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顯學

“什麽疑惑?”陸裳好奇。

“明明女官是前朝未有之官, 按理說,新建一個部門來安置我們,不是更好嗎?”阿喜說, “為什麽偏偏是秘書省?我想,這個疑惑不只是我,很多人都會有吧?”

陸裳恍然,“你是說,這個名字本身, 就是一個題目?”

“不管是什麽東西的名字,總是要有個緣故的。”阿喜這話完全是從自身出發, 雖然現在大家還是叫她阿喜, 但有個大名, 自己都覺得看什麽都不一樣了,“縱然是用已經有了的名目,也有許多可選的,秘書省并不特別,前朝時還被裁撤, 殿下卻還是用了它。”

“你不是也說, 殿下目光長遠,思慮周祥。我想,她除了往前看,或許也會往後看看呢?”

“秘書省……”陸裳念着這三個字, 感覺好像又有了新的思路。她低下頭,從頭開始翻看桌上的文書, 很快就找到了關鍵, “我知道了!”

有時候, 某些東西不過隔着一層窗戶紙, 捅破之後,就一目了然了。

陸裳激動地拍了一下桌子,像是想起來轉兩圈,又覺得有些不夠矜持,于是只能一下一下輕輕捶着桌面,面上是按捺不住的歡喜輕松之色。

阿喜就這樣笑看着她,也不急着問。

等陸裳自己高興完了,回過神來,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高興的事,失态又何妨呢?”阿喜說,“看來你的題目已經解開了,不知答案是什麽?”

“秘書省的職能,從來不是為君主處理文書案牍的工作,而是掌管天下圖書,負責編撰、修訂和注解各種書籍。”陸裳深吸一口氣,“是天下所有的書籍,阿喜,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阿喜是個很聰明的人,所以才能從有限的條件裏脫穎而出。她雖然不如陸裳那麽敏銳,但對方都提示到這個地步了,縱然那個猜測再荒謬,也是真的。她遲疑着,壓低了聲音,“意味着……所有的聖賢書也在我們的掌管之中。”

“沒錯!”陸裳說,“秘書省之所以如此重要,以至于能夠參議政務,便是因為他們掌握了注解經史的權力。這,或許就是殿下對我們的期望,太瘋狂了。”

她最大的野望,也不過是憑借自己的能力,有朝一日能夠掌控整個陸家,可是賀星回的眼光,卻已經長遠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可是,殿下并沒有賦予我們這樣的職能。”阿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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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裳笑了,“你以為現在的三省六部,原來就負責手中的這些工作嗎?不是的,一個部門的職能始終在變動之中,端看主官能不能争取到更大的權力。遠的不說,就說科舉從吏部轉移到禮部,就是一個最好的案例。”

“你的意思是,殿下希望我們自己去争取這種權力?”

“是的。”陸裳篤定地點頭。

甚至不是“我們”,而是“我”。在這件事上,陸裳有足夠的自信,所有女官之中,只有她能夠推動這件事。

時至今日,給聖賢經典做注已經是一件很普遍的事了。甚至連一些比較晦澀的注,也都有專人去研究它,做出釋義,以便普通人更容易理解,叫疏。

這些內容涉及到所有經典書籍中的文字、語義、讀音乃至語法,還有可以與經文聯系起來的一些典故史實等等,十分駁雜,一般人根本無法勝任這項工作。

只有看過足夠多的書,對各種注疏的版本都相對了解,能夠形成自己的理解,才能着手這項工作。

而陸裳從識字開始,近二十年的人生,幾乎都在看書。甚至就連一些朝中老臣,看過的書也未必比她更多。因為在這個時代,讀書的成本,除了時間和精力之外,還有書籍本身。

有些她從小就能翻看的書,阿喜可能一輩子都看不到。連見都沒見過,又何談梳理其中的內容,推陳出新呢?

