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使者
在師無命回京的熱鬧中, 賀星回任命瞿英為吏部尚書的旨意,幾乎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一方面,大家都已經有了她會将這個位置留給自己人的心理準備, 就連北地世家和勳貴們都不指望了,旁人更不會在意。另一方面,瞿英這個人選,也确實無可挑剔。
衆人頂多是驚訝一下賀星回能将他請出山,但與她其他的操作相比, 這件事就不太起眼了。
瞿英上朝的第一天,來自羯部、山部和直部的使者, 也正好被安排前來朝見。
因為是拜見皇帝, 三位使者都盛裝打扮, 穿上了最隆重的民族服飾。當他們被宣入金銮殿時,朝臣們都忍不住詫異側目。
前日處決的那幾個俘虜,因為身着囚衣,披頭散發,連面目都看不清楚, 所以倒也看不出與越人的不同。但這三位使者身上的裝扮, 就不免令人驚奇了。
羯部那位使者還好,也就是頭發都梳成了小股的辮子,五六月的天氣還披着皮毛大衣罷了。山部和直部的使者卻是剃去了頭發,露出一顆光頭, 就連衣裳也難蔽全體,再加上面目愁苦、眉心緊皺, 瞧着不像使臣, 更像是兩個苦修的僧人。
大越多年沒有與草原有往來了, 除了駐守在邊境的将士和官員, 大多數人都沒怎麽見過胡人。不過蠻夷之名,倒是聽聞很久了。此刻一見,雖然詫異,但又覺得很符合對于蠻夷的想象。尤其是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員,面上雖然不顯,心底已經生出了幾分輕蔑。
不知道是不是來的路上學過,幾位使者都會說漢話,雖然磕磕絆絆,音調都不對,還帶着濃濃的口音,但勉強能夠聽懂。
他們向賀星回行了本族的大禮,“拜見皇後殿下。”
“諸位使者不必多禮。”賀星回微笑道,“我聽師将軍說過了,你們遠道而來,是為了替部族首領表達與大越交好之意,這樣的客人,我們十分歡迎。”
按理說,接下來的流程,就是使者獻上國書了。
甚至山部和直部的使者,已經将懷中寫在布帛上的文書掏了出來,捧在手上。
然而羯部的使者卻突然開口道,“皇後殿下,臣此次前來,還有另一件事,要代我王與越國的皇帝商議。”
這話聽得朝臣們忍不住皺眉。據他們所知,那些草原部族的領導者,都是稱頭人、首領,可這使者口中說的卻是“我王”,如果大越當真與之修好聯盟,就等于承認這個不知什麽時候冒出來的“王”的存在了。
衆人忍不住轉頭去看師無命,卻見他面上也有幾分驚色,朝賀星回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并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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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他們之前故意隐瞞師無命,那就是對于羯部來說,此事也是臨時起意。
前者不太可能,畢竟之前西北一戰,是大越有求于他們,那個時候要求師無命承認羯王的存在,不是更有底氣嗎?
看來,應該是眼看大越獲得了勝利,他們也有了更多的心思。
賀星回心下皺眉,面上仍是笑道,“不知尊使要商議的,是什麽事?”
使者揚聲道,“我王想要求娶一位越國的公主,與大越結姻親之好。”
此言一出,朝臣們就不是皺眉,而是驚怒了。自前朝以來,二三百年間,中原再沒有過公主和親之事。無論對皇室還是世家來說,這個要求都是一種侮辱!
不等賀星回開口,韓青就出列道,“使者說笑了,我大越并無成年的公主。”
“可是我聽說,大越的皇帝陛下有二十幾個子女。”羯部使者立刻道,“怎麽會沒有公主呢?”
這下,就連賀星回也忍不住生出了幾分怒氣,不過她這個時候不方便開口,因此目視瞿英。
瞿英便笑着道,“使者莫急,這聯姻之事,事關重大,一時半刻難以決定。咱們還是先交換國書吧,就算沒有公主,想來羯部與我大越的情誼也是不會變的,對嗎?”
