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名字
阿喜站在巍峨的兩儀門前, 有一種緊張得快要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或者說,是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似乎生怕這一點輕微的聲響, 也會驚動了什麽,打擾這一片肅穆。
其實這并不是她第一次來到皇宮門口,之前送高漸行他們,來過好幾次,但感覺卻完全不一樣。那個時候, 她在宮門口等待殿試的結果,滿心焦灼, 但又分明知道這與自己無關, 所以尚能胡思亂想。
此刻, 腦子裏卻只有一片空白。
一只手突然按在她肩上。
阿喜回過神來,周遭的嘈雜聲突然入耳。她這才覺得身體又是自己的了,也終于能呼吸了。
“我第一次站在這裏的時候,也有一種好像随時會昏倒的眩暈感。”高漸行說,“無數人在看着我, 議論我……也期待我。阿喜, 現在輪到你了。”
阿喜轉了轉僵硬的頭顱,看向周圍熱鬧非凡的場景。
宮裏要開女官考試的事,已經傳遍了整個京城,是這幾天最引人注目的大事。
雖然根據賀子越打聽來的消息, 報考的人數并不多,一共只有三十幾個, 但來看熱鬧的倒是不少, 禦街一度被馬車堵得不能通行, 還是值守的衛士們過去驅散, 清出了一條路來。
阿喜打量了一下四周,這才鄭重地從袖袋裏取出考生木牌,系在了腰間。
随着這個動作,看向她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議論聲也更加響亮。
“去吧。”高漸行按住她的肩膀,把人輕輕往前一推。
陸谏和穆柯都鼓勵了幾句,輪到賀子越,他大聲喊,“阿喜,期待與你同殿為臣!”
阿喜聞言,心潮也不由澎湃起來,她深吸一口氣,大步朝宮門走去。
今天,這座巍巍皇城,有一扇門是為她們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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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只是一扇不起眼的角門,可是在這一刻,無數人注視着她們的背影,目送她們檢錄之後,步入那從未向女性開放過的皇朝權力中心。
因為考試時間是固定的,考生們來的時間也差不多,負責檢錄的角門處排起了隊伍。
在阿喜前面,還有五個人。她注意到,這些人的衣飾都頗為華麗。雖然一因為是來考試,并沒有隆重裝扮,但一望可知,是跟她完全不一樣的人。
這讓阿喜忍不住抿緊了唇。
其實賀子越已經說過,這一回報名的三十幾個人裏,寒門小戶出身的只有五人,連零頭都沒有。
一來這是前所未有的新鮮事,大多數人還在觀望,二來,除了世家之外,少有能夠供得起女兒讀書的人家,就算供得起,也不敢與教育水平更高的世家相比。
既然考了也選不上,也就不必白費功夫。
檢錄之後,她們先被帶去了禮部,在這裏重新做了一次更加詳細的登記,交了家狀,又有宮中的女官過來搜身檢查是否夾帶。
阿喜本來還以為,會有機會跟那幾個相同出身的女性說幾句話,誰知氣氛過于肅穆,衆人都默默無語,她也不敢造次。不過偷眼看去,大部分考生年紀都不小了,與她差不多年紀的,只有一對容貌相似的姊妹。
那應該就是名滿京城的陸家姐妹了。
按照賀子越的說法,是她的勁敵。
阿喜正留意着,不防其中的妹妹突然轉過頭來,對上了她的視線。她有些不好意思,臉頰燒了起來,對方卻不以為意,還朝她綻開了一個毫無陰霾的笑臉。
于是阿喜也不自覺地跟着回了一個笑。
查驗合格之後,一行人又排着隊,沿着漢白玉石的回廊一直往前走,不知過了多久,眼前才出現了一座莊嚴宏麗的宮殿,阿喜在隊伍中擡頭看了一眼,見匾額上題的是三個大字:紫宸殿。
阿喜聽兄長們說起過,紫宸殿是皇後殿下辦公的地方。
她的心猛地跳了起來。
