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和離

馮夫人從內室走出來, 看到正在坐在蒲團上低頭喝茶的人,不由笑問,“怎麽有空來看我?”

“事情塵埃落定, 我是來恭賀夫人的。”陸裳放下茶盞,微微笑道。

“那我就不解了。”馮夫人在她對面坐下來,說,“就算是賀,也該賀裴夫人才是。她如今已經回了夫家, 怎麽你倒跑到我這裏來了。”

自從她搬到萬福寺來之後,陸裳可是一次都沒有來拜訪過。

當然, 馮夫人并沒有責怪的意思, 陸裳畢竟姓陸, 其實她能把自己引到萬福寺來,馮夫人已經很吃驚了。但她作為過來人,很明白陸裳為什麽會這樣做。

無非是……兔死狐悲。

裴氏已經為家族嫁了一次,想要順着自己的心意活着,就只能選擇與人私奔。

她自己呢, 已經算是千嬌萬寵地長大, 為了家族,也不得不嫁給戴晔。馮夫人并沒有怪過父母和家族,可是這四十年的婚姻生活,卻也着實令她想起來就惡心。

即便如此, 與旁人相比,她也已經算得上幸運了。至少馮家護短, 而戴晔又是個廢物, 所以即便她把事情鬧成這樣, 直接從戴家搬出來, 他們也站在她這一邊。

世家卻是盤根錯節,根本撕不開的關系,要維持表面的體統,自然只能讓深宅之中的女人受些委屈。

陸裳既然是個世家女,以後的命運也不會比她和裴氏好多少。

這些,馮夫人是經歷了許多事之後,才漸漸看明白的,但陸裳顯然比她更聰明,更透徹。

所以,在那一刻,她決定向裴氏伸出援手。而做出這個決定之後,她找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這樣的智謀,這樣的決斷,馮夫人可不相信,她特意過來一趟,就是為了說幾句沒有意義的閑話。

“非也,我賀的正是夫人。”陸裳笑着道,“至于裴夫人,我卻不覺得有什麽可賀。”

她身體微微前傾,雙目緊盯着馮夫人,輕聲道,“裴夫人回到夫家,就像是回到了樊籠之中。即便是她自己挑選的籠子,究竟不如外面的世界自在,不是嗎?而您,卻是打開樊籠走出來的,難道不可賀?”

馮夫人掩去眼中的驚異,“你覺得我這樣比裴夫人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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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覺得不好?”陸裳問。

馮夫人卻沒有說自己的想法,而是道,“旁人都說不好。我與戴晔夫妻情分淺薄,無兒無女,如今離開了戴家,馮家回不去,又沒有孩子承歡膝下,似乎人人已經看到了我晚景凄涼的慘狀。”

“那夫人是怎麽想的?”

馮夫人有些出神,“我并不覺得現在的日子有什麽不好,至少比在戴家忍着惡心苦熬要好。可是人人都這樣說,我聽着也覺得有幾分道理。我今日能說能動,自然無礙,等垂垂老矣,行動不便,甚或癱在病床上的時候,又有誰來照顧我呢?”

“那夫人覺得,留在戴家,你那些庶子們,會在你年老之後照顧你嗎?”陸裳問。

馮夫人聞言嘲諷一笑,“自然不能。”

“是啊,縱然是親生子女,真正侍奉床前的,又有幾人呢?恐怕還不如身邊的仆婢貼心。”陸裳說,“不知夫人可曾聽說過,我陸氏祖上?”

馮夫人已經猜到了她的意思,也提起幾分興趣,“這倒是不曾。”

“我家祖上本不姓陸,後來被過繼給了一個從宮中出來的老宦官,這才承了陸姓。”陸裳半點沒有遮掩家醜的意思,“家祖本來貧困,正是靠認了這個爹,這才能嬌妻美妾、讀書識字,甚而靠對方的人脈入朝仕宦。所以縱然沒有血脈親緣,也同樣盡心奉養對方終老,縱然老宦官卧病在床,也不敢有半點輕忽懈怠。只因他活着,就代表無數的人脈關系,能帶來巨大的利益。”

她的意思,馮夫人聽懂了。

歸根結底還是要自身有價值,能帶來更多的利益,自然會有人圍攏上來奉承。

想當年,戴晔還需要勳貴扶持着往上爬的時候,縱然與她的關系淡淡,可後宅之中,那些妾和她們生的庶子庶女,哪一個敢對她有半點不恭敬?就是如今,若她這個嫡母能保他們風光入仕、為官作宰,只怕都會争着當孝子。

“可是我一介女流,如今已經是這樣的境況,自身都難保,還能有什麽價值?”馮夫人閉了閉眼,低聲喃喃,像是問陸裳,又像是自問。

手背忽然一熱,是陸裳握住了她的手。

馮夫人睜開眼睛,就對上了陸裳仿佛閃着光的眼睛,“本來沒有,可是現在,我們有另一條路可走。”

她像是被蠱惑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問,“什麽路?”

