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方向
鳳儀宮的燈又亮到了半夜。
夏天的夜晚, 即便殿內已經放了兩只大冰釜,不斷有冷氣從中冒出,房間裏依舊帶着一種揮之不去的悶熱。
賀星回穿着一件薄薄的夏衫, 待在房間裏,還是免不了一身濕膩,讓她很難像平時那樣集中精神。不過,也有可能先是不能集中精神,然後才會因燥熱而煩悶, 難以體會到那種“心靜自然涼”的境界。
她嘆了一口氣,合上手裏的奏折。
春來見狀, 連忙抓緊機會上前, “陛下, 時候不早了,今日就歇了吧?”
賀星回擡手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什麽時辰了?”
“快交亥時了。”春來輕聲道,“你也忙了一天了,殿裏值班的人都換過三次, 只有你不得歇。”
賀星回笑了起來, “好吧。不過一時半會兒睡不着,我出去走走。”
她站起身,感覺肩背處明顯地僵硬了很多,那是伏案工作太久留下的後遺症。賀星回不由得暗自在心中警醒, 這段時間确實有點沒有計劃了,全然沒有考慮到身體的重要性。
掌控一個國家, 固然日理萬機, 不過她身邊能幫忙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想讓自己不要那麽累, 是很容易的事。賀星回是故意讓自己沉浸在忙碌之中的。
一個很笨的辦法。
邁步往外走的時候, 她回頭看了看殿內其他人,今夜值班的又是阿喜和陸裳,賀星回想了想,又道,“你們也跟着來吧,陪我走走。”
其實她不說,其他人也是要跟上的。哪怕這是皇宮之中,她自己的居所,也不可能讓她自己一個人出去。
賀星回看她們還要去給她拿一些随身的東西,忍不住好笑地搖頭,“就走一會兒,一會兒就回來了,什麽都不用帶。”頓了頓,又道,“都這個時辰了,讓小廚房備一點宵夜,回來吃了再去睡。”
室外的溫度并不比室內高,但是因為有風,顯得更加涼爽。
今夜有星無月,天氣很好。她們在滿天繁星的照耀下,在夜風裏慢慢地散了一會兒步,賀星回便覺得整個人都放松了很多。走着走着,風裏夾雜了一點桂子的清香,讓她不由得恍惚,“原來桂花都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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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馬上就是中秋了。”阿喜笑着應道。
往年,這樣的節日對她和高漸行而言,是最難捱的。今年雖然依舊沒有別的親人,但他們住的小院很熱鬧,還有許多朋友可以往來,想必不會再如澤州時那般寥落了。
“已經是秋天了啊。”賀星回有些感慨地說。
陸裳頻頻轉頭去看她,聽到這裏,終于沒忍住問,“陛下有什麽煩心事嗎?”
賀星回一愣,回頭看到幾人臉上的表情,便知道大家都有這樣的猜想。她忍不住擡手扶了一下額頭,有些誇張地道,“哎呀,被發現了。”
因為實在是太明顯了,衆人心想。平時賀星回雖然忙碌,但也時常會停下來休息,也不會放棄一些摘花喝茶的雅趣。但這段時間,這些卻都沒有了,大部分時候都在忙。
要說是國事繁忙,也就罷了。然而剛剛才将世家徹底壓下去,又将朝堂清理了一遍,眼看一切盡在掌控,又沒有什麽突發事件,對賀星回來說,應該是最輕松的時候才對。
她如此反常的表現,自然立刻就被衆人注意到了。只不過這種事,輕易不好開口問。
要不是現在氣氛輕松,而賀星回看起來也有所松動的樣子,陸裳也不會提。不過既然問了,她也就不再遮遮掩掩,“眼下諸事皆定,陛下是在為何事煩心?”