縱然知道不合規矩,但入殿時,她還是忍不住擡頭往北邊看了一眼,然後發現,前面所有人都是這樣幹的。可惜,高高的禦案後并沒有人,讓衆人有些失望。
引路的女官回過頭來,見她們這樣,就笑着道,“待會兒考試的時候,殿下會過來的。”
于是大家又高興起來。
女官指引着她們,按照考生木牌上的編號入座。
……
雖然女官考試,肯定不像科舉考試那樣隆重,但賀星回還是邀請了重臣們随自己一起過來。
不知出于什麽樣的心思,沒有人拒絕。
賀星回注意到,進門的時候,這些年紀已經不小的重臣們,一個個都挺直了脊背,擺出了最端莊最威嚴的模樣,比殿試的時候可要認真多了。可見,雖然嘴裏嚷着有傷風化、不合體統,但大家還是想在女官面前留個好印象的。
行禮完畢,賀星回看着坐在各自位置上的考生們,心裏也不由生出幾分感慨。
是她力排衆議,将考試安排在了紫宸殿。
雖然并不是報考的每一個人都會被錄取,有機會在紫宸殿辦公,但至少可以讓她們看看,這至高無上的權力中心,究竟是什麽樣子。
在賀星回之前,包括後宮嫔妃在內,幾乎所有女性,對這個地方都只能幻想,根本無法踏足。
但現在,她們可以把這裏當做目标了。
她看着她們,感覺自己應該說點什麽,又似乎都不必說。她們已經坐在了這裏,這其中的分量,她們或許懂得,或許不懂,但都沒有關系,因為她們本人就是這場無聲變革中的一份子,無論有意無意,都會一直推着它不斷向前。
最後,她輕聲道,“開始吧。”
為了以示公平,試卷并不是賀星回出的。相較于進士科的試卷,女官考試的試題要少得多,也不分場,只考一天,所有的題目都在同一張卷子上。
試卷發下去之後,考生們都是先閱題。
看她們的表情,這些題目的難度估計不小。很明顯,縱然坐在這裏的已經是皇朝最出色的一批女性,學識水平也仍然不能跟進士科的士子相比。這并不是因為她們不夠聰明,只不過男性可以将讀書作為終身的事業來做,女性卻要生兒育女、管家理事,被無數瑣碎事務糾纏。
不過,也有面上看不出什麽,掃一眼題目就開始作答的。
觀察片刻後,賀星回和重臣們就離開了,直到考試時間結束,才又回來。
這回考生更少,沒多久,批閱完畢的試卷就被送到了重臣們手中。答得最好的幾份放在最上面,重臣們傳閱着,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更加鄭重。
這幾份試卷的水平,去考進士也夠了。
其實這是事先就能預料到的事,像是陸裳,若不是個女子,說不定狀元也能考得。但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她們答出來的卷子,又是另一種感受。
他們心情複雜地排出名次,送到賀星回面前。
這回因為試卷更少,也因為賀星回更重視,所以三十六份答卷,她全部都看完了。除了排在最前面的幾份肯定會被錄取的之外,賀星回還圈出了兩份答卷上有亮點的,然後才交給禮部官員去宣布名次。
公布名次,也是賀星回斟酌再三之後,做出的決定。
她希望這些女子能知道自己的水平在什麽檔次,和別人差在哪裏,再為減小這種差距而努力。以後這種機會肯定還會有,先讓她們形成競争的氛圍和習慣,不是壞事。
賀星回本人,則是叫來了幾位重臣,跟他們商議另一件事。
前十名之中,後面的幾份卷子都在伯仲之間。既然都是人才,賀星回當然是打算把人都留下來了。
張本中簡直忍無可忍,“殿下金口玉言,說了只取六人,豈可輕易更改?”
你怎麽不把這三十幾人全都收進來呢?
“這不是幾份答卷不相上下嗎?”賀星回說,“諸卿也覺得難以取舍吧?非要分個名次,倒顯得不夠公平,不如叫她們并列第六名。”
這就完全是耍無賴了。偏偏“公平”這兩個字,又是世家這邊反複強調了無數次的,就是怕賀星回明着偏心自己人。如今賀星回把這兩個字還給他們,也叫人挑不出錯。
不過除了張本中之外,其他人反對得并不那麽激烈。
招十個和招六個,并沒有太大的分別,朝廷不至于發不出那點俸祿,而賀星回肯定是用得上這麽多人的。
再說糊名已經被拆掉了,他們也知道了答出這幾分試卷的考生名字。除了一個不認識的之外,另外三人一個來自北地世家,兩個出身南派世家。在場多是世家出身的官員,平白多出來的好處,為什麽不要?
