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盲目
這個問題讓其他人很不解。
當然不是不解賀星回想把土地賣給商人們。如果說有誰能在短時間內拿出大筆銀錢填充國庫, 那也只有這些商人了。
問題是他們憑什麽要買?
不過現在大家也都已經清楚了賀星回的習慣,她既然提出這件事,就必然會有一個完整的計劃, 所以這一回,就連張本中也沒有急着開口。
張家門下也有生意,他也是需要養活一個大家族的。
最後開口問出來的是嚴文淵,“這……他們會願意買麽?”
“只是賣地,自然沒什麽人願意買。”賀星回道。在這個農耕時代, 大部分商人自己名下就有無數土地,不可能花錢再來買這些散落在全國各地的土地, “所以, 重要的不是這些土地, 而是買下這些土地之後能用來做什麽。”
“殿下可是已經有了萬全之策?”韓青問。
賀星回道,“如今朝廷與草原簽訂了互市的條約,必然會有大量商品流入草原。但如今大越所産之物,僅夠國內使用,若是大量流出, 說不定會導致物價上漲, 百姓們買不到所用之物。若局勢真變成這般,那便是本末倒置了。”
“因此,我打算讓商人們在這些土地上興建工廠,生産更多的商品, 以滿足新市場所需。”
“殿下慮事周全,臣等不及。”這個說法, 衆人都很贊同。
商人逐利, 是不可能放過漲價的機會的, 但朝廷卻不能不考慮底層百姓的生存。
嚴文淵想了想, 又道,“但是商人紛紛建廠,生産新商品,只怕原材料還是免不了要漲價。”
“所以,我們要控制他們所建的工廠類型,只要一片原材料供應區只有一家工廠,自然也就不虞會因為不夠用而導致價格飛漲了。”賀星回點了點衆人手裏的欠條,“這些地分散在各州,倒是正好。”
張本中道,“商人逐利,只會願意生産擁有高額利潤的商品,恐怕未必肯聽從朝廷的要求。甚或不購買朝廷的土地,自己興建其他工廠,也不無可能。”
至少如果讓他來選擇,就會多觀望一段時間,不會直接購入附帶了種種要求的土地。——在這個時代,資産雄厚的大商人,一般都與世家權貴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而世家權貴,手底下最不缺的就是各種土地,就算要建廠,自己撥一塊出來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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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張本中并不相信賀星回會想不到這一點,只覺得她還沒有将重點說出來,所以有此一問。
這也可以說是一種試探。
如果可以,他肯定不會願意名下的工廠跟朝廷牽扯上更深的關系。要是産量、成本和售價都在朝廷的控制之中,那豈不是自己的家底也被摸清了?
“所以關鍵就在生産的産品上。”賀星回道。
“殿下就不要賣關子了,沒看大夥兒都很着急,想知道您的計劃麽?”瞿英笑眯眯地說。
賀星回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別人猜不到,但是親自去慶州考察過一段不短的時間的瞿英,不可能還什麽都猜不到。
她拍了拍手,就有女官從後面送上來一只箱子,放在地上。
賀星回沒有起身,只伸了伸手,“諸位請看,這就是我們的工廠即将要生産的商品。不知這些東西,是否足夠吸引那些商人,拍下我們的手中的土地,建我們想要的工廠?”
重臣們對視一眼,張本中第一個上前,打開了箱子,而後立刻被裏面放着的東西吸引住了視線。
“能把人照得纖毫畢現的鏡子,香到一裏地外去的花露,把所有髒污都洗掉的肥皂。”跟在他身後走過來的韓青低頭看了一眼,忍不住想起了一句從街上聽來的傳說。
這些都是傳說中慶州生産的商品,所以自從帝後回京,就有不少大小商人試圖接觸慶商,想要從中弄到些消息,最好自己也有機會參與。
奇怪的是,始終沒什麽消息洩露出來,而慶州這些傳說中的商品,也并沒有在市面上流通,只偶爾有一兩樣,被喜好這些奢華之物的世家大族、勳貴外戚買去。
韓家家風勤儉,韓青是沒見過這些東西的,可是現在,看到裝在箱子裏的東西,立刻就想到了這些。
而且還不止這三樣,另有一些別的東西。有些韓青能認出來,有些不能,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看起來十分精美昂貴。
這麽說來,賀星回恐怕從回京之初,就在計劃今日了。
“這些都是慶州出産之物吧。”其他人都只是圍着看,武煥直接蹲下來,伸手摸了一下那柄精美的鏡子,“拿出來交給其他商人生産,慶商們會同意嗎?”
