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理想
這個問題, 對這些剛剛才從後宅之中走出來的女子來說,有點太大了。
這個世界不就是這樣嗎?并不會因為她們想,就變成另一個樣子, 所以她們也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即使現在,她們也是“官”了,但對整個天下來說,還是那樣的渺小。大多數人耳朵裏回響着的,還是家裏交代的那些:好好侍奉殿下, 為家族争光,有機會就提攜族人。
就連這些, 都已經是她們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了。可是賀星回問的, 卻明顯是更大的問題。
不是與一己之身息息相關的柴米油鹽、功名利祿, 而是“理想”。
是抛開現實,去做一個夢。
可是她們大多數人,早就已經過了做夢的年紀了。
所以這個問題讓她們茫然,無措,然後又在漫長的沉默之中滋生出不安, 羞愧。
“都沒想過這個問題嗎?”賀星回的視線從每個人身上掃過, 在三個年輕女孩的臉上微微停頓,并不算太意外地道,“那我交給你們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去好好想一想這個問題的答案。”
“古人說:‘達則兼濟天下, 窮則獨善其身。’你們現在也算是官身了,雖然離發達還遠, 但我希望你們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又想做什麽, 而不是稀裏糊塗地過下去。”
“那殿下的理想是什麽?”陸裳忽然開口問。
她的大膽令其他人吃驚, 都忍不住轉頭去看她,這個問題,大家可能都有好奇,卻都不會像她這樣問出口。
陸裳卻只看着賀星回,眼睛裏閃爍着明亮的光彩,執着地想要一個答案。
好在這個問題并不讓賀星回感到冒犯,她很少有機會跟人談這些,反而很高興能說幾句真心話。
“我的理想嗎?”她低頭想了想,也看着陸裳答道,“我的理想是,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有選擇的能力。”
這句話,衆人沒有第一時間聽懂,就連一直跟在她身邊的春來等人,也有些懵懂。但冥冥之中,她們又好像能夠領會到這句話裏所隐藏着的力量。于是她們都安靜下來,将這句話記在心底,等待之後細細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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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裳可能是這些人之中,唯一一個聽懂了一些的人。
或者說,這句話算是為她這段時間的種種行為,做了一個最恰當的注解。
因為她自己,就是在賀星回橫空出世之後,突然多出來了一個選擇。然後她抓住了,所以今天,她才得以站在這裏,聽到賀星回的這個回答。
而這件事本身,或許也是對賀星回這句話最好的印證。
——她确實正在踐行自己的理想,并且已經在一個狹小的範圍內實現了它。
“我……”陸裳忍不住開口,“我的理想,不能說出來。但我一定會記住它,實現它,哪怕要用一輩子的時間。”
賀星回看着她,有一瞬間,簡直像是看到了當初的自己。她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陸裳那個不能說出口的理想是什麽——她想要做那個掌控陸家的人,就像當初當初的賀星回将整個慶州變成了她的掌中之物。
這個曾經最大的計劃是婚後讓丈夫暴斃的女孩,從後宅中走出來之後,格局大得驚人。
這件事在做成之前,确實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你可以做到。”賀星回說。
陸裳笑了一下,朝她深深下拜。
姐姐開了口,陸薇就壯着膽子道,“我的理想沒有那麽大,我希望能有皇後殿下一半那麽厲害,任何事到了我手裏都能妥善解決。”
“看來你們還是有想法的嘛!”賀星回很高興,“未必要很大的事,才能成為理想,只要能夠讓你自己,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就是有意義的。還有誰想說嗎?”
阿喜試探着向前邁了一步,對上賀星回鼓勵的視線,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的理想更小,而且其實已經有人實現了。”
她說着,轉頭看向馮蕙,“我的理想是,如果一個女子所嫁非人,人們會允許她選擇離開。您已經做到了,非常了不起。”說着,還鄭重地向馮夫人行了個禮。
馮夫人和離的時候都沒有哭過,聽到這話,反而紅了眼圈。她動了動唇,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跟着回禮。
賀星回知道阿喜這個理想從何而來。
高家的悲劇是因為宮中的高漸書,而高漸書的悲劇,則源于一樁無法選擇的婚姻。
可高漸書的丈夫是皇帝,而且還已經死了。在這個皇權至上時代,阿喜最大的幻想,也不過是她當初可以全身而退,不讓事情壞到最糟糕的地步。
賀星回高興的是,馮夫人和離這件事,确實如她設想的那樣,給更多女性指引出了一條道路。
“那你要努力了,阿喜。”她說,“我并不認為這個理想很小。要讓更多的人認可它、接受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阿喜用力點頭,“我會的。”
賀星回又将視線轉到其他人身上,“還有誰想說嗎?”