“通天的路。”陸裳坐直了身子,面上流露出幾分意氣風發,“以前,女人只能被關在後宅裏,但現在不同了。皇後在宮中,一定需要許多的助力,夫人您既然無處可去,為何不入宮伴駕?”

“我能做什麽?”馮夫人忍不住問。

陸裳輕笑,“那就太多了。您知道,殿下如今最大的弱點是什麽嗎?”

馮夫人想了一會兒,還是搖頭,“我想不到。”

“是她在慶州二十年,對京中的局勢,尤其是各大勢力之間盤根錯節的關系,全然不了解。”陸裳說,“而這些,不正是曾經在戴家做過四十年當家主母的您,最精通的嗎?”

馮夫人的心跳猛地加快了一瞬。

她完全明白了陸裳的意思,正因為明白,才難以遏制那種從心底裏湧上來的激動與澎湃。

哪怕僅僅是想一想那種可能,都能讓她渾身顫抖。

——那是因為畏懼,更是因為不斷從身體深處滋生出來的野心。

她看着陸裳,半晌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從那種激蕩的情緒之中平複過來,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已經冷掉的茶水,而後開口道,“你的膽子太大了。”

“說實話,我自己都沒有想到。”陸裳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慢慢将之緊握成拳,“是殿下讓我知道,原來女人的手,也可以執掌權柄。原來只要手裏有了權力,性別就會變得模糊,就能得到很多特權。”

“以前,我恨我為什麽比別人聰明,能看到更多的東西,卻又找不到解決的方法。但現在我知道了,那其實是因為我還不夠聰明,膽子還不夠大。”陸裳說到這裏,暢快地笑了起來,“好在,這點聰明,已經足夠我抓住這個機會了。”

“那你把這個機會送到我面前,又想要什麽?”聽到這裏,馮夫人反而冷靜了下來,問。

陸裳道,“我可以幫你入宮,之後,你要如實地對皇後說出這一切。”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陸家已經準備幫我議親了。”

馮夫人立刻明白了她的迫切。

雖然成婚之後,她也依舊有機會入宮,甚至機會更多。可是馮夫人更清楚,婚姻對一個女人來說意味着什麽——哦,陸裳剛剛已經說過了,那是一個囚籠。

馮夫人回想自己這大半生,也不得不承認,她人生中最自由的日子,除了這段時間,就是婚前做姑娘的時候。

退一萬步說,就算陸裳真的要成婚,讓陸家幫她選人,和她自己來選,也必定是截然不同的。

她點頭,“我想,你應該已經為我做好了準備。”

就像是男女戀愛,會先送禮試探、言語挑逗,一對君臣想要彼此了解,也同樣需要這個過程,總不能直接跑到皇後面前說,我想入宮,那就叫唐突了。

“當然,我為你準備了一份大禮。”陸裳說。

馮夫人深吸一口氣,“我要做什麽?”

陸裳一條胳膊壓在桌子上,身體微微前傾,看着她說,“只有一件事,跟戴晔和離。”

馮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氣,饒是她早就知道,陸裳規劃的路必定不同尋常,也沒想到會是這個。她抿了抿唇,“這可是……本朝從未有過的事。”就算是在前朝,也只有公主們才能擁有這種特權。早些時候,世家女也有和離再嫁的,到這一二百年,就再沒有過了。

陸裳卻很淡定,“正因從未有過,第一個做的你,才能脫穎而出。何況,并不是每個女人都能進宮,都能執掌權力,但有夫人珠玉在前,以後天下女人就會多一條路,難道不好嗎?”

馮夫人被這句話打動了。

那些後宅裏埋葬的隐秘,她比陸裳知道得更多。瘋了的,死了的,生不如死的……太多了。和離當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但終究是一條出路,而且也絕不會比忍耐那些痛苦和折磨更難。

陸裳見她表情松動,便又道“你在戴家四十年,應該有辦法讓戴晔點頭答應吧?就像他答應你搬出來住那樣。”

她說完這句話,兩個女人對視一眼,片刻後又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世人都以為,戴晔的妥協是因為被勳貴鬧騰的,誰會想到這其實是她在背後一手推動?

