還是在軍中,而且已經敗得差不多了,在朝堂上,也就是一個兵部,一個禁衛軍,位置雖然很關鍵,但話語權并不大。反觀吏部,掌握着官員的升遷任免,是實實在在的六部之首。

要不是西北還有戰事,軍權也很關鍵,他早就可以反客為主了。

然而今天他卻只能坐在這裏,聽這些人罵些不堪入目的粗話,也是因為那該死的時運。

賀星回不喜歡自己,戴晔一開始就知道。

這跟他的出身、能力乃至其他的都沒有關系,只是因為賀星回想要真正掌控朝堂,就必須要培植更多屬于自己的勢力,而想要培植勢力,自然就必須要将官員升遷任免的權力抓在手中。

偏偏她的動作太快了,而戴晔自己身上的問題也很大。

戴氏畢竟是北地世家一脈,戴晔當然不會完全放棄這個立場,所以他自己雖然跟勳貴聯姻,跟那邊拉開距離,北地世家的各種行動,戴家人也都沒有落下。結果師無命在西北一通亂殺,戴家自然也牽連了進去。

開國勳貴們這才發現,他這麽多年來根本沒跟那邊斷了關系,頓時震怒。

好家夥,我們辛辛苦苦把你扶持上去,你卻還想着那邊,甚至一直在暗度陳倉,那我們豈不是白忙活了?

于是他就陷入了一種非常尴尬的處境之中:兩邊都甩不開,但是又兩邊都靠不上,在哪邊都算不上自己人了。

若不是為了解決這種困境,他今天也不會出現在這裏。但到了才發現,這群人根本指望不上,而且他們也根本不願意搭理他。這會兒武煥來了,總算有個能說得上話的人。他放下茶杯,掃了一眼周圍的人,對武煥道,“這樣不行,武兄,還是得有個主事的人。”

武煥也這麽想。

說來很怪,這些家夥一直是這種德性,他們以前都習慣了,也沒覺得看不下去。但這段時間跟着賀星回辦事,受她的雷厲風行影響,眼看這些人沒個正行,讨論正事更是遙遙無期,就忍不了了。

“馮兄。”他開口招呼坐在最上首的人,“你來說句話吧。由他們這樣鬧下去,今天也不必辦什麽正事了。”

“大年下的,他們也是高興。”馮端朝他笑了笑,這才拍手道,“好了,都坐下,安靜一些!”

當年跟随高祖起兵的那些人,以靖侯為首。不過如今靖侯已經快八十歲,發落齒搖,走路都要人扶着,自然不能管事了。馮端是他的兒子,也是年輕一輩中的第一人。

他是個純粹的武人,早年在戰場上拼殺,留下許多暗傷,如今只領着幾個虛銜在家休養,所以兵部尚書才會是武煥。

這會兒他一開口,衆人頓時安靜如雞。

“都已經知道了吧?姓衛的今天去戶部送了錢。”馮端這才說,“他開了這個頭,咱們該怎麽辦,跟不跟,要拿出一個章程來。”

“不是我們不想跟,可是拿什麽跟?”有人說,“我們又不像那些世家,家資巨萬,不用擔心掏不出錢來。”

在很多人的印象裏,這些開國勳貴們就是驕橫跋扈、人傻錢多的代表。驟居高位,為了避免被人嘲笑小家子氣,他們是很舍得花錢來提升“品味”和“格調”的。再加上本來就是乍富,沒有什麽家底,自然也攢不下什麽錢來。

他們要是有錢,當初也不會截留國庫的錢了。

即便只需要還三年的欠款,他們也是還不上的。畢竟最近這三年,北地世家一系沒多少人在朝堂,他們可不一樣。

“就是。”又有人道,“再說這種事,當初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都是知道的,也沒說什麽,怎麽這時候倒翻起舊賬來了?”

皇帝換了一個,大家都不适應,但最不适應的還是他們。

因為當初做決定的時候,他們就沒有拿到話語權,都是那些文官在折騰。結果挑來挑去,最後掌權的倒是個女人,就更不習慣了。

何況賀星回一上來,第一件是是把師無命請了回來,把西北的軍務都交給了他。

平心而論,師家人他們是服氣的。可是這樣一來,他們在朝堂上的位置就很尴尬了。他們可是以武勳起家的,如今在戰場上風光的卻另有其人,這算什麽?

這固然是因為勳貴子弟不争氣,真的上了戰場搞不好還要壞事。可是權力争奪,哪裏能講道理呢?