“諸事皆定?”賀星回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笑着搖了搖頭,“這才剛開始呢。”
對她來說,掃清朝堂,确實只是第一步,後面的各種改革才是重頭戲。很早以前,做計劃的時候,賀星回是心潮澎湃的,她以為自己不會有任何猶豫,但現在,山河日月真正擔負在她肩上時,她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有膽怯的時候。
改革就像是一輛高速行駛的車,又像是一個越滾越大的雪球,一旦開始,未必還能像現在這樣,一切都掌控在她的手中。
但更糟糕的是,朝堂上的種種變化,影響到底無非是大臣、世家、權貴,對普通百姓而言,還是十分遙遠的事。但賀星回接下來要做的改革,卻要深入人群之中,徹底改變他們的生活。
雖然已經做了許多的計劃,對于即将要做的事也算比較有把握,但賀星回也不能拍着胸脯保證,一定會成功,一定會變好,一定不會出任何問題。古往今來,好的政策最終走偏甚至失控的事,也不鮮見。
不記得是在哪裏看到過一句話:當一個國家開始改革的時候,她就處在了最危險的時候。
即便有那麽多前人和後人的經驗給她做參考,但路終究要自己去走。
她沒有說出來,倒不是有什麽不可說的,也不是愛面子,只是旁人很難理解她這種進退之間的遲疑。因為那是一道只有她能看到的懸崖,卻要帶着所有人安然穿過,于是不得不時刻警醒、戰戰兢兢。
不過即便只是這樣含糊的一句,衆人也都明白了,她是在為接下來的計劃而操心。
眼下氣氛正好,她難得放松下來,衆人都不想談正事。阿喜想了想,忽然伸手指向天空中的一處,“你們看,那是北鬥。”
衆人都駐足,擡頭看去。北鬥七星十分著名,縱然是在漫天繁星之中,所有人也能一眼認出來。
阿喜又笑着說,“我學什麽都快,就是星象不開竅,至今只認得北鬥七星。小時候,有人告訴我,它是用來辨別方向的。即便走錯了路,擡頭看看星星,調整方位,就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賀星回這才明白她是在安慰自己,只要找到能夠辨別方向的錨,就不用擔心會迷失,即便走錯路也能找回來。
她心下微暖,笑道,“那你認得一個北鬥七星,也足夠了。”
陸裳又轉頭看了她一眼,再擡眼看向天空中。北鬥七星可以指引人們找到方向,而它們自己,卻永遠都被不遠處的紫微星指引着,環繞它而動。難怪人們常常覺得,星辰的軌跡暗合着凡人的命運。
在這一瞬間,她好像懂得了賀星回心裏那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情緒。
她是指引一切的紫微星,但指引她的又是什麽呢?
陸裳以前覺得,那應該會是一股更加強大的力量——自己現在還不可見,也不能理解的力量。但是此刻,她忽然意識到,無論是否有這樣一股力量存在,自己既然看不見也不理解,那就不必多想。
只以她所知的一切來說,也許,紫薇并不需要其他的力量指引。在她指引北鬥的同時,北鬥就成為了它的錨。
所以賀星回的擔心和憂慮,并不是用語言就能開解的。等到她計劃中的事一件件執行下去,每一件事的完成,便都能給她一個正面的反饋,最終讓她确定,自己的道路并沒有錯。
陸裳并不知道賀星回下面的計劃是什麽,那也不是現在的她能打聽的。
不過有一件事,是她現在就可以提的。
于是作為所有人之中星相學知識最豐富的人,其他人在讨論星辰的時候,她卻一直默默無語,陷入沉思之中。
等到一旁的讨論告一段落,她才開口,引導了另一個話題,“有一件事,還沒來得及向陛下禀報,現在倒突然想起來了。世家捐贈的圖書,都已經陸續被收入藏書館中了。”
“這麽快?”賀星回有些吃驚。
“各家都派了人手幫忙,我們要做的只是登記造冊,将圖書入庫。”陸裳笑道,“陛下放心,京城這些世家,誰家裏有什麽好書,我都記着呢,一本都沒少。”
賀星回不由笑了起來,“好。”
“既然書已經入庫,我想着,也可以開始着手編書的事了。”陸裳又道,“只是要編一本什麽樣的書,卻始終沒有頭緒。不知陛下有什麽提議?”
