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女官
說實話, 靖侯的提議完全出乎于賀星回的意料之外。
不是她沒有這樣的打算,但不是現在,也不會是這樣的發展。立女戶聽起來簡單, 不過是通過一個政策,但若是社會發展沒有達到那樣的程度,女性從家庭裏走出來之後無法獨立生存,這個政策就是一紙空文。
但現在這樣的發展也沒什麽不好的。
是不是一紙空文,終究還是取決于社會現狀。而且這樣一來, 說不定朝野之間的阻力反而沒有那麽大了呢?
她擡眼看向靖侯。
這位耄耋老人身材佝偻着,眼皮耷拉下來, 覆住了眼珠, 讓他看起來像是沒有睡醒, 沒有精神。只有在偶爾擡眼看人的時候,才會從眼底洩出一抹精光,讓人驚詫地發現,他的眼珠竟沒有變得渾濁,依然精明透徹。
賀星回不知道他是出于什麽樣的心思, 提出了立女戶之事。或許是因為疼愛女兒, 希望她能夠有一個真正的容身之處,或許只是在揣摩賀星回的心思,認為她需要這樣一面旗幟。但無論因為什麽,他開了這個口, 賀星回就很高興。
她樂于看到這種在自己意料之外的變化。
靖侯會不知道立女戶這件事帶來的影響嗎?不,他出身民間, 歷經起伏, 只會比張本中更清楚其中的利害。但他仍然開了口, 無論是父愛還是大局觀, 都足以令人欽佩贊嘆。
這個世界不是屬于某個人的,社會發展更不是她一個人就能推動。所以每一次,在自己接觸的人身上看到這種閃光點,賀星回都會忍不住振奮。
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擡頭問,“靖侯的想法,諸卿以為如何?”
張本中動了動唇,本能地想反駁,又覺得這情況似乎不太妙,最終只道,“殿下,茲事體大,非一時一刻能有結果。不如等到朝會時,令衆臣具折上奏,闡明利害。”
“今日雖然不是朝會,但我看,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賀星回似笑非笑地道,“況且又不是此刻就出結果,只是問問你們的意思。”
她說着,又看向靖侯,“如此,也好讓靖侯他老人家安心。”
靖侯已經重新坐了下來,聽她提到自己,就坐得端正了些,“多謝殿下-體恤,還請諸位同僚口下留情吶!”
年紀大就是好啊!賀星回忍不住想,這種話都可以厚着臉皮說出來。什麽時候,她才能理直氣壯地對群臣說:有些話我聽了不高興,你們不許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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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本中聞言,只得回頭看了一眼,然後不出所料地發現,在場衆人之中,屬于南派世家這個陣營的,就只有寥寥二三人。
這讓他禁不住悚然一驚:什麽時候,賀星回的勢力已經壯大到這個地步了?
當然,這些人并不全都是她的人,但至少此刻,在眼下這件事情上,他們都有志一同地站在她那一邊。
不過最讓張本中生氣的是,他一看過去,那幾人就不自覺地低下頭,避開了他的視線。很顯然,他們并不想站出來反對賀星回的主張。
其實看看這幾人的身份,這就不是什麽奇怪的事了。
六部之中,戶部,兵部和禮部都偏向賀星回,吏部不必提,那就只剩下刑部和工部了。這種功能性更強的部門,平時根本沒什麽存在感,只有做事或者背鍋的時候才會想到他們。自然而然,能夠在這兩部任職的,不是被排擠,就是不起眼。
雖然同樣出身世家,但他們身上沒有半點掌權者身上的驕縱奢靡,反倒随遇而安、樂天知命。
張本中平時喜歡這種不争不搶,現在倒是發愁了。
而賀星回已經在催促了,“張卿方才的意思,似乎對此事頗有見解,正該說出來大家一起參詳才是。放心,這是正事,我保證看住靖侯,不讓他罵你。”
張本中:“……”
最終,他還是只能自己硬着頭皮上,“自古以來,都是男主外女主內,婦人持家教子。這女戶之事一出,必令人心浮動,豈是善政?”
“這話叫人好生不解。”賀星回聞言面露疑惑,“讓女人立戶,就會造成人心浮動,中間的邏輯,我倒沒想明白。還是說——張大人以為,女性會更願意選擇單獨立戶,而非在後宅持家教子麽?”