于是簡短地商議了一陣,他們終究還是同意了賀星回的要求。
果然,得知居然有五個人并列第六,就連考生們也很驚訝。待得聽說前六名都可以入選,在秘書省任職,那排在後面的四人更是忍不住喜極而泣。
只不過越發映襯得剩下的人十分失意了。
賀星回示意春來安排人将落選的考生送出宮,同時将兩份特意留出來的試卷交給了她。
于是,在中選的十人跟着女官領了官服印信告身,又被帶着去看了值宿時的住處,換上簇新官袍再回到紫宸殿時,發現春來又領回來了兩個落選的考生。
這兩人還穿着原本的衣服,站在人群之中顯得格格不入,看起來十分局促。
衆人正想打聽,但賀星回已經從後面走出來了,“好了,人都到齊了,那就先來做個自我介紹吧。春來!”
春來應聲上前,“諸位好,我是春來,也是秘書省的主官秘書監,位六品。”又把手往旁邊一伸,“這三位是秘書丞,可芳,溪亭,阿蠻,位七品。空餘一人,之後會從你們之中擇優補入。至于你們,都是秘書官,位八品。下面介紹一下自己,從第一名開始。”
陸裳上前一步,“烨京陸裳,見過諸位同僚。”
排在她後面的,就是陸裳的那位十二嬸。說實話,在禮部看到她時,陸裳和陸薇都吓了一跳,因為在家時,并沒有聽說過她也報考了。更沒想到,她竟然考得這樣好,實在是深藏不露。
此刻,她也上前一步,再次站在陸裳身邊,“烨京,陸嚴氏……”
“停。”賀星回聽到這個自稱,不由皺眉打斷她,“你沒有自己的名字嗎?”
嚴氏微微一怔。
她沒有自己的名字嗎?自然是有的。可是自從成婚之後,那個名字就再也沒有人叫過了,世人眼中,她只是陸嚴氏。漸漸的,好像連她自己也忘記了名字,認同起“陸嚴氏”這個不倫不類的稱呼來。
“我……”在衆人的注視下,她感到一種難堪,但與此同時,又好像有一種力量從那難堪之中湧出,支撐着她。她說,“我有名字,我叫……嚴意。”
“不錯,這個名字很好。”賀星回說。
不知為何,聽到這句話,嚴意無法自控地潸然淚下。
宮中征選女官的消息傳出來,她就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覺,一直在想這件事,可惜自家女兒年紀還小,應該是趕不上了。丈夫聽她長籲短嘆,就随口說,“女兒還小,你就自己去嘛!”
嚴氏還是遲疑,結果男人索性直接給她報了名,堵死了她的退路,把她送到了這裏。
這就是她的丈夫,平庸無能,但勝在聽話體貼。
有時候,她會覺得這輩子該知足了,丈夫體貼,兒女懂事,這樣的日子,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可是偶爾,心底又會冒出幾分不甘心。
像陸裳這樣的天之驕女,至少還有名聲和故事流傳,可她有什麽?
百年之後,一抔黃土,除了子女,沒有人會記得她。
所以她才會那樣盡心地去幫助那些普通百姓,因為這樣,記得她的人就會多一個。雖然,她們記住的是“那位好心的陸夫人”。
但是現在,她可以說出她的名字了。
她是嚴意。不是什麽陸嚴氏,不是依附于丈夫而存在的一個身份,而是她本人,嚴意。
不過眼淚一下來,嚴意就意識到自己這是禦前失儀了,連忙竭力忍住。正要請罪,就聽見身後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啜泣聲。她有些惶恐驚愕地回頭去看,卻發現但凡是梳着婦人發髻的女官,都在抹淚。
嚴意恍然間明白過來。
是啊,沒有名字,這不僅是她的痛苦與難堪,也是天下所有女性的痛苦與難堪。
這世上的男人不僅有名,還有字,還有號,甚至還不止一個字和號……可是女人,即便在族譜上,也只是“某某氏”。
嚴意深吸一口氣,還是行禮請罪,“殿下恕罪,臣失儀了。”
她品味着這個自稱,感受着這個全新的身份,心底翻湧的情緒漸漸平靜了下來。
聽到她的話,衆人才反應過來,紛紛請罪。
賀星回道,“無妨,繼續吧。”
第三個是阿喜,經過了嚴意的事,她說出自己的名字時,也有些遲疑和赧然,“我叫……阿喜。”
其他人即便沒有名字,但至少還有姓氏,她卻只是婢女出身,連姓都沒有。而這個名字,在這樣的場合說出來,也顯得十分不莊重。
但是高高在上的皇後殿下沒有嫌棄,還叫她,“阿喜,我記得你,高漸行是你哥哥,對嗎?”