這話直接堵死了羯部使者拒絕交換國書的話,因為不交換國書,就等于要破壞羯部與大越的情誼。
他只能道,“當然,當然。”
然後同樣取出國書,捧在手中。
山部和直部的使者似乎根本沒弄明白眼前的變故是怎麽回事,又不敢到處看,只能局促茫然地捧着國書,此刻見羯部使者也取出國書,這才松了一口氣。
交完了國書之後,賀星回還是讓禮部官員将使者們送回禮賓館,并着人陪同,然後轉頭就将三省六部的重臣都叫到了紫宸殿。
衆臣都以為她會大發雷霆,已經做好了請罪的準備。誰知賀星回在禦案後坐下來,沉默良久,再開口,說的卻是,“師卿,你來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三個部落的情況吧。”
師無命道,“山部和直部,規模既小,人口也不蕃,就連部落的領地也都在山區,十分窮困。他們所求者,無非是能吃口飽飯,不足為慮。麻煩的是,他們現在與羯部關系不錯,似乎約定了共同進退。”
衆人回想起朝堂之上的情形,似乎确實如此。
“羯部位于西北,占據了天河沿岸一片廣袤豐饒的土地,十分富庶,且兵強馬壯。這些年來,草原胡人多有日子過不下去,南下打草谷的,羯部卻一次都沒來過。”說到這裏,師無命的表情越發嚴肅,“這一回西北大戰,是我們有求于他們,請他們出手相助。如今,到了兌現報酬的時候,他們的胃口,恐怕不會那麽容易滿足。”
“師将軍當初難道不曾與他們約定報酬?”張本中語氣尖銳地問。
他最近一直都是這樣陰陽怪氣,看誰都不順眼,都能挑剔幾句的樣子。
師無命也不與他計較,“當時約定,戰争中他們自己弄到的錢糧俘虜乃至土地,都歸他們所有。如今鮮部和羌部的領地,都已經被羯部占了。原本他們還想要項部的地盤,但那是銀州故地,況且一旦這裏也被占據,我大越與羯部接壤之地就太多了,我便沒有讓他們過去。”
賀星回背後挂着的,還是那幅西北布防圖。聽到師無命的話,衆人都不由擡頭去看。
羯部與大越原本就有很大一片接壤之處,若是再占去羌部和項部的地盤,那大越邊境之地,就有十之六七要與羯部接壤了。最重要的是,項部旁邊的纥部,這一回同樣快被打散,到時候羯部侵占這一片土地,将毫不費力。
如此一來,除了北邊山地的山部和直部,羯部就将整個草原跟大越徹底隔斷了。
“看來他們并不是沒有野心,只是暫時沒打算跟大越對上。”賀星回道。
看了地圖,羯部的打算就一目了然了:隔斷大越和草原的接觸和往來之後,他們自然可以從容對內作戰,逐漸吞并各部,而大越卻連個消息都很難打探到。等到羯部一統草原的那天,難道還會繼續與大越和平共處嗎?
“如此看來,求娶公主,不過只是想麻痹大越。”韓青道,“此事,臣以為不可。”
“自然不可!”賀星回難得表露出了幾分私人的情緒,“那羯部首領幾十歲的年紀了,竟敢肖想我大越的皇女,真是……!”
後面那句話她沒說出來,但衆人覺得,不外乎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之類。
“公主和親,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與羯部的友好聯盟,卻必須要繼續。”瞿英道,“短時間內,大越最好不要再打仗了。等到內部事務梳理清楚,再來收拾他們不遲。”
“瞿兄所言極是。”禮部尚書陳昌也說,“羯部打的是同樣的主意,也不想與我大越開戰,想來不會因為我們拒絕公主和親就翻臉。”
賀星回也冷靜了下來,“結盟是一定的,但如何結,卻須得細細考量了。”
她說着,便對陳昌道,“禮部把這些人給我看好了,如果有機會,最好是摸一摸他們的底,看看他們究竟想提什麽樣的條件。若是他們想見我,就拖着……唔,就說我準備設宴款待他們,不過最近朝事繁忙,一時騰不出空,請他們稍待幾日。”
“是。”陳昌道,“臣專門從禮部調了兩個能說會道的官員,領着他們游覽烨京,夠他們看幾天的了。”
“對了,還有一事。”賀星回像是很随意地道,“各部使者遠道而來,總不能不讓他們拜見陛下。其實自入春以來,陛下一直跟着禁衛軍演練,以此強健體魄,效果十分不錯,病已經好了許多。”
衆臣猛地聽到她提起皇帝,心頭都是一跳。
這個問題實在是太敏感了,所以雖然大家都好奇,但一時竟沒有人敢開口。
最後是韓青問,“殿下的意思是?”
“到時候接待使者們的宴席,陛下亦會出席。”
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讓許多人都皺起了眉頭,不斷思量賀星回究竟是什麽意思。
偏向她的人,覺得這個時候把皇帝放出來,實在不是明智之舉。她還沒到完全掌控朝堂的地步,皇帝現身人前,只怕又會平添波瀾。
而心裏确實有盤算的人,雖然覺得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卻也忍不住懷疑,是不是賀星回又給他們挖了坑?