馮夫人是頭一回聽到賀星回跟重臣們說話的樣子,心內早就翻起了滔天巨浪。她那種沉穩篤定,仿佛任何事都不會成為阻礙的氣質,本已令人心折,如今對上掌握權勢的朝臣,卻能将對方死死壓制住,就更叫人拜服了。
在馮夫人的一生中,只見過女人在男人面前做小伏低、拼命忍讓,哪裏見過這等強勢的做派?——世人眼中,她可能就已經是女子之中難得強勢的了,與賀星回一比,卻仿佛孩童扮大人一般可笑。
她于惶恐之中,又不免生出幾分痛快與雄心。
難怪陸裳說,權力可以模糊人的性別,難怪她覺得只要到了皇後身邊,就是踏上了一條通天的坦途。
馮夫人心潮澎湃,明知道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插言,但聽到這裏,還是忍不住尖刻地嘲諷了一句,“殿下,或許是因為張大人也知道,這種在後宅相夫教子,事事依附丈夫,看旁人臉色過活的日子并不好過。所以生怕立女戶的政策一出,所有女人都恨不得立刻從家裏逃出來。”
張本中聞言漲紅了臉,氣的。
他不是沒有話能反駁馮夫人。女人享受了男性提供的諸多好處,自然就該安分守己地待在後院,把家裏照料好,讓男人能夠沒有後顧之憂地在外面做事。
千百年來,人們都是這樣做的,那他就是對的。不甘于此的女人,就是不安分,就是不知足,就應該受到教訓!
可是這些話,他敢當着賀星回的面說出口嗎?
這天底下最為離經叛道的一個女人,就坐在他面前,他說這些話,跟指着她的鼻子罵有什麽區別?
見他不說話,賀星回便道,“若當真如此,那這個女戶就更該立了。那些日子過不下去的女人,也不必因為無路可走,就只能留在後宅之中,忍讓……”
“殿下,臣并無此意!”張本中聽不下去了,出聲打斷,情急之下,随便扯了一個理由,“臣只是覺得……‘父母在,不分家’,讓女子單獨立戶,豈不背離了這種風俗?”
“我倒覺得,這‘父母在,不分家’,說的并不是女兒。”馮夫人上回接話,沒被斥責,這回也立刻反駁道,“女兒應該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才是。”
賀星回聽得笑了起來,“這話倒也有理。”她像是認真地想了想,才對張本中道,“其實這也不難,張卿若是願意提議讓女兒繼承家業,那想來天下女子也願意留在家中奉養父母,絕不分家。”
張本中深吸了一口氣,情知今日是讨不到便宜了。他甚至有點後悔,自己為什麽要在這時候進宮。
他當然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韪,提什麽讓女兒繼承家業。
而他也不能不承認,不能繼承家業,遲早都會出嫁的女兒,确實在很多時候被視作外人。
除此之外,他心底隐隐竟生出了幾分害怕,怕賀星回并不是随口說笑,而是真的想讓女子承家。于是他立刻正色道,“殿下莫要說笑了,若真有人如此提議,那可是要翻天的。”
沒有這種想法最好,有也要趕緊打住!
“張大人實在過慮了。”直到這時候,韓青才上前一步,開口道,“殿下之意,也只是為了讓那些走投無路的女子,能有一條路可走<并非是要讓天下女子都單獨立戶。支撐門戶并非易事,想來只要日子和美,縱然有這樣的政策,也沒有幾個女子會選擇立戶。”
“令公所言甚是。”嚴文淵也說,“朝廷素來鼓勵民間分戶,如此人口才可迅速增蕃,既然如此,女子立戶,又有何不可?”