“這個不用擔心。這些東西,都是歸屬于王府的,如今算是內庫所有。”賀星回道。
原本在慶州,也是王府的工廠生産出來,交給商人們去販售罷了。
不過那個時候她只是親王妃,必須要将生産工藝拿捏在自己手裏,這些生意才能源源不斷地提供收益。如今她已經是攝政皇後,不管是誰賣這些東西,稅都是要交到國庫裏來的,自然無需再把持工藝。
相反,将這些工藝推廣出去,盤活整個商業市場,激發商人們開創新産品的念頭,對現在的她來說更重要。
話是這麽說,但是就這樣把這些東西拿出來,還是讓朝臣們十分震動。
賀星回見狀,便笑道,“諸位放心,我這些東西也不是白給。”
白給是不可能的。賀星回剛剛回到烨京時,朝臣們屢屢催促她解決國庫的問題,估計都是知道慶州有錢有糧,希望她能主動将這些掏出來,填補國庫。賀星回可不慣他們這些臭毛病,假裝不知道他們的心思,抛出了另一個解決方案,讓商人們用糧食抵稅。
事實上,那些糧食很多也是從慶州運出來的,甚至有直接從王府庫房裏運出來的,但是她絕不會白給,該算的賬必須要算,否則這種事有一就有二,焉知将來這些朝臣們不會又打這種主意?
“屆時內庫會以工藝入股,在其中占上一份。”賀星回視線掃過衆人,打量他們臉上的神色,“既能給陛下和孩子們賺點零花錢,也免得這些工廠徹底脫離朝廷的掌控。”
原本還想着一定要拿下幾塊土地,好弄到生産工藝的張本中,聞言放下了手裏的玻璃瓶。
他們自己對待那些依附過來的商人,采用的就是入股的方式,對此實在是太熟悉了,所以一聽就難免生出警惕。到時候,這工廠究竟是他們的,還是朝廷的,還是皇室的?
但這個問題,似乎只有他操心,又聽武煥問道,“不知殿下要占幾成股?”
賀星回就笑,“不是說你們手裏已經沒錢了嗎?怎麽,看見了好東西,又能拿出來了?”
“殿下見笑了。”武煥也不臉紅,理直氣壯地問,“咱們這些年來,也經營了幾分産業,如今有這樣的好機會,自然少不得勒緊褲腰帶,先占上一份。只是不知殿下允不允?”
這話聽得不少人心頭猛跳。
至少在這個時候,士農工商,商人還是排在最底層的。世家大族雖然接受着商人的供奉,為對方提供庇護,但大部分還是會隐藏這種關系,好像如此一來,自己就仍然是高潔的。
這個武煥,果然是勳貴出身的泥腿子,真是什麽都敢說,竟直接将這件事嚷破了。
——雖說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只要那層窗戶紙還在,那大家面上就還能過得去,可以假裝沒有這回事。一旦被捅破,就很令人頭痛了。
“我只考察商人的資質,若是資質合格,自然沒什麽不允的。”賀星回倒是很平靜的樣子,顯然也沒什麽不知道的,“《大越律》尚未規定不許官員的族人經商,我自然也不會阻攔。但是醜話咱們也說在前頭,正常的經營自然無礙,若有官商勾結惡意競争之事,必嚴懲不貸!”
衆人頓時凜然,連忙應了。
現在沒有具體的法律條款來規範這件事,但在皇權至上的時代,賀星回若是想處理,總能找到辦法,所以他們反而會更加小心謹慎,不趕随意越界。
不過這種謹慎小心能夠持續多久,就只有天知道了。
所以在相關法律出臺之前,只能是賀星回時不時敲打一番,讓他們繃緊了神經,不敢輕易松懈。
因為這個緣故,氣氛難免有些凝滞,但武煥還惦記着自己的前一個問題,又問,“殿下還沒說,內庫要占幾成股?”
