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辯論

春回大地, 萬物複蘇。

随着氣候漸暖,宮裏的草綠了,花也開了, 一派欣欣向榮之景。賀星回一向不是埋頭苦幹的人,自然不願錯過這樣的美景。在禦花園辦了一回公之後,她便以紫宸殿裏太過憋悶為由,将處理朝政的地點改到了室外。

雖然紫宸殿高大軒敞,就算十幾人站在其中也不會顯得局促, 但确實已經是幾十年的舊屋,與之相比, 外面确實更明亮開闊。

而且室外的氣氛總不像室內那樣嚴肅, 大家都可以自在一些。朝臣們領會到其中的好處, 便也沒人反對。

好在禦花園雖然在後宮,但與六宮是有小門隔絕的,春來親自領着人,花了兩天時間,在禦池畔隔了一片地方出來, 兩邊的門一鎖, 便不需擔憂會有妃嫔誤入了。

水榭亭臺都被重新布置了一番,确保主人在這裏也能享受到跟屋內相似的安逸與舒适。

賀星回辦公的間隙,靠在軟墊上聽宮人們在木質回廊上走動時發出的清響,都能感受到幾分趣味, 她撐着下巴,對可芳說, “宮裏安靜了這麽久, 想來大夥兒都悶得很, 天氣這樣好, 叫她們也多出來走走。”

可芳笑着答應了,說,“的确是很久沒有熱鬧過了。”

雖然是住進了皇宮,但是後宮嫔妃們一個個都安分守己,半點動靜都沒有。不知她們自己如此,就連娘家也是差不多,連知情的朝臣們都很詫異,不得不佩服賀星回這一份治家的手段。

現在賀星回發話,算是允許他們恢複正常的社交了。免得再悶下去,弄出個好歹來。

“沒有人找你們說情?”賀星回想了想,又問。

可芳道,“娘娘們都曉得殿下的辛苦,哪裏會用這種小事讓您煩心?知道您不會忘了她們,有什麽事總想着,自然不必着急。”頓了頓,又道,“倒是皇子公主們年紀小,耐不得悶,如今是連陛下都快管不住了。”

“唔……”賀星回皺起眉頭,“我想想。”

很快她就有了決斷,“剛剛回宮的時候,我與陛下說過,要讓他跟着禁衛軍練一練,後來他這一‘病’,倒把這事耽擱了。現在天氣暖和了,也該開始了。多強身健體,這‘病’自然也就慢慢好了。孩子們既然精力充沛,也跟着練練吧。”

可芳聽得暗暗咋舌,替皇子公主們難過。

以前要跟着皇帝晨練也就罷了,左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就當是哄親爹高興。再說确實能強身健體,可跟着禁衛軍操練,就不是那麽簡單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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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陛下應該會高興。他這一病,哪裏都不能去,許多時候都有顧慮,等到病好了,想去哪裏都方便,正式場合也能出席。

她腦子裏轉着這些念頭,口中應道,“那我這就去宣禁衛軍統領過來。”

這邊人才走,那邊禮部尚書陳昌又來求見。

原來是用于考試的考場終于建造完畢,陳昌剛剛驗收過,就匆匆進宮來了,想求賀星回給這處考場題個名字。

賀星回頓時頭疼,取名困難症發作。

不過這種事她有經驗,便問,“禮部可有備選?”

這就是上位者的好處。一般來講,下面的人都會準備幾個備選項,她只需要從中圈出自己最滿意的一個就好。雖說也可能誘發選擇困難症,但總比讓她自己冥思苦想要好。

然而陳昌來得太急,也不知道賀星回的習慣,因此毫不猶豫地道,“臣等尚未商議過此事,殿下若能賜名,想來禮部上下都會倍感欣悅。”

這就沒辦法了。

賀星回提起筆,對着空白的發了一會兒待,硬着頭皮寫下了“五講院”三個字,吹幹之後,遞給陳昌。

陳昌接過來,低頭一看,頓時贊嘆道,“妙啊!五講,既可以是仁義禮智信,也可以是天地君親師,就連金木水火土也能容納其中。包羅萬象,妙不可言啊!”