阿喜已經又提出了一個困難,“連殿下都不敢給我們這樣的權力,想來天下人必然會強烈反對。”

這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很容易,賀星回根本不需要這樣繞圈子。

“确實如此。”陸裳點頭,“那就要看我們自己的手段了。你看殿下所做的事,出格的還少嗎?可是沒有一件是沒做成的。她把這件事交給我們,并不是因為她做不到,而是對我們的考驗。”

“我之前想錯了。”阿喜低聲喃喃道,“我本來想,這樣的小事,就算你想不出來,求助殿下,她也一定不吝指點。但現在看來,如果我們自己沒有想到,殿下就不會提了。”

她或許會等以後時機到了,自己想辦法來推進這件事。

“是啊。”陸裳說,“這件事跟我的理想一樣,在成功之前,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所以賀星回也不是在故弄玄虛,而是在設置門檻。除非自己心領神會,否則一旦說出來,這件事就辦不成了。

“所以,這事也不能告訴別人了?”阿喜問。

陸裳點頭,“我本來也不打算告訴其他人。不是懷疑她們會洩密,只是……就像殿下的文化輸出和經濟控制,這件事絕不是三年五載就能辦成的,是幾十年上百年之功。”

“阿喜,太過長久的目标,是會讓人失去希望和動力的。所以,只要讓她們知道眼下要做什麽就夠了。”

阿喜在普通人中長大,對陸裳的說法更有深刻的體會。對于很多底層百姓而言,填飽肚子就是眼前最大的事,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距離他們太遠了,懶得去想,想也沒用。

但這并不是他們的錯,倉廪實而知禮節,在連溫飽都無法保證的時候,誰會在意那些大道理呢?

她讓自己暫時忽略這個,繼續絞盡腦汁地思考辦成這件事會遇到的難題。這并非因為她不看好這件事,想潑冷水,恰恰相反,是因為她覺得這件事一定要努力做成,所以才需要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将所有的問題考慮到。

“不提人手和難度,就算我們真的編出了一本新的書,只怕天下人也不會承認吧?”她說。

由女官填充的秘書省,根本不可能像它的前輩那樣擁有足夠的威信,讓天下人都承認秘書省頒布的新書。世家壟斷知識,連寒門都不給碰一下,何況是女人?

“确實如此。”陸裳忍不住笑道,“不過,現在不一樣了。”

“怎麽說?”

“關于聖賢書的注解,沒有十家也有八家,原本大家各有各的觀點,誰都說服不了誰。可是近些年來,卻只有其中的一兩家大為興盛,被世家所推崇,被天下人看重,其他的都近乎銷聲匿跡。”陸裳說,“阿喜可知,這是為什麽?”

“因為科舉。”陸裳說,“大越立國之後,便開科取士,可是大家讀的書都不一樣,很難有一個統一的标準。所以後來,高祖皇帝在翻閱過所有種類的注解之後,親自指定了其中兩種為考試所用。自那以後,就連世家內部,也不再強令子弟通讀,而只研習這兩種注解。至于民間……恐怕連其他的注解都買不到吧?”

阿喜恍然大悟,“只要殿下把我們編的書定為科舉考試的內容——”

陸裳點頭,“世家內部,把這種得到朝廷支持的流派,稱之為顯學。科舉要考,天下人縱然不喜,也不得不學。”

阿喜激動得直接抓住了她的手,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兩個年輕女孩手緊緊握在一起,在燈光下對視。燭火的光芒跳躍在她們的眼底,像是正在燃燒着的野心,在某個瞬間,她們不約而同地用微微發顫的聲音說,“我們可以創造一門屬于自己的顯學。”

不是正統?那就讓它成為正統!

這是賀星回給她們的底氣。

……

兩個女孩熬了一夜,第二天興沖沖地将她們終于寫完的規章制度送到了賀星回面前。

賀星回一看就笑了,望着兩人通紅的眼睛,“掌管天下圖書,說來容易,做起來難度不小。你們打算從什麽地方入手?”

就像她們想的那樣,賀星回根本沒有做任何深入解讀,好像這真的只是一件小事。

“秘書省會以朝廷的名義建立藏書館,并張貼布告,征求天下圖書,充實其中。”陸裳道,“不求原本,抄本和刻印本亦可。捐一本書,就可以借閱館中別一本書。我想,應該會有人願意的。”

即便是像陸氏這樣的大世家,也不可能藏盡天下圖書,終究會有缺少的。這個藏書館若是能夠幫助他們互通有無,縱然一部分人心有疑慮,但總有人會願意試一試。

“至少許多寒門士子會來看看。”阿喜補充。

寒門士子家底太薄,藏書不豐,本來也是四處求借書籍來看,借藏書館的還方便一些,至少不用搭上人情,也不會提令人為難的要求。

“不錯。”賀星回點頭,“那就寫一份折子上來吧,到時候拿給其他人看看。”