陸裳聽到這句話,忍不住擡頭朝上面看了一眼。
這聽起來好像只是一句很尋常的問話,可是陸裳卻敏銳地察覺到了其中的不同。
她自己看到阿喜的時候,想的是:那是高漸行的妹妹。可皇後的話,卻是反過來的,高漸行是阿喜的哥哥。雖然是一樣的意思,可是換個順序,給人的感覺就大不相同了。
陸裳在這句話裏,終于明白了自己所求的是什麽。
她希望有一天,人們看到陸裴,會說,“那是陸裳的兄長。”而不是在提起她的時候,贊一句,“原來是陸裴的妹妹。”
陸裳無數次在心底幻想過,皇後應該是什麽樣的?威嚴的?端莊的?還是溫柔的?慈和的?但現在,那些幻想中的形象都遠去了,換成了眼前真實的人。賀星回跟她的任何一個幻想都不一樣,卻又讓陸裳由衷地覺得:皇後就應該是這樣的。
沒有那麽威嚴,沒有那麽溫柔,卻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在她走神的時候,阿喜已經回應了賀星回的問題。
賀星回說,“那你回去問問高漸行,願不願意讓你跟着他姓,如果他不同意,你可以跟着我姓賀。”
陸裳幾乎有些嫉妒阿喜了。可惜,她的姓是不可能改掉的。
阿喜顯然也很驚訝,她動了動唇,想解釋,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最後只能應道,“是。”
後面的人也介紹了自己,值得一提的是,馮夫人馮蕙和裴大姑娘裴萱都在其中,她們也懷着激動和鄭重的心情,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從此,她們不再只是他人故事之中的一個陪襯,而将開啓屬于自己的新生。
另外,陸裳的妹妹陸薇也入選了,正是并列第六名的五人之一。
十人介紹完畢之後,都轉頭去看那兩個被領回來的考生。看穿着,這二人應該都是寒門出身,大家都猜到是賀星回刻意照顧,不免猜測她會如何安排。
賀星回對兩人說,“你們雖然落選,但只是因為條件所限,學的東西不如別人多。但我看了你們的答卷,策問答得不錯,若是就此黜落,難免可惜。你們可願意留在秘書省,做個沒有品級的小吏?”
這二人都是被春來通過氣的,當即拜謝,“臣等願意。”
衆人這才明白賀星回的意思。
如果翻開朝廷的官員制度,會發現正兒八經的官員根本沒有多少。要靠這些人,就讓整個朝廷運轉起來,顯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實際上,三省六部除了有編制的官員之外,還有無數不入品級、沒有正經官職的小吏,或者稱文書。
他們就像之前的春來等人那樣,負責各種文書雜事、上傳下達,維持着一個部門的正常運轉,卻沒有身份。
但即使如此,也還是有很多人求着想要這樣的職位。因為如果做得好,就有可能被上司看中提拔,獲得告身,成為正兒八經的官員。
所以這些小吏看起來不起眼,但也同樣是由世家的庶子、旁支以及寒門子弟充任。
如今秘書省成立,除了有品級的官員之外,當然也需要大量的小吏。不過大部分都是賀星回從慶州帶回來的婢女,已經部分宮中識字的女官和宮女,不太需要從外面選。
所以把這兩個人加進來,确實是賀星回有意照顧她們。但既然是在規則之內,衆人便也沒有意見。
這二人也同樣做了自我介紹,一個叫張虹,一個叫楚沁。
她們家中都有父兄在皇城做小吏,消息靈通,這才願意送她們來試一試。也是因為家學淵源,她們的策問才寫得既有條理又有內容,雖然難免受限于身份和見識,但多多鍛煉,将來都是可用的人才。
做完了自我介紹,衆人重新排好隊形,擡頭看向賀星回。
這種感受很奇妙。
其實當初殿試的時候,考生們也打量過賀星回,但他們的眼神裏帶着審視和評判,跟這些女子眼中的崇敬與仰慕截然不同。
賀星回雖然不至于飄飄然,但确實難免偏愛她們。
按理說,這時候可以放她們回家報喜,準備一下上任的事了。但她想了想,又問了一個問題,“你們的理想是什麽?”
這個問題顯然有些出乎預料,衆人看起來都頗為茫然。
賀星回只好又解釋說,“就是說,你想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或者你希望這個世界變成什麽樣子?”
頓了頓,她又舉了個例子,“好比朝堂上那些男性官員,他們的理想我大概知道,除了功名利祿之外,無非是‘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老有所養,幼有所教,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那你們呢,作為女官,你們想要的世界又是什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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