賀星回:“……”

就離譜,她只不過是從“五講四美三熱愛”中随便抽了一個而已。

但她仔細看了一回陳尚書的表情,見他這話說得真心實意,應該并沒有反諷的意思,便也放下心來。這樣也好,不管她取再離譜的名字,下面的人都能腦補出諸多含義,就永遠不會擔心沒人捧場。

唉,難怪人掌權的時間久了就容易膨脹,實在是下面的人都太會體貼上位者的心思。

陳昌已經說到要找人去拓印刻匾,賀星回見他無事,便把人趕走了。

正閉目自省,春來又匆匆走了過來,“殿下,有一件事。”

“什麽?”賀星回問。

春來道,“上回說過,勳貴們去戴晔家裏鬧了一場,殿下吩咐我留意此事。這段時間,他們商談過幾次,都是不歡而散,今日馮家帶着人手上門,說是要請馮夫人搬回娘家居住。”

賀星回睜開眼睛,坐了起來,頗有興致地問,“他們怎麽想到的?”

春來見狀,無奈地道,“不是咱們的人。”

賀星回說過,不能讓兩家和好,所以春來就讓人時刻盯着,準備添柴加火,誰知根本沒用上,勳貴們自個兒就鬧成這樣了。至于這事具體是誰的主意,下頭的人還沒有查明。

她之所以匆匆趕來禀報,是因為出了另一個意外,“馮夫人的馬車從戴家出來,沒走幾步就被人攔下了,雙方說了一會兒話,馬車就轉了方向,沒有回靖侯府,而是往城外去了。”

要知道,這些世家大族、高官顯貴們的宅子,都是環繞皇宮修建的,相距不遠。這麽幾步路的距離,居然有人能準時地站出來攔住馮夫人,還說服了她不回娘家。

“有趣。”賀星回笑着想了一回,才問,“那是誰的馬車?”

“是陸家的。”春來低聲道,“聽說車上的是陸氏的長女陸裳。她和兄長陸裴都是少有才名、備受贊譽,不過這兩年,倒是很少聽說她的名字了。”

“馬車去了哪裏?”

“去了陸家在城外供奉的一處寺廟,萬福寺。”春來說,“這寺廟在京中名聲不顯,位置也比較偏僻,平日裏沒什麽香火,全靠陸家供奉,幾乎與家廟無異了。”

“讓我猜一猜,那位陸姑娘是以回娘家會将局面鬧僵,給娘家帶來麻煩為由,勸說馮夫人暫居別處,然後又主動推薦了自家反供奉的寺廟?”賀星回說。

春來點頭,“正是如此。”

“查一查這個萬福寺。”賀星回立刻道。

雖然陸裳也有可能是代替陸家出面,畢竟女人之間比較能說得上話,而陸裴尚未娶妻,上一輩的女眷又過于平庸,由她出面更有把握。可是賀星回有一種非常強烈的直覺:也許,這位陸姑娘跟陸家的立場,并不一致。

不知道她摻和進這件事裏,是處心積慮還是臨時起意,但是怎麽想,這都不應該是陸氏的意志。

戴晔如今已經成了世家之間的笑話,戴氏和勳貴的這場聯姻,本來就沒幾個人看好,如今終于鬧崩,大部分人都在等着看笑話,不會輕易沾手。加之世家如今的注意力都在科舉之事上,想必也不會在意這點小事。

可是陸裳在意。

她看出來什麽了嗎?

當天晚上,下面的人就在萬福寺裏找到了被關起來的裴萱,而賀星回也終于将整件事情都串聯起來了。

“陸裳是故意将馮夫人引到萬福寺去的,她知道裴萱被關在那裏。”賀星回幾乎是立刻就做出了這個判斷,“真是個聰明的姑娘,說不定,連我也在她的計劃之內。既然如此,就幫她一把。”

她重新坐下來,将這件事在腦子裏重新過了一遍,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喜悅。

賀星回曾經想過,身邊的女官們都還需要歷練一番,如果能從世家薅幾個人過來就好了。可是她也知道,世家不會願意将女兒送給她用。那個時候,她并沒有考慮過那些世家女性的個人意志,因為在這個時代,個人的意志往往總是被集體裹挾着,特別是女性。

可是現在,她從一個意料之外的人身上,看到了自由意志的光輝。

……

就像陸裴抓到了裴萱,卻并沒有立刻做什麽一樣,賀星回找到了她,也沒有急着做什麽。

時候還不到。

她心裏已經有了一個計劃,本來只是想先嘗試一下,但現在看來,成功的可能性不小,賀星回就打算做更加妥善的安排。既然如此,便不急于一時。

又過了兩天,她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請帖。

是賀子越親自送來的,他們的文會已經籌備完畢,就定于明日開幕。大概是為了辦得更加正規一些,他們給所有可能參與的人都送了請帖,賀星回這裏當然也沒有忘記。

并沒有指望她會去看,但畢竟是她讓辦的事,肯定要時時彙報。

然而賀星回看到這封請帖,卻突然來了興致,“最近沒有什麽緊急的公務吧?那就去看看。”