“我想說。”大概是其他人的話給予了她很大的鼓舞,讓嚴意突然也想當衆将那些離經叛道的想法說出來了。她上前一步,“我的理想是,百年後,千年後,人們仍然記得我的名字,知道我的故事。”
“青史留名,這可是無數人窮盡一生想要追求的東西。”賀星回說。
嚴意點頭,“其實我也不知道,青史留名有什麽用,可是我從小到大的經歷,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但凡男人們想要的,就一定是好東西。有機會,就先搶過來再說。”
這話将賀星回逗笑了,“這雖然是大白話,卻也算得上人間至理了。”
不過,能說得出這樣的話,她的成長環境顯然要比一般女性複雜太多。這一點其實不難看出,畢竟她聰慧不下于陸裳,又是世家出身,卻從來沒有傳出過一星半點的才名,普通地長大,普通地出嫁,普通地生兒育女。如果賀星回沒有征選女官,她的一生,可能就這樣普通地過完了。
她所看到的世界,要比陸裳殘酷太多了。
光是想想就讓人難過。
紫宸殿裏安靜了一會兒,之後,也沒人再說什麽,賀星回就讓她們散了。她們剛剛通過考試,想必更願意跟家人一起慶祝一番。
“對了。”臨走之前,她又想起來一件事情,“雖然出身和年紀都不相同,但往後你們便是同僚了,稱呼上還是要改過來。在秘書省,就互相稱呼名字吧。要是叫不出口,就加上姊妹。”
衆人對視一眼,紛紛點頭應是。經過方才那一番說“理想”,她們已經沒有了最初時的生疏,彼此的關系拉近了不少,那種“自己人”的感覺尤其強烈,所以對于賀星回的要求,都不覺得出格。
從紫宸殿出來,她們便互相招呼着,定下了稱呼。
年輕人們互相稱呼名字沒什麽,但直呼長者的名字,她們确實叫不出口,所以最後還是按照年齡排了個序,以姊妹相稱。
……
阿喜走出宮門時,臉都還是紅的,因為激動。
“這麽高興?”一照面,賀子越就忍不住問。
阿喜考試,他們當然要來接她,順便等一下考試的結果。只是沒想到,禮部的榜都張出來了,人卻在宮中耽擱了那麽久。不過,幾人打量着她身上簇新的官服,也猜到可能是要做些交接,耽誤了時辰。
阿喜紅着臉說,“殿下真厲害啊!”
“是吧!”賀子越對這個問題實在太有共鳴了,“我早就知道,你要是見到她,一定會被她折服的。”
于是回家的路上,其他人都沒機會說話,就聽這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吹賀星回。幾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無奈搖頭,随他們去了。
在新科進士授官之後,他們就從旅店搬了出來。因為除了賀子越之外,大家在京中都沒有住處,索性就一起湊錢,租了一處距離皇城不遠的兩進院子,房子還是賀子越幫忙找的,他自己也湊了一份錢,在這裏占了一個房間,美其名曰多與同僚交流。
所以雖然考試已經結束,但幾個朋友的關系非但沒有疏遠,反而比之前更親近了。
因為事先不知道考試結果如何,家裏什麽都沒有準備。路上,高漸行就去附近的酒樓叫了一桌席面。
雖然明日還要上衙,但這樣的大喜事,衆人還是一起舉杯,向阿喜道賀,“恭喜,往後就真的是同僚了,說不定在宮中還能時常見面。”
賀子越還開玩笑說,“你在秘書省,是天子近臣,以後有什麽事,可要多多照拂咱們。”
阿喜喝了酒,臉上的紅暈更濃,很乖地點頭,“一定會的。”
衆人又問起她在宮中耽擱的時間都在做什麽,秘書部有什麽工作安排之類,阿喜一一搪塞過去了。
她沒有提皇後殿下問的“理想”,而且阿喜相信,其他人也不會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雖然皇後沒有要求,她們也沒有交流過,但所有人心裏都很清楚,這件事是她們共同的秘密。
等到宴席散了,只剩下兄妹兩人,她才跟高漸行提起了賀星回那句話。
高漸行聽完,不由自責地拍了拍額頭,“怪我。如今既然已經回到了京城,應該早些把你的身份辦好的。你是我的妹妹,當然姓高。回頭我就帶你去祭拜父母親長,将你的名字添到族譜上。”
“可是……”阿喜有些遲疑。