衆人猜不到她的心思,反倒不敢輕舉妄動,便決定先觀望一陣。
……
等重臣們離開,賀星回就叫來了春來,“去,趕緊把陛下接回來。”
是的,皇帝這段時間,不僅一直跟着禁衛軍演練,而且還演練到城外的軍營去了。
禁衛軍肩負着護衛宮城的責任,人數自然不少,編制是十萬人。這十萬人,當然不可能都住在宮裏,就連城裏也住不下,只能在城郊設立大營,定期輪換入城值守。
因為沒有敵人,禁衛軍的日常演練,除了一些基本功之外,就是分成兩軍互相攻伐。
曹戰有意在皇帝面前表現,便天天都安排攻防戰,讓皇帝檢閱。雖然只是演練,但皇帝何曾見過這樣令人熱血沸騰的戰鬥?幾乎立刻就着迷了。他不但看,還要自己上陣。
不多久,他便覺得宮中的演武場太小了。只能容納幾百人不說,地勢也一馬平川,可玩性太差。
曹戰便告訴他,城外有個大營,士兵們可以直接在山上演練,那就真實多了。皇帝一聽,哪裏忍得住?就跑來跟賀星回軟磨硬泡。
賀星回琢磨着,他在宮裏已經待不住了,不如放出去。反正在城郊的大營裏,也不用擔心會被朝臣們撞見,曹戰這個知情人要承擔責任,更不可能洩密,于是叮囑了一番,便放行了。
也虧得重臣們已經習慣了皇帝隐身,又因為賀星回管得很嚴,宮裏的消息不容易透露出去,他們也就很久沒有刻意打探過了,否則知道此事,還不得驚掉下巴?
春來答應了,賀星回又說,“讓曹将軍一同回來。就說草原的使者到了,要與我大越的勇士較技,讓他從禁衛軍中選一批人帶回來。對了,也通知一下師将軍,到時候讓禁衛軍和西北軍的勇士們先較量一場。”
女官們聽到這裏,都有些詫異。早朝時發生的事,她們都已經聽說了,使者根本沒有提過較技的事,那就是賀星回自己的意思了。
“殿下想用這種方式,殺一殺草原人的威風?”馮蕙問。
賀星回點頭,“總要出一口惡氣。”
既然要結盟,大越就不能翻臉,非但不能翻臉,而且還要展現上國氣度。可是羯部使者求娶公主時理所當然的态度,卻讓賀星回十分不快。好像這根本不是什麽大事,他們提了大越就一定會應似的。
就要讓他們知道,他不配!
原本,對于這些使者以及他們代表的部落,賀星回已經有了一套完整的方案,但現在,不先把這口氣出了,她就不想談正事。
女官們聞言,都忍不住偷笑。
她們沒想到,殿下也會有這般意氣用事的時候。但如此一來,反而讓人覺得她沒有那麽難以親近了。
下午皇帝一回來,就直奔紫宸殿。
賀星回正在看地圖,皇帝走到她身邊,她才回過神來,“陛下回來了?”
“阿姊在想什麽?”皇帝問。
賀星回嘆息道,“早知道前幾日,就不那麽幹脆地宰掉那幾個俘虜的胡人将領了。”
“你想留着他們給羯部添亂?”
“看來你去城郊大營待了一陣,又有長進了。”賀星回轉頭看了他一眼,擡手指着地圖道,“如今鮮部和羌部的地盤都已經落到羯部手中了。占據了這裏,他就可以以此為前哨,向草原深處進犯。草原上現在都是被我們打殘的部族,倒都便宜了他,說不準三五年內,羯部就能一統草原了。”
怪她,之前聽師無命的形容,只以為羯部是個偏安一隅的大部落,便覺得大越完全可以與對方睦鄰友好。如今看來,偏安一隅,不過是因為沒有進取的機會。才拿下鮮、羌兩部的地盤,就迫不及待地稱王,有這樣的野心,又怎麽可能安分?
“那阿姊打算怎麽辦?”皇帝看了一回地圖,只覺得頭暈眼花,便直接問。
賀星回笑道,“這你就別操心了,想想如何在較技的時候勝過羯部,替袁嘉出一口氣吧,回頭她就該來找你哭了。”
皇帝頓時“嘶”了一口氣,牙疼起來。他平生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淚。
賀星回跟他說了一回話,心情也好了一些,也想好了這件事的解決辦法,便重新坐下來,将心中的計劃梳理了一遍。
……
賀星回雖然提了一句,但并沒有真的指望禮部的官員能探到羯部使者的底。誰知不過三日,陳昌就來回報,說下面有人打探出來了,原來他們求娶公主,倒也不僅僅只是為了麻痹大越,更是為了公主的嫁妝。
“嫁妝?”賀星回甚至沒有聽懂,“這跟嫁妝有什麽關系?”