“這……朝臣們若是知道,恐怕會擔憂。”春來委婉地勸說道。

賀星回不由點頭,“你說得對。”不等春來一口氣松下來,又道,“既然如此,那就叫上幾位重臣,讓他們也共襄盛事。”

春來:“……”看來是攔不住了。

這還不算完,賀星回想了想,又道,“前兩天可芳不是說,孩子們都快關不住了嗎?那就他們也帶上吧,讓他們瞧瞧熱鬧。”

“全都帶上?”春來臉色已經變了。

這麽多孩子,一起帶出去,那場面她想想都要頭痛,到時候,這一大家子必然是人群矚目的對象,還怎麽白龍魚服?

賀星回見狀,連忙安撫她,“放心,不帶去文會。大好春日,正是踏青時節,只是讓他們出去走動一下,散散心解解悶。多帶些人跟着就是了。”

春來這才緩和了臉色。她家這位殿下什麽都好,就是偶爾會心血來潮,說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指令,完全不考慮各種規矩。

但是在賀星回看來,這文會應該跟廟會差不多,那帶孩子去玩不是很正常嗎?

她是以這種放松的心情看待這件事的,但第二日,接受了她的邀請的重臣們,卻并不這麽看。在他們看來,賀星回的一舉一動都應該帶有政治意味,所以對這件事,也是嚴陣以待。

因而當這一日,賀星回在皇宮門口看到盛裝打扮的幾位大人,頓時嫌棄不已,“穿成這樣,是生怕別人認不出你們嗎?”

大臣們看看她身上的布衣素服,默默地回家換衣服去了。

賀星回沒有刻意等他們,不過街上人多,馬車走得慢,他們很快就又趕上來了。

剛開始,衆人還沒有意識到情況不對,只覺得今日街上的行人格外地多,馬車幾乎陷在其中動彈不得。直到路程過半,他們才反應過來,這些百姓,似乎也都是去看文會的。

這就叫人摸不着頭腦了。

衆所周知,文人士子們說的那些東西,普通百姓根本理解不了,所以縱然是名士大家講學,普通人也根本不會關注,頂多看個熱鬧,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

今日這是怎麽回事?

雖然還沒想明白,但韓青還是第一時間讓馬車停下來,吩咐人去京兆和禁衛軍那邊報信,叫他們派人過來維持秩序。這麽多百姓擠在一起,太容易出事了。

這麽想的不止他一個,幾家仆人湊到一塊,去了一趟,很快回來禀報說,“兩邊衙門早已得了消息,都已經派人過去了。”

果然,在馬車又往前走了一會兒,就看到了正在維持治安的衙役和士兵,他們身上穿着不同的制式衣甲,但混在人群之中,卻十分顯眼,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到。

這時候的百姓,懼怕官差是很普遍的事,因此都還算安分,沒有什麽擁擠推攘之事。

到後來馬車實在走不了,他們只能下車步行。

春來緊緊跟在賀星回身後,發現自己之前的擔憂是多餘的。在這樣擁擠的人群之中,根本沒什麽人會注意到賀星回的特殊。而且真的有很多百姓帶着孩子來看熱鬧,想必就算二十幾個皇子皇女全部帶來,混在其中也不顯眼。

而且因為人群太過擁擠,重臣們雖然竭力想跟上賀星回,但最終還是被人群擠散,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春來自己之所以還能跟緊賀星回,是因為阿蠻和她帶來的幾個女護衛,手挽手護在她們四周,形成了一層十分牢固的包圍圈。

這一切都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春來的心情十分複雜。

她正在思考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耳邊忽然聽到了叫賣聲。春來疑心是自己聽錯了,舉目望去,卻見道路兩側真的擺了許多小攤,攤販們正在高聲叫賣,與顧客讨價還價。

“這……怎麽跟集市一樣?”她不由驚詫地問。

這也是陸谏等人的疑問。他們這幾天都在閉門寫文章,沒有關注賀子越這邊的進展,只聽他說一切順利就放心了。不想今日一出門,就被吓了一跳。

“這你們就不懂了吧?”賀子越說,“這叫人氣。你們想想,這麽大的場面,說不定回頭史書上都會記一筆:開明元年,寒門士子于京郊舉辦文會,觀者如堵。”

話是這麽說,其實賀子越本人也沒想到會有那麽大的場面。

其實一開始,他之所以想讓商販們進來擺攤,純粹是因為沒錢。辦一場文會,成本不低,自己拿不出來,那就只能找別人了。商人們交一筆費用,就可以進來擺攤,這不就有錢了?