“每家工廠不同,最多不超過二成。”賀星回道。
這比所有人預想的都更少。事實上,她就是要一半,也沒人覺得奇怪。畢竟她完全可以像之前那樣,自己把工廠拿捏在手裏,只對外出售貨物,拿到的只會更多。
反正皇家也不愁沒有足夠多的人來為他們辦事。
不過賀星回有意将皇室資産,國家資産和公民資産區分開,所以從來沒有考慮過繼續采取那樣的經營方式。
慶州養不活一個大越,光靠她自己一個人,也不可能掌握全國的商品市場。只有讓更多的人加入進來,不斷将蛋糕做大,才能談發展。否則,就只是自己賺了錢而已,于國于民無用。
這件事本來就是賀星回拿自己的東西來貼補別人,而條件簡直優厚得讓人不敢相信,所以也沒有人有任何問題。
就連張本中也心動了,問道,“既然大家都沒有意見,此事就可以推行下去了吧?”
“不急。”賀星回似笑非笑地看向他,“還有一件事,同樣與互市息息相關,還需與諸卿商議。”
張本中頓時生出了一點不妙的預感。
賀星回先給出了無數的好處,把話說得那麽漂亮,現在到了提條件的時候,她提出的要求,只怕會非常過分。要不然,以她的為人來說,根本不會繞這麽大一個彎子。
他意識到的事,其他人自然也想到了,一時竟沒人開口。最後是韓青道,“殿下請說。”
“如今因為這互市之事,整個大越的商人都動了起來,想在其中分一杯羹。”賀星回道,“諸位也知曉,大越各處的官府都設有關卡,商人們每經一處,都要交一筆錢,路途之中耗費甚劇,很不利于控制成本,也就限制了資産不多的小商人加入其中。”
“殿下是要撤銷這些關卡?”張本中皺起眉頭,“只怕會引來天下反對。”
關稅也是官府重要的收入來源,總不可能因為賀星回的一句話就取消掉。
“可是只有這樣,商人們活絡起來,才能帶來更多的收入。”賀星回道,“光是一年那麽多商人途徑境內,住宿、吃喝及其他需要,就能将關稅賺回來了。何況商人們的到來,也必然會帶動當地的商業興盛。”
張本中道,“道理如此,可是好處都是将來的,誰都不能确定,只怕很難說服下面的人。”
他的語氣并不是反對,倒有點想談條件的意思,但賀星回根本不想理會,轉過頭道,“那就只當是朝廷的建議吧。願意取消關稅的可以取消,不願意的,就繼續收取。我想,商人們應該不介意繞一繞路。”
張本中聞言,臉色有些難看。想也知道,結果必然會是賀星回所說的那樣。可是叫他立刻把自己說出的話收回來,轉而贊同賀星回的提議,張本中也丢不起那個人。
好在賀星回也沒有抓着這件事不放的意思,又道,“這是其一。其二,商人們開始流動起來,各地的變化也必然是日新月異。我大越國土寬廣,交通不便,若是完全由朝廷調度,消息一來一回,難免耽誤許多時間。”
其實現在已經有這種苗頭了,只不過官府需要處理的事情不多,也沒有什麽變化,無非是依着舊例,所以也沒什麽出格的地方。但以後變化多了起來,确實就顯得有些死板僵硬了。
見他們點頭,賀星回便說,“因此我想着,等這些商人們建了廠,稅收就直接交到當地,各地官府可以截留一部分,用于境內的各項計劃,只需每年向戶部彙報預算和賬目。”
這個消息真是大出于所有人的預料之外,讓他們驚喜至極。
只有兩個人不高興。
一個是戶部尚書嚴文淵。這個改變,對戶部的影響很大,嚴尚書尚且還不知道是好是壞。而且審核各地報上來的預算和實際賬目,也是很複雜的事,費時費力,對戶部官員的要求頗高,也不知道會不會留下什麽漏洞。
另一個卻是張本中。
剛開始聽到這番話的時候,他的第一感覺也是高興,但旋即就反應過來,意識到這個所謂的“好處”,自己手底下的人早就已經有了。
這是當初他歸還國庫欠銀的時候,跟賀星回談成的條件。
結果這才過去了多久?半年都沒有,賀星回就将之推廣,讓所有人都得以享受到了這種便利。那當初他據理力争,又有什麽意義?