就像他們理智上知道眼下應該低調點,夾着尾巴做人,但實在受不了這委屈。

越是回想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對他們的優容,對現狀就越是不滿意。特別是在座的這一批人很多跟太宗皇帝是一輩的,建國之前也曾與太宗兄弟相稱,賀星回算起來是小輩媳婦,就更難接受了。

“那就這麽犟着?”馮端便問。

衆人又不說話了。跟皇家對着幹,那是有恃無恐的人才敢幹的事,他們沒有那樣的底氣,要不然也不會出現在這裏了。

“咱就不能讓靖侯他老人家進宮去說一說嗎?”不知是誰小聲說了一句。

馮端立時變了臉色,“放你娘的屁!我爹快八十歲的人了,你讓他去皇後面前跪着哭嗎?這麽會想,你自己怎麽不去?”

衆人臉上都讪讪的。其實放在三十年前,在皇帝面前跪着哭的事,他們可沒少幹。不就是撒潑耍賴嘛,這一點滿朝上下沒有比得上他們的。可是吧,現在還真做不出來,丢不起那人。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要怎麽着?”

“這不是讓你們過來商量嗎?”馮端罵了一句,看向武煥,“武兄,依你的意思呢?”

“依我的意思,那就砸鍋賣鐵也要把錢還上。”武煥笑嘻嘻的,“再說,咱們應該還不至于到那個地步吧。”說是沒錢,還是攢了一些的,不過要是都拿出來,這麽多年功夫就白費了,所以舍不得。

“真要做到這份上嗎?”馮端皺眉,“我本來想,還上三成,剩下的請殿下再寬限一段時日。”

“就怕她真的給你寬限了。”武煥說。

“什麽意思?”

武煥咂了咂嘴,“咱們這位殿下,說起話來和聲細語的,從來沒見她生氣過,看着性子是真好,想必也很好說話。可是呢?現在紫宸殿裏批折子的可是她,大夥兒覺着這是因為她好性兒嗎?”

她回宮才多久啊,如今誰還記得宮中還有個皇帝?

坐在那個位置,怎麽可能吃虧?誰想讓她吃虧,那就是看不清自己的位置,等着以後倒大黴吧!

“可是實在還不上,咱們也沒有辦法。”還是有人說,“不然我們就還五成,剩下的寬限寬限,成不成?”

武煥看了一眼這個讨價還價的傻子,“那我替你去問問。”

他說着站起來,往外看了一眼,又對馮端說,“以後這種聚衆宴飲取樂的事,還是少弄吧。你沒發現,這幾個月,烨京城的街上都安靜了許多麽?”

“什麽意思?”馮端問,“那不是因為在國孝之中嗎?再說,我們也不算宴飲,是談正事。宮中都敲打過了,我們不會忘的。”

武煥沒再說什麽,而是開口告辭。

戴晔默默站起來,跟在他身後,心想一屋子傻子,街面上這麽清靜,是因為從前最愛惹事的那一撥人已經不見了。

他們勳貴家的子弟已經夠能惹事了,但要問街上最愛惹事的是什麽人?那還是得數皇親國戚們。

可是今上登基小半年了,宮裏安安靜靜的,沒傳出什麽消息不說,宮外那些外戚們也是安安靜靜的,沒有一個招搖過市。而這些人一消停,就将原本排不上號的勳貴子弟們給顯出來了。

再不管管,遲早出事。

……

戴晔覺得自己現在的處境很尴尬,其實朝堂上,處境比他更尴尬的人還有一個。

那就是中書令韓青。

兩人的出身十分相似,韓家也是南派世家中的大族,但同時也是開國功臣。跟那些後來才依附的世家不一樣,韓家是很早就看中了高祖皇帝,并且嫁了一個女兒給他。

既是外戚,又是勳貴,韓家跟南派世家的關系就變得非常微妙了。

但韓家跟勳貴這邊的關系也不怎麽樣,因為他家都是文官,彼此之間的嫌隙,也同樣源遠流長。特別是當初嘉連關一戰,韓青是鐵杆的主戰派,跟勳貴和南派世家都站在對立面。

這麽看,韓青應該比戴晔更尴尬,但事實上,兩人的處境卻是天差地別。

身為百官之首的中書令,這些年來,一直是南派世家主動想要修複與他的關系。不過因為雙方在政治主張上一直說不到一起去,所以這種修複始終沒什麽進展。

不過最近,南派世家這邊又開始熱情了,并且還做了一件之前從來沒有過的事——跟韓家議親。

“那孩子令公也是見過的,聰明懂事,落落大方,做你們韓家的宗婦不會失了臉面。”張本中說完了自己的來意,笑着問道,“不知令公意下如何?”

韓青只覺得頭痛。

陸家是南派世家中最煊赫的大族,傳承數百年,一直以詩禮傳家,出過無數高官顯宦。雖然這兩代都沒什麽出色的人物,但年輕一輩卻是人才濟濟。不但幾位公子頗有美名,就連家中女兒也是各個出衆。

但小輩們的婚事,竟然請動了張侍中親自保媒,那就不止是一樁婚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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