但是商人逐利,沒有好處,他們肯定不會同意。為了讓商人們願意出這份錢,賀子越就在整個京城都發了文會的傳單,還把那些正在觀望中的商家名字都打了上去。百姓們不懂什麽是文會,見有那麽多商家,就覺得這不是廟會和集市嗎?這種時候,通常都能買到物美價廉的東西,他們當然不會錯過。

最後就變成這樣了。

不僅他聯系的那些商家來了,其他什麽賣吃食的,玩雜耍的,說書的賣藝的,凡事集市和廟會裏有的,這裏都有。

雖然是自己預料之外的熱鬧,但賀子越仍舊覺得并不算壞事。今天的議題并不深奧,反而是生活之中随處可見的事情,若是能夠讓這些百姓們也理解這件事,産生“這不算什麽”的觀念,那不也是移風易俗的大功德嗎?

他把這歪理一說,衆人竟然都覺得有道理。

教化一方,這是聖人的功德。他們肯定不能跟聖人相比,但是稍微做出那麽一點貢獻,總還是可以的吧?

文會就在這樣的熱鬧之中開場了。

護衛們給賀星回找到了一處地勢較高,視野極佳的位置。站在這裏往下看,整個文會的現場都能收入眼底。

這裏的人沒有外面那麽多,畢竟大部分百姓是來買東西湊熱鬧的,對這些不感興趣。但賀星回注意到,還是有不少布衣百姓混在穿着青衫的士子之中,跟大夥兒一起伸長了脖子往臺上看。

不知怎麽,這個細節深深地印入了她的眼底,讓她心中翻湧着一種莫名的感動。

人類天生就擁有一種向上的力,只要給他們一點機會,他們就能創造了不起的奇跡,就像雜草頂開了數十倍于己身的石塊,從縫隙之中探出第一片嫩芽。

……

幾位老師的發言之後,緊接着登臺的就是士子們了。

讓賀星回意外的是,這些孩子腦筋十分靈活,竟然不是像之前那樣挨個登臺,而是弄成了辯論賽的形式,士子們根據議題,分別占據正反兩方觀點,不斷地舉例論證幾方的觀點,駁斥對方的說法。

這種新鮮的辯論形式,顯然比一個人枯燥的講解更吸引人,很快,四面圍觀的士子和百姓也都各自分了陣營,開始真情實感地支持其中一方。有時候幾方落入下風,他們看得着急了,甚至會直接對臺上喊話。

這個辦法是阿喜提出來的。她以自己樸素的觀念,覺得一個人在臺上講,內容往往太過枯燥,不懂的人很難聽明白。只有吵架,才能在短時間內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且最妙的是,這樣他們可以把人拆開來。陸谏站正方,高漸行和穆柯站反方,不管士子們支持哪個觀點,都會被他們一網打盡。

其實這些考慮已經算是周全了,但畢竟只是一個粗糙的念頭,臨時提出來,根本沒有一個完善的流程,結果就導致現場越吵越混亂,場面一度失控。

是臺下各執一詞的士子和百姓差點直接打起來。

幸而賀子越早有先見之明,去禁衛軍要了一隊人守在附近,及時制止了這場鬥毆。

不過經過了這個小插曲,臺上吵架的人倒是冷靜了不少,又重新回到了正軌。

自然,這場持續了将近一個時辰的辯論,最終勝出的是陸谏所代表的正方。而他以一對二、慷慨陳詞的表現,更是贏得了無數人的支持。好幾句精妙的說辭,更是被士子們反複在琢磨。

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過來向他道喜,順便表明自己的景仰之意。

其實他本來就是這屆士子中的名人,畢竟是西門先生的弟子,而且初考的文章十分出衆,士子們私底下都已經傳遍了。如今再有辯論賽帶來的巨大聲望,自然成了當仁不讓的領頭人。

在這樣熱鬧的氣氛之中,所有人對他的期許都達到了頂點。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依我看,今科的魁首一定是陸兄無疑了!”

這話立刻得到了不少人的響應,但也有一些人下意識地皺起眉頭,覺得這話太過張揚。因為在這裏的只是寒門士子,縱然所有人都服氣陸谏的才華,也未必就沒有能勝過他的人。

譬如世家之中的那個陸裴,據說奪魁的呼聲也很高。

都說“文無第二”,再好的文章也未必能讓所有人服氣。何況世家子弟和寒門子弟之間這種明争暗鬥的氛圍,也不知道這邊的消息傳到對方的耳朵裏,是否又會生出什麽風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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