難怪當時賀星回答應得那麽痛快,原來是早就在這裏等着自己了。
意識到自己早早就踩進了賀星回挖的坑裏,張本中一張臉頓時氣得漲紅。可是,他又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反駁,更不能要求賀星回不許将這種自己争取來的好處給其他人。
她從始至終都沒有答應過,只給與南派世家一系的官員這樣的特權。
可是,想想吧,北地世家當初是要用這些錢在賀星回面前賣好,所以還得毫不猶豫,賀星回後來果然也沒有再抓着葉氏的事深究。勳貴這邊呢,他們欠了錢,只能簽欠條——
等等!張本中猛地回過神來,意識到這件事裏恐怕還有更大的坑。
勳貴們簽下的欠條,給出來的土地都是屬于他們這一方勢力的,地點自然也是他們這一系的人任職的地方。如今賀星回要拍賣這些土地,讓商人們投資建廠。不提建廠帶來的各種隐形好處,賀星回可是剛剛才說過:這些工廠的稅收,是直接交給各地官府的。而各地官府,又可以截留這些稅款,用于地方政務。
這簽的哪裏是欠條?分明是給他們送錢來了!
當然張本中也可以組織自己的人,在自家這一系的官員主政的地方建廠,可是賀星回手裏的工藝,自然就沒有他們的份了,只能生産那些普通的商品,又如何跟其他人競争?
賀星回這是在故意扶持其他勢力,打壓南派世家!
這其實也并不奇怪,誰讓他們是如今朝堂上最大的勢力?賀星回想要掌權,就難免要跟他們掰一下手腕。
只是張本中原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跟賀星回對上的準備,不會讓她輕易地占據上風。可是賀星回的招數實在是無跡可尋,天外突然來那麽一下,竟讓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唯有一點是可以确定的,吃了這麽大的一個虧,他們絕不可能就這麽忍下了。
不過這一次,張本中沒有急着開口反對。幾次的經歷,也讓他逐漸警惕起來,意識到這樣跟賀星回打嘴仗,自己很難占據上風。特別是當他轉過頭看向身邊的同僚,從他們臉上看到贊同與喜色,就更不會硬碰硬了。
之前一直是他想岔了,覺得賀星回一個女人,難免要臉,言語上讨不了便宜,卻忘了女人之中,有矜持優雅的世家女,也有街頭撒潑的河東獅,低估了賀星回的戰鬥力。
這回,他不會再犯之前的錯誤,要回到自己熟悉的戰場,用世家擅長的手段,讓賀星回無計可施。
……
下了朝,張本中連門下省都沒回,就急匆匆地出宮回家了。
韓青走在他身後,看到這一幕,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卻聽得旁邊有人笑問,“令公何故嘆氣?”
轉頭一看,便見瞿英快步走了過來,臉上帶着春風般的笑意,整個人顯得輕松悠然至極,不像是走在皇城禁宮之中,倒像是在郊外踏青訪春。就連問韓青這句話,似乎也是興之所至。
韓青搖了搖頭,“我只是見有人執迷不悟,心下感慨罷了。”
“心比天高,自然執迷不悟。”瞿英笑問,“令公不勸一勸?”
“瞿兄不要拿我說笑了。”韓青無奈地道。
殿下現在明顯準備拿他開刀祭旗,怎麽勸?何況他和張本中同在朝中幾十年,太了解對方了。從前張本中或許還能聽他說兩句,如今雙方站在了相對的立場上,他的每一句話可能都會被認為是別有用心,不如不勸。
何況瞿英說得對,張本中最大的問題就是心比天高,鋒芒畢露,又怎麽肯聽人勸?
世家這兩三代人,真可謂是青黃不接,偏偏命又好。換做高祖和太宗皇帝在時,早就把他們收拾完了,絕不會有機會蹦跶到今天。可是偏偏繼位的是平庸的先帝,他還對世家抱有一種莫名的好感,以至于坐視他們壯大了二十年。
這二十年的日子過得太順遂了。
陸裴那樣的的年輕人,順風順水地長大,背負着無數人的期望,沒有經過任何挫折,所以驕傲到一折就斷。
但張本中這位長輩,實際上也沒比他好多少。甚至他的人生還比陸裴更順利,畢竟這二十年裏,他一直都是南派世家說一不二的話事人,所有想做的事沒有一件不成的。
這些成功會遮住他的眼睛,讓他變得盲目,看不清自己的能力和處境,甚至真的以為世家勢大到能夠威淩皇權。
韓青就從不做這樣的夢。這二十年裏,上面一位平庸的君主,身邊一堆平庸的同僚,如果他願意,權傾朝野、一手遮天都不是什麽難事。但韓青從不出頭,始終讓自己泯然衆人。
所以縱然他是中書令,縱然他時常能左右朝堂局勢,但他在所有人眼中依舊是無害的,甚至直到今天,張本中都沒有警惕過他。
這樣的人,又有什麽必要再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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