馮夫人嘆了一口氣,“我以前聽人誇你,總以為是言過其實。如今親眼見了,才發現是我狹隘了,你的聰明才智,外間的稱贊只描繪出了十之一二。”

陸裳笑着朝她伸出手,“那我們宮中見?”

“宮中見。”

……

有一件事,很耐人尋味。

《大越律》乃至前朝各種律令之中,并沒有一條不允許夫妻和離。只不過長久以來,沒有這樣的案例,所以人們理所當然地以為不行。

但若當事雙方自己商量好了,簽好了和離書,官府也沒有任何理由阻止他們。

大概是怕遲則生變,這件事馮夫人辦得十分利落。陸裳上午去拜訪她,下午她就去了戴家,等第二天,她就将還留在戴家的那點東西規制一番,徹底搬,又去了一趟京兆府衙門,立逼着戶房的人幫她把手續辦完,将和離文書拿到了手。

直到這時,消息才終于從京兆府傳出去,一日之內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婚姻是大事,而且是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的大事,不管貧窮富有,尊貴卑賤,每個人都會有那麽一遭。所以這件事所引發的熱議,也就絕非其他事情可比了。

世家所受到的震動尤其大。

因為他們講規矩。民間還有過不下去回娘家的,但世家女,即便丈夫去世,也多是在婆家守寡,真正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對于世家而言,婚姻結兩姓之好,其間必然摻雜着諸多利益交換,若是和離乃至再嫁,這關系就斷掉了。所以為了維護這一層盟友的關系,以及底下的各種利益,唯有犧牲家族的女性了。

之前馮家和戴家鬧到那個地步,他們已經覺得過了,都認為勳貴們終究見識淺薄、不知禮儀,所以才會把家裏的私事鬧得沸沸揚揚,讓所有人看了笑話。

但即便到了那個地步,也沒有人認為兩邊會徹底翻臉拆夥。

因為這不僅僅是馮戴兩家的聯姻,也是北地世家和新朝勳貴的聯姻。斷了這層關系,朝堂上的局勢立刻就會大變。

所以馮夫人搬出戴家之後,就沒幾個人再關注這件事。

誰知幾個月過去,她竟然不聲不響地弄出了這麽一個大消息,炸得人暈頭轉向。

張本中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跟其他家族的人議事——議的就是陸家的事,眼看陸氏後繼無人,手裏許多勢力和資源不得不放開手,他們自然也都巴望着能接手,讓自家更為壯大。

誰知這邊還沒有定論,外面就傳來了這麽一個消息。

張本中當即皺起眉頭。

他對這種事很敏感,畢竟裴氏曾經是他張家的兒媳,結果回了一趟娘家,就與人私奔了。自那之後,他就始終認為,世家應該更加嚴守門戶,特別是那些青春守寡的女性,更要看牢一些,以免弄出醜事來。

現在馮氏和離之事一出,必然又會讓那些女眷們人心浮動。

畢竟在諸多聯姻,美滿和諧的寥寥無幾,更多的是相敬如賓,還有一小部分,夫妻相處得簡直像仇人。他們本來就只是勉強忍耐,如今知道能和離,還能忍得住嗎?

張本中甚至可以想象到,為這事鬧起來的,男子比女子更多。因為大多數女子性情柔順,也習慣了忍耐,男子卻未必。特別是那些早已移情旁人的,巴不得把正室的位置騰出來。

一旦開了這個口子,遺禍無窮啊!

“我要入宮!”他坐不住了,站起身道,“事關重大,諸位也盡快回家,嚴守門戶、申誡子弟,不要讓他們效仿此事!”

“張兄,那咱們這邊的事怎麽辦?”有人連忙問。

張本中被這話氣了個倒仰,“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惦記那點東西!眼前這事最重要,其他的容後再議!”

說着就急匆匆的走了。

衆人對視一眼,面面相觑,不止是問話的人,很多人不由在心裏嘀咕了一句,“對你張家只是一點無足輕重的東西,你自然不在意,對我們可是一大塊肥肉的,能不盯着嗎?”

只是張本中的霸道,這些年來他們都已經習慣了,沒有人會把這種心思說出口,只好提另一件事。

“不就是和離嗎?我看不是多大的事。”有人說。

這話得到了所有人的共鳴。

大家都是男人,誰身邊沒有幾個可心意的美妾嬌娘呢?要不是他們年紀大了,鬧出去怕人笑話,說不得都想與家中的黃臉婆和離了,再娶個年輕貌美的。

女人究竟要靠男人過活,縱然官府允許和離,也沒有幾個敢提的,這事兒,終究不還是方便了男子嗎?