陸裳和阿喜連忙答應了,忍不住對視一眼,既激動又緊張。

這是她們商量了半夜,才想出來的切入點。只是藏書,不做其他的,就能盡量降低世家和朝臣們的警惕。反正就算要編書,也需要十分豐富的藏書作為底本,花上幾年的時間搜集圖書,都是值得的。

但究竟是否能夠瞞過那些老臣們的利眼,她們自己也拿不準。

兩人又花了一天時間,寫好折子遞上去,這才交了班回家。

阿喜到了家裏,卻發現嚴酩也在這裏,正在跟高漸行等人讨論朝廷與草原貿易互市的事。

嚴酩早就有心讓家裏到京城來發展,尤其是被陸氏脅迫之後,就更是鐵了心。只不過家裏還沒想好經營什麽,于是也不敢貿然行動。所以嚴酩一聽說互市的事,就趕着來找人了解具體的情況。

見她回來,嚴酩便問,“高秘書,你在禦前,消息應當是最靈通的,這互市的資格,朝中可有什麽說法?”

這個阿喜還真知道,“朝中對互市一片看好,要争這資格的人恐怕也多。聽說除了去年給西北捐過糧的商人之外,餘者都需要入京接受戶部的考核,通過了才頒發憑證。”

這互市和其他貿易不一樣,稅是直接交到國庫的,由西北軍統一收取,其中一部分用于軍費,剩下的才運回國庫。考慮到路途遙遠,光是路上的損耗就是一筆不小的數字,所以對于參與的商人有很高的資質要求,要考核其手中的資産,名下的店鋪和工坊,以及商隊規模等等。

嚴酩一聽這些考核标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如此一來,豈不是只有那些大商人才有機會了?”

旋即又拍着大腿慶幸,“幸而打仗的時候,我家也捐了一點糧食。”

他們家在澤州有名有姓,放到整個大越來看就算不得什麽了,真去考核,未必能通過。

“我倒覺得,也不是沒有辦法。”阿喜說,“朝廷之所以要考察,主要是怕路途遙遠、損耗太多,小商人承擔不起。若是有人出頭,将小商人們都拉攏到一起,形成聯盟,自然就有足夠的規模了。”

“對啊!”嚴酩一拍巴掌,“還是你的腦子好用,我怎麽就想不到呢?”

阿喜笑道,“這也不是什麽難事,不過一時沒有這樣的概念,但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想必很快就會有人想到了。”

“那你覺得,我家已經有了憑證,還需拉人入夥嗎?”嚴酩很認真地請教。

阿喜好笑地說,“我可不懂生意上的事,不敢胡亂給你出主意,嚴兄還是跟家裏人商議吧。”

嚴酩問出這個問題,心裏其實就已經有了傾向,只是想尋求更多的認同,聽阿喜這麽說,他讪讪一笑,知道對方不會再透露什麽,便道,“你說得對,我這就回去給家裏寫信。”

……

同一時間,北地世家的家主們,也正聚在衛家,商議這互市的事。

對于這個互市,他們是有點意見的。

這不就是當年他們的生意嗎?結果賀星回說是走私,給他們查封了,損失不知凡幾。如今一仗打完,好麽,朝廷又要開互市了,這跟搶了他們的生意自己幹有什麽區別?

雖說現在一切都是公開的,他們也可以參與其中,可是之前的損失沒法補回來,也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樣大賺特賺。

“大賺特賺?”衛家主對此嗤之以鼻,“賺的錢,落到你們的口袋裏了嗎?”

那自然是沒有的,要不然他們當初也不會對葉氏生出不滿。

衆人這才不說話了。

衛家主又道,“說來說去,你們就是覺得殿下沒有給出足夠的好處,心裏不滿意。”

“這也不怪我們。”有人辯解,“當初說還上國庫欠銀,就給咱們一個機會,這都多長時間過去了,連個影兒都沒有。這也罷了,戴晔辭官,吏部尚書的位置咱們不敢想,可別的位置總該給一個吧?還是沒有。”

這話可是說到衆人心坎上了。

他們現在說是站在賀星回這邊,可是人家自有一撥提拔起來的心腹,根本沒有給他們挨上邊的機會,叫人如何不急?

“也就不到半年的功夫,瞧把你們急的。”衛家主忍不住搖頭,“這半年忙的都是科舉的事,你們各家也有子弟入仕,這都是正事,又不是殿下搪塞咱們。”

“衛公別生氣,咱們也是心急。”見他生氣,衆人又連忙放緩了語氣,“咱們自然不是質疑殿下的意思。她老人家金口玉言,說過的話從沒有不算的,就是不知什麽時候能騰出手來?”