高家是世家,對于血脈是十分看重的。現在高家沒落了,但高漸行還在,就能将這個家族重新建起來。
世家認義子義女的情況,其實很常見,但也只是有個名分,不會改姓入族譜。但是皇後開口,肯定不僅僅是讓她改姓,而是要坐實了她“高家女兒”的身份,而這完全違背了世家的行事準則。
“沒有什麽可是。”高漸行說,“我說你是我妹妹,你就是。就算爹娘和阿姊知道,也一定會贊成。”
這些年來,他和阿喜相依為命,早就已經是不可分割的親人了。如果他的家人們在天有靈,也一定會贊同他的做法。
“好吧,我知道了。”阿喜點頭。
高漸行想了想,又說,“也該再給你取個大名才是。阿喜這個名字不是不好,不過你是朝廷官員,公文往來、官場交接,都是要通名姓的,取個大名,顯得莊重些。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阿喜飛快地看了高漸行一眼,“我想請殿下賜名。”
高漸行又好氣又好笑,點着她的腦門說,“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不願意把你的名字寫進族譜,好能跟着皇後殿下姓賀?”
阿喜努力避讓,還擡起雙手遮在額上,一邊不服氣地道,“換做是你,你不想嗎?”
高漸行一時無法反駁,只好恨恨道,“你要是姓了賀,那賀子越怎麽辦?”
“好好的提他做什麽?”阿喜抿了抿唇。
高漸行有些意外,“我看你們那樣要好,我還以為……”
“我沒有想過這些。”阿喜打斷他的話,“我現在是女官了,想的都是為國盡忠。”
高漸行都有點可憐賀子越了,不過他的立場肯定是站在阿喜這邊的,也并不是那麽希望看到自家菜地裏水靈靈的白菜被豬拱了,于是心裏漸漸生出幾分幸災樂禍,很想知道賀子越得知此事的反應。
……
陸裳、陸薇和嚴氏回到家,就見到了正坐在正堂等她們的陸裴。
自從殿試結束之後,陸裴就将自己關在了院子裏。不過關在院子裏的只是他,不包括仆人,所以一應日常用度仍然有人打理,他便每天醉生夢死,頹唐度日。家裏人初時還有些擔憂,漸漸地也就習慣了。
說句殘酷的話,世家從來不缺少這種以荒唐放浪來對抗這個世界的子弟,只要人死不了,那就随他折騰。
連族老們來看過幾次之後,都不再說什麽了。
家主的位置上有人坐着,陸裳姐妹還去報考了女官,陸氏一時頗有欣欣向榮的氣象,就更沒有人會在意他。
也沒想到,他會突然從院子裏走出來。
陸裴是無意之中聽到仆人們議論,才知道宮中發榜征選女官,陸裳陸薇都報名去考試的事。而且就那麽巧,今天正是考試的日子。
這個發展完全出乎陸裴的預料,又讓他生出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慌,于是他第一次收拾幹淨自己,打開院門走了出來。
陸家有人在宮門口等結果,所以紅榜一張貼出來,就有人飛奔回來報信了。緊跟着,禮部的信差也來了,讓陸裴再無僥幸之心。
得知陸裳和陸薇都榜上有名,陸裴更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好像有人舉着棍子,在他的後腦勺上用力砸了一下,讓他頭暈目眩,呼吸困難,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法掌控。
如果那個時候,陸裳和陸薇回來,迎接她們的或許就是陸裴的歇斯底裏和崩潰之後的憤怒。
但是她們拖延的時間太久了。
在漫長的等待之中,陸裴那瞬間爆發出的情緒難以支撐,逐漸消散。于是此刻,站在她們面前的,是一個如同幽靈的陸裴。
他沒有在意嚴意,甚至整個陸家都沒有意識到,排在陸薇後面的那個名字,也是陸氏的人。陸裴盯着自己的兩個妹妹,好像第一天認識她們那樣,細細地打量。
嚴意對此也毫不意外,對陸裳和陸薇道,“阿裳,阿薇,我就先回去了。”
陸裳陸薇朝她點頭,沒有在這個時候叫她“阿姊”,以免引人注目。
等嚴意離開,陸裳又打發了下人,才回過頭來看向陸裴,面無表情地說,“大兄看清了嗎?的确是我和阿薇,沒有變了一個人。”
陸裴的身體晃了晃,“你們去考了女官?”