……

張本中被人引入水榭之中,才發現這裏已經有了不少人。

韓青等重臣自不必說,禮部的官員也來了不少。這讓他原本焦急的心情略微松了幾分,看來大家都知道輕重,不會任由這種荒唐事繼續上演,都是上谏來了。

然而再往裏走了幾步,他看清坐在皇後跟前的人,心裏不由又咯噔了一下。

已經快八十歲的靖侯,整個人顫顫巍巍,已經站不穩了,所以賀星回特意賜了座。而這會兒,已經快皺成一張橘子皮的老人家,正不要臉面地拉着賀星回的手抹淚呢,“我那苦命的女兒啊——”

聲聲悲切,要不是看到立在他身側侍奉的馮氏,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女兒沒了呢。

張本中在心裏大罵靖侯無恥,但也知道,今日只怕是不會有什麽結果了。

舉足親重的開國重臣之中,還活着的寥寥無幾,他們都是陪着高祖和太宗打過天下的,功勳卓著,輩分和威望都高,袁氏只要不想讓天下人覺得自家虧待功臣,就一定會對他們十分優容。

反正也沒幾年了。

如今靖侯為了女兒的事,親自入宮哭求,賀星回又怎麽能不給他這份面子?

果然賀星回拍着靖侯的手,聲音輕柔地安撫道,“靖侯莫急,事情我都已經聽說了。唉,也怪我們不曾留意,讓夫人受了這些年的苦。不過如今既然與戴氏和離了,往後你們父女的好日子還長着呢!”

“吃苦咱們不怕,殿下,我這個孩子,從小就能吃苦!”靖侯揉着眼睛說,“我就怕她沒個着落呀!老臣如今還能庇護她,可是我還能活幾年呢?等我一去,她就沒有依靠了!”

馮氏被這話說得心中酸楚,也不由流下淚來。

賀星回仍是不緊不慢地問,“那靖侯的意思是?”

靖侯便道,“不怕殿下笑話,我不止這一個孩子。我要為她考慮,也不能不為其他的孩子考慮。她是出嫁女,如今再回家裏住,終究名不正言不順,等我不在了,只怕在那個家裏就人憎狗嫌,住不下去了!”

虧得他一邊抽泣,一邊還能聲音洪亮,邏輯清晰地說出自己的打算,“我所求的,就是希望她能有個去處。聽說大周朝的時候,民間多有立女戶的。咱們大越若是也有,叫她能自個兒頂門立戶,當家做主,有個不會被人驅逐的去處,老臣就是死了也能閉眼啦……”

這話不僅大出賀星回的預料,連馮氏都沒有想到,不由叫了一聲,“爹——”

但更加震驚的,是周圍的朝臣們。

他們本來以為,靖侯也就是為馮氏要一些恩典,有朝廷關照,她以後的日子就不會難過,怎麽都沒想到,他老人家竟會說出這種話來。

反應最快的還是張本中,他生怕賀星回被靖侯一哭,就沒有了立場,連忙高聲道,“殿下,不可!”

原本張本中進來,只有站在最外面幾個人注意到了,其他人都在聽靖侯說話。此刻他這句話一出,“唰”的一下,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他身上,讓張本中産生了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這一幕頗為眼熟。

只是眼下,他顧不上思考這種熟悉感,急着要否認靖侯的提議,阻止立女戶之事,便很快将這個念頭抛之腦後。衆人回頭時,已經為他讓出了一條路來,張本中便幾步上前,沉聲道,“請殿下三思,臣以為,這女戶之事,十分不妥!”

不等賀星回開口,靖侯已經示意馮氏扶着自己站起來,手指伸到了張本中的面前,幾乎是指着他的鼻子罵道,“放你娘的屁!有什麽不妥?你不是你娘生的?你沒有姊妹女兒?你知道她們也會有日子過不下去,求個念想的時候嗎?你倒說得出這話來!”

張本中活到這個年紀,還是頭一回被人這樣當面罵,罵的還是這種粗話,當即漲紅了臉,氣得渾身發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而中氣十足罵完了他的靖侯,立刻就扶着額頭靠在女兒身上,“虛弱”地對賀星回道,“老臣失态了,請殿下降罪。”

“靖侯也是情之所至。”賀星回安撫了他一句,又轉頭看向張本中,“張卿不要往心裏去,靖侯如此提議,也是一片慈父之心。張卿也有女兒,想來定能體諒。”

話說得雖圓融,張本中卻只覺得自己好像又被罵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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