衛家主也知道他們的心思,不過是敲打幾句,聞言就笑道,“這不就來了嗎?”

衆人急忙追問,“怎麽說?”

總不可能是用這人人都能參與的互市來糊弄他們吧?

衛家主“哼”了一聲,“具體是怎麽回事,我不知道,也不能說,這是朝廷還沒有公布的事,也免得你們不謹慎,走漏了風聲。總之,眼下有那麽一個機會,就看你們願不願意将自己名下位置在天河以北的土地拿出來。願意的,我這裏留個名字,你們把具體的信息寫清楚,回頭遞上去。不願意的,也不強求。”

這話聽得大夥兒十分着急,“這沒頭沒腦的,什麽都沒說清楚,叫人怎麽選?”

“是啊,天河以北的土地,那都是祖地,咱們總得知道是用來做什麽吧?”

其實他們如今定居京中,根本沒有族人留在祖地,這些土地拿在手裏用處也不大,但忽然有人來要,似乎也值幾個錢,他們自然有點想法。

衛家主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麽,是不是覺得這是殿下有求于你們,想坐地起價?”

衆人被說得尴尬,“衛公這話說得也太難聽了。可這朝廷要咱們的地,總不能白給吧?”

“我說了,不願意的,也不強求。”衛家主重複道。

諸位家主們面面相觑,很快就分成一個個小群體,低聲商量起來。

有機靈的說,“我記得當初勳貴們只還了一半的錢,殿下似乎也是要土地抵了另一半,莫非是終于要用上了?”

可即便如此,也很難判斷出這是好事還是壞事,這土地讓出去,他們又能得到多少好處。

也有人看向老神在在坐在原處的衛家主,覺得他知道的肯定不止這些,想回頭再私底下打聽一下。

可惜衛家主根本沒給這個機會,今天就要他們拿出個結果來。拿不定主意的,就算是不願意。總之,今天當着衆人的面表态,往後也不能說他偏了誰沒偏誰,都是自己的選擇。

好在不管哪裏都有賭一把的人,所以不久之後,就有幾家決定先寫上的了。

見他們做了決定,其他拿不定主意的人便也傾向于寫了。反正皇後總不可能是設了一個局,想将他們這麽多人一網打盡。而且地契還在自己手裏,不管她要用來做什麽,總繞不過原主去。

當天,這份名單就被送到了賀星回的案頭。

“還是世家富裕啊!”賀星回看着這一長串的地塊描述,忍不住感嘆了一句,“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是有道理的。”

說着,将手裏的名單遞給了師無命。

師無命只掃了一眼,“我回去就安排人,先把情況摸清楚。”

賀星回笑着擺手,“去吧,順便把三位使者也帶回去,再去各部走訪一番,為互市造造勢。”

師無命領了命,便迫不及待地帶着人回了西北。

而在京城,随着與草原貿易互市的布告張貼出去,關于這件事的議論也多了起來。全國各地的大商人們聞風湧入京城,都想從這裏面分一杯羹。

這些商人帶來了最新的消息,也帶來了最新的商品,一時之間,整個京城都更熱鬧了幾分。

萬事俱備,賀星回便召集重臣,正式提出了自己關于充盈國庫的計劃。

嚴文淵對此最積極,“殿下之前便說早有計劃,想來就是這個了?不知此事打算從哪裏入手?”

“其實這事,跟互市也算有點關系。”賀星回道,“如今互市已經定下來了,我便想着,也該着手此事了。”

她說着,從禦案上拿起一疊紙張,讓女官遞給衆人傳閱。

因為數量很多,所以大臣們每人都分到了好幾份。有人對此茫然,也有人一眼就認出了這是什麽東西。

兵部尚書武煥立刻叫了出來,“這不是之前咱們簽的欠條麽?”

“是。”賀星回說,“這些土地,現在都抵給國庫了。我的想法,就是把它們變成錢。”

“殿下的意思,莫不是讓咱們将這些土地贖買出來?”武煥小心翼翼地問。他們之前因為沒錢才簽的欠條,現在又叫他們用錢來贖,那怎麽可能拿得出來?

賀星回笑了,“自然不是,是要賣掉這些地,但不是賣給你們。”

“是那些雲集京城的大商人?”瞿英立刻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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