“是的,而且已經考中了。”陸薇搶着道,“禮部的信差應該已經來過了吧?”
“好啊,好啊……”陸裴似哭似笑,“誰能想到,最後振興我們陸氏的,竟然是兩個丫頭片子?那我……又算什麽?”
“大兄現在說這種話,有良心嗎?”陸裳問他,“家裏,族中,沒有給過你機會嗎?不,他們給了一次又一次,是你自己一事無成,辜負了所有人的期待,才會有今天這樣的結果。”
“是嗎?我倒覺得是有人在背後使了手段,就是為了取我而代之!”陸裴上前一步,盯着她的眼睛,“陸裳,你敢說,你什麽都沒做過嗎?”
“我不過是因勢利導,為自己争取了一個機會,又有什麽不敢承認的?”陸裳不閃不避,同樣看着他。
陸裴不由有些恍惚。
他覺得面前這個人是如此地陌生,陌生到他忍不住懷疑,這真的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嗎?
他以為自己了解身邊的所有人,現在才發現,他根本什麽都沒有看清過。上回陸裳承認一直在藏拙,避開他的鋒芒,已經足夠令陸裴惱羞成怒了,卻直到此刻才終于意識到,陸裳隐藏得有多深。
他忍不住問,“你真的是我妹妹嗎?”
他那個溫柔恬淡、端莊大方、知書達理、體貼細致的三妹,怎麽會是眼前這個咄咄逼人的樣子?
陸裳笑了,“或許,我确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妹妹。”
視線裏的陸裴驚愕地睜大眼,這表情讓陸裳的心情更加愉快了。
她說,“在你眼裏,聽話懂事、體貼知趣,大概就是女人最大的優點了,你以為我也是那樣的。可是大兄,女人并不是一件漂亮聽話的擺件,我們也是人。一個人有野心,是什麽奇怪的事情嗎?會讓你那麽難以接受嗎?”
是的,那個皇後殿下稱之為“理想”的東西,陸裳更願意叫它——野心。
它是這樣的不安分,鼓動着人背離自己所接受的一切教導,可它又是那樣的鮮活,讓她覺得自己終于是個真正的人了。
陸裴身上又出現了那種眩暈伴随着呼吸困難地症狀,他眼中的陸裳也開始扭曲變形,不再是美麗動人的少女,而是張牙舞爪的魑魅,随時準備撲上來吞噬他。
他連忙閉上眼睛,在一種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情緒裏,終于開口承認,“陸裳,我确實不如你。”
我這二十幾年的人生,到底算什麽呢?
……
第二天一早,十位女官懷着激動的心情入宮,等到了她們的第一項工作:秘書省尚在草創之中,什麽都還沒定,又因為選的是女官,不能照搬前朝的舊例,所以只能由她們自己整理出一整套的規章制度、職能範圍和具體的工作安排。
衆人對着這項任務,面面相觑,這跟她們想象的工作不一樣啊!
“好了諸位,這可不是發呆的時候,開工吧。”陸裳站出來道,“你們不覺得,這也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嗎?整個部門都是我們自己親手搭建和完善的,完全屬于我們的秘書省。”
這話說得所有人心潮澎湃,也都跟着振奮起來。
陸裳又去借了三省六部的各種規章制度過來作為參考,一群人便坐下來,一邊翻閱,一邊記錄自己覺得可用的部分。到時候歸攏起來,再調整和細化,就容易多了。
衆人都忙了起來,陸裳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陷入沉思。
她相信賀星回不會随意把這份工作交給她們,這必然是一種考驗。但是,除了考察她們的工作能力、協作效率之外,她總覺得,應該還有別的什麽,不會只有表面那麽簡單。
也許,等到她們整理出了一整套的東西,拿去交給賀星回的時候,她會提點她們,指出那些她們沒有考慮到的地方。
但陸裳不想這樣。
雖然是因為賀星回要征選女官,她才能走到今天。可是這其中的每一步,陸裳都是自己走過來的,她已經習慣了不去依靠別人,哪怕那是賀星回。
既然已經做了女官,就要有女官的樣子,至少不能連交給她們的工作都不能圓滿完成,需要別人來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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