其實還不止,朝廷鼓勵民間分戶,多少有點削弱宗族勢力的意思,而且借由這個機會,也可以清查出更多的人口。——在這個時代,隐民、隐田、隐戶,實在是多不勝數。
這二人一個曉之以情,一個動之以理,徹底奠定了此事的基調,其他人自然更不會唱反調,紛紛出聲附和。
賀星回這才笑着對靖侯道,“看來衆卿都不反對,靖侯可以安心了。”
“老臣多謝殿下-體恤。”靖侯又開始抹眼淚,“如此,老臣就是死也安心了。”
賀星回又是一番安撫,然後才令衆人散了。
出宮的路上,張本中慢慢冷靜下來,才終于意識到,自己進宮一趟,并不是為了跟人争辯這立女戶之事。他明明是為了馮夫人和離的事入宮,想要勸說賀星回不要輕易開這個口子的。
不過事已至此,張本中也意識到,賀星回說不定是贊同和離的。說與不說,也就沒什麽分別了。
……
立女戶之事,雖然議論紛紛,但很快就在早朝時通過,頒行天下了。
事實上,這事并沒有在民間掀起多少波瀾。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民間俗諺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對于這些底層百姓來說,婚姻是結合兩個人甚至兩個家庭的力量,共同對抗生存困境,如此才能活得不那麽艱難。在這種情況下,自然不會去考慮什麽立女戶的事。
一個女人支撐門戶,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倒是世家女眷們,私底下都在議論這件事。
之所以是私底下,是因為大多數男性都跟張本中差不多,聽不得此事。但他們卻不知道,越是如此,女人們就越是在意,等男人們出門去辦正事,她們便聚集起來,暢所欲言。
這件事聽起來雖然荒唐,但在這些世家女眷看來,卻并不是異想天開。
因為她們基本上都有自己的資産,田地、莊子、店鋪乃至一筆數額不小的現錢,這些都是嫁妝之中一定會包涵的。至于布帛和首飾,同樣可以直接當成錢來用。
也就是說,縱然離開家裏,她們也完全可以養活自己。就像馮夫人從戴家搬出來,雖然只帶走了自己的嫁妝,卻也沒有為錢財發愁過。
她們所慮者,無非是一沒有名分,二沒有庇護。
如今朝廷出了這樣的政策,名分就有了。真正讓她們難以采取行動的,其實是第二條。
誠如韓青所說,頂門立戶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不說經營管理上的難處,也不說每年的賦稅、徭役和各種攤派,就說街面上那些地痞流氓,衙門裏的官差胥吏,都不是那麽容易應付的。
沒有世家的庇護,一個坐擁大筆資産的獨身女性,簡直像是一塊沒有主的肉,任何人見了都會垂涎三尺。
這些事,女人們能想到,男人們自然也能。
所以雖然掀起了一陣議論,但最終,日子卻還是沒有什麽變化。
察覺到這一點,張本中松了一口氣,也覺得自己實在是多慮了。他本以為,這事一出,至少會有幾個跟風的。不過他也不急,相信她們吃了教訓,就會老實下來。不過如今一個都沒有,倒是省事了。
早知如此,當時根本沒有必要在宮中據理力争,白受了一番冷嘲熱諷。
他卻不知道,女人是這世上最堅韌、最能忍耐的生物,她們可以輕易地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可是那顆被賀星回播撒下的種子,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她們心底紮下了根,只等着一點點雨露的滋潤,就破土而出。
……
這件事對賀星回來說,也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插曲。
她現在關注的是另一件事:西北戰事結束了那麽久,師無命終于要回京了。
其實打完仗之後,師無命就打算回來了,畢竟是多年來的頭一場大勝仗,賀星回本來還精心準備了一場獻俘儀式,以彰顯這一次的功勳。
那個時候,科舉考試都還沒開始呢。
誰知最後,又是俘虜絆住了師無命的腳步。
這一場大戰,俘虜了七萬多胡人。這樣的戰果激動人心,但随之而來的各種瑣碎的問題,卻也讓人操碎了心。最簡單的:這七萬人的糧食從什麽地方來?
要知道就連軍隊的糧草,也都是商人們轉運過來的,朝廷和地方都沒有任何餘糧。
所以如何處置這些俘虜,就成了一大難題。
既然戰場上沒有殺死他們,師無命也做不出坑陷的事來,那就只能自己來想辦法。
他本來的打算是,發書信給那些草原部族,讓他們用錢財物資來贖買俘虜。結果對面接了書信,十分光棍地答複說沒錢,買不起,要麽你就直接把人放回來,要麽你就繼續留下,我們還能省一點糧食自己吃。
好不容易抓到的俘虜,師無命也不甘心就這樣放掉,只能找賀星回設法。
賀星回便說,西北因為戰事頻仍,以致地廣人稀,朝廷時不時還要從別處遷移人口過去填補,以免真的成了無人區,被草原人長驅直入。既然如此,不如把這些俘虜留下來,充實人口,讓他們開墾土地,種植糧食。若能自給自足,自然就不用朝廷來養了。
為了處理這件事,師無命本人也被絆在了西北,直到春耕結束,才打算抽空回來一趟。
雖然種種封賞都已經發下去了,但他還是要帶着人回來謝恩的。
所以這一趟回來的,除了他,還有一部分立功的将領,以及當初派去榆州負責糧食轉運的世家子弟們,其中為首的就是中書令韓青的小兒子韓瑾之。他們也算立了功,這次回來,必然都要晉升。
凡此種種,都是些零碎小事,但總要在人回來之前準備好,免得事到臨頭,手忙腳亂。
忙碌之中,賀星回再一次感嘆,身邊可用的人手實在太少了。
才這麽想着,那邊韓青就匆匆求見,遞上了一封賀星回等待已久的奏折:吏部尚書戴晔請求致仕的折子。
“總算來了。”賀星回翻看奏折,心情很好地道,“北地世家和勳貴們,沒少在其中出力吧?”