陳昌聞言,一臉糾結。這句話,他一聽就理解了,可是要他跟賀星回解釋,他一時又不知該怎麽說。
這時,旁邊傳來一個女聲,“殿下怕是沒有見過世家女出嫁吧?”
嚴意抱着一摞奏折站在門口,顯然是準備來回話,不小心聽見的。
賀星回便問,“什麽意思?”
“世家嫁女,特別是備受寵愛的嫡女遠嫁,嫁妝都是從小時候就開始籌備的,務必要衣食住行,面面俱到。绫羅綢緞,作物種子,書籍字畫,金玉珠飾,車馬冠蓋,乃至全套家具及各種擺設用品,但凡你能想到的東西,嫁妝裏都有。”嚴意說,“除了這些,還有人,不光是伺候的人,還有農戶和各種工匠,蓋房建屋的,打造工具的,燒瓷器的,冶鐵的。”
“這樣全面,俨然已經能建造起一個小小的城鎮了。”賀星回說。
“正是如此。”嚴意點頭,“這支隊伍無論在哪裏停駐,都能立刻運轉起來,讓主人随時都能享受跟在家裏一樣的待遇。”
賀星回懂了,“世家嫁女已然如此,公主出降,只會更隆重,更細致。”
所以羯部眼饞的不是公主尊貴的身份,而是這個身份所帶來的好東西。種子,農人,工匠和書籍……有了他們,便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将羯部發展起來。但最重要的,恐怕還是能夠冶煉金屬、打造武器的工匠。
這些都是好東西,羯部知道,大越也很清楚。如果直接開口要,那是絕無可能成功的。但求娶一位公主,這些東西就都有了。
這算盤打得可太響了。
賀星回想了一會兒,心裏有了計較,這才問陳昌,“這個消息是誰打探出來的?”
陳大人一臉為難,最終還是道,“就是今科殿試的第三名,陸谏。”
其實原本他是想帶陸谏來見賀星回,讓他自己說明的。但想到賀星回對此人的贊賞,便打消了這個想法。
賀星回點頭贊嘆道,“年輕人果然心思活絡,陳大人回去之後,替我嘉獎一番吧。”
“是。”陳昌見她并不打算見陸谏,便爽快地答應了。
賀星回看了他一眼,吩咐人去請三省六部的重臣過來議事,又讓女官們各自去忙,這才招呼陳昌,走到窗邊,“陳卿且看,這院中花木繁盛,讓人見之心曠神怡。”
“确實如此。”陳昌附和了一句,有些摸不着頭腦。
賀星回又道,“我看那些年輕人,也像看這些長在我自家庭院中的草木一般,固然心下喜愛,卻也不會随意攀折損傷了。”
陳昌這才聽明白,賀星回是在敲打自己。他頓時羞愧得面紅耳赤,低下頭去,“是臣……狹隘了。”
賀星回安慰道,“我知道陳卿是一片愛護之意。”
其實看陳大人糾結也挺有趣的,她只是不耐煩被人像防賊似的防着。有那麽多的正事要忙,哪有空想這些烏七八糟的?
直到其他人到齊了,陳昌還是神思不屬的樣子,讓衆人忍不住懷疑賀星回究竟跟他說了什麽。
“請諸位過來,是因為禮部那邊探聽到了一些東西。”賀星回将羯部圖謀嫁妝的事說了,又道,“他們的本意本不是要求娶公主,只是想要這些東西,那事情反而好辦了。我欲在西北設立交易市場,與草原各部互市,諸位以為如何?”
“蠻夷之人,狼子野心,殿下非但不防備,難道還要如了他們的意?”張本中第一個開口道,“況且他們想要的東西,無論種子,工匠還是書籍,鐵器,都是關系我大越命脈之物,豈可用于交易?而不交易這些,胡人恐怕不會同意互市。”
“我倒覺得,除了鐵器之外,其他的都不必限制。”賀星回道,“諸位天天都在說教化天下,如今正有一個能教化蠻夷的機會擺在面前,張卿怎麽反倒不同意了?”
張本中皺眉,“那羯部可不是我大越的王土,豈可一概而論?”
這倒算得上是一句大實話了。教化是要教化的,但是別的國家的子民,教化了也沒有好處,反而有害,因此絕不去教化。
莫說是他國子民了,就算是大越底層的民衆,在世家看來,教化之後恐怕也是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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