戴晔明顯是想一直拖着,既不上朝也不辭官,就是惡心賀星回。不過與馮夫人和離之後,勳貴不會讓他繼續坐在這個位置上,而北地世家那邊,見他已經沒有了價值,也會想把這個位置騰出來,再塞進去別的人。
所以賀星回根本不需要做什麽,只要等着就行了。
說起來,瞿英的奏折不知寫得怎麽樣了,什麽時候才能走馬上任?
韓青見她毫不在意的樣子,不由提醒道,“按規矩,殿下要下旨挽留一二。”
他特意過來,就是怕賀星回意氣用事,直接答應了。這種事,還是互相保留一些體面的好,這也是戴晔最終同意主動辭官的原因,若是等到所有人都不耐煩,被奪官,那就是另一種待遇了。
“放心,我心裏有數。”賀星回說着,将手裏的奏折擱在一旁,“正好,我有一件事要與韓卿商議,就順便說了。”
韓青立刻生出了一點不妙的預感,“不知是什麽事?”
“你也看到了,我身邊就這麽幾個人,忙不過來。”賀星回說,“而且這麽久以來,她們辛苦忙碌,卻連個名分都沒有,也實在不像話。凡事名不正而言不順,對她們有意見的人也有不少。因此我想着,不如重設秘書省,由女官充任,劃分出職級,再補充一些人進來。”
糟糕的預感應驗了。
韓青沒想到,她的胃口竟然那麽大。
雖然本朝不設秘書省,可是在前朝,秘書省可是與尚書省、中書省和門下省并稱的機構,掌管天下圖書,負責國史和各種著作的修撰,以及種種經史典籍的校訂。
這職能聽起來好像只是清貴,不涉政事。但實際上,秘書省的長官同樣可以參議政事,同樣掌握着不小的權力。
現在賀星回要重設秘書省,雖然名義上說是用來安置她身邊的女官,職級應該并不高,可光是秘書省這個名字,就足以引起很多人的警惕了。
賀星回不會不知道這一點,但她還是選擇了這個名字,要說一點野心都沒有,韓青可不相信。
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這才斟酌着開口,“殿下,此事與立女戶不同。立女戶看似影響廣泛,天下都在其中,可實際操作困難重重,只要看到現狀,就沒有人會多在意。可是重設秘書省,幾乎等于是要讓女官參政了,朝堂上恐怕沒有人會贊同。”
賀星回手裏握着一支朱筆把玩,等他說完了,才不緊不慢地道,“那如果我讓你的女兒進入秘書省任職,韓卿還會反對嗎?”
韓青驚得睜大了眼睛,但旋即就冷靜了下來,“殿下,臣沒有女兒。”
“那就孫女。”賀星回說,“你明白我的意思。”
韓青當然明白。
說到底,這是一種權力的讓渡。
如果賀星回要成立一個完全由她自己主導和掌控的秘書省,那當然沒有任何人會贊同,就算是韓青,心下也難免會有疑慮。女官的存在本來就已經足夠敏感,何況還要賦予她們更大的權力?而這權力,說不定還要從他們手裏争奪。
可是如果賀星回允許官員女眷入宮任職,那情勢就大不一樣了。
那基本上就是朝廷增設了一個新的部門,大家都可以往裏面塞人。雖說這權力可能也是自己分薄出去的,但只要還能掌握在自己人手中,就沒有問題。
何況秘書省距離賀星回那麽近,完全解決了朝臣們的某個後顧之憂:掌權者是女子,他們這些臣子身為男性,彼此之間難免有些距離感,很多話不方便說,很多事不方便做。但若是妻女可以随侍皇後身邊,這個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反正不讓賀星回用女官,她也只會用內侍,總之這個位置,一定會有一個勢力來填補。
既然如此,當然要選自己能插手的。
韓青拜服道,“殿下胸有乾坤,思慮周全,此事臣沒有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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