阿喜不無吃驚地看了她一眼。陸裳有多要強,她這段時間已經無數次領會過了。交給她的事,她寧可自己發愁到天天失眠,也不願意對外求助,因為一旦求助,就不再只是自己的力量了,有作弊的嫌疑。
但現在,她居然主動問了陛下的建議?
“此事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出來也有一會兒了,要不回去再說?”賀星回想了想,道,“宵夜也該準備好了。”
于是她們就回了鳳儀宮。賀星回讓人把桌子擺在了廊下,小廚房的人很快就将宵夜送來了。
夏天的夜晚,當然是一碗冰鎮過的甜湯最能撫慰人的情緒,飲一口,涼意便能浸透肺腑,讓人由衷地放松舒展下來。賀星回合着馬蹄銀耳蓮子羹,思緒忍不住飄遠了一瞬。
即便是在古代,大部分時候,她的口腹之欲還是能夠被滿足的。不過偶爾有些時候,也難免令人遺憾,這是個交通不發達的時代,很多舶來的物種還沒有在這片土地上紮根。
特別是原産美洲的那些好東西,估計要等什麽時候大越的造船技術更進一步,才能前往探索。
那個太遠,暫時不去考慮,不過回頭有空了,還是可以将這片土地上沒有被發現的本土美食發掘一下的。
以往在慶州的時候,做這些不方便,派人出去到處搜集物資也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和警惕。不過現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倒是沒有這方面的擔憂了。
不過還是要從長計議,在這個“以天下奉養一人”的時代,送到她面前的都是貢品,那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神游片刻,糖水喝了一半,賀星回才回過神來,對陸裳道,“你有什麽想法?”
陸裳道,“我想,可以先招攬天下名醫,編一套可以推而廣之的醫書。”
雖然她的終極目标是掌控經書的釋義權,潛移默化地改變人們的觀念,讓自己的主張成為顯學。但很顯然,上來就編一本解釋經書的書籍,并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在沒有任何基礎的情況下,她的釋義不會有人贊同,說不定反而會讓天下的讀書人都警惕起來,群起而攻之。
所以,先從其他方向入手,編一些不那麽敏感的書籍,确立起秘書省的權威,就是個不錯的選擇。
但這又是秘書省的第一個大動作,如果只是編一本沒什麽特色的書,肯定不會有太大的反響,所以思來想去,陸裳覺得可以從專業類的書籍下手。
醫書會成為第一選擇,是因為這個專業最容易被注意到。畢竟人人都會生病,病了就要看大夫。若是能編一本刊行天下的醫書,自然會引起無數注意。而這種利國利民的好事,也不會有人站出來反對,秘書省由女性領導這件事就會被弱化。
之後再如法炮制,編第二本第三本,直到有一天,秘書省刊行的書成為各行各業的經典,被所有人認可,就可以開始着手最後那件事了。
不過,就像賀星回也會擔憂自己接下要做的事一樣,陸裳雖然已經有了選擇,但并沒有十足的自信。
“醫書确實是個不錯的選擇。”賀星回點頭。古人有“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說法,可見醫術一道,在讀書人之中,還是頗受推崇的,但是又不會像詩書經文那樣,觸動這些文人們敏感的神經,确實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陸裳眼睛一亮,“陛下也覺得可行?”
“自然可行。”賀星回道,“不過想要編一本能夠刊行天下的醫書,恐怕并非易事。”
因為它和其他的傳統學科截然不同,是需要大量實踐和檢測的。某個病該用什麽方子,即便在大夫之中,也未必有統一的答案,必須要有一個辯證真僞和效果的過程。如此一來,其中很多內容都會變得有争議,固然能引人注目,但想要服衆就難了。
陸裳若有所思地點頭,正要說話,春來突然開口了,“編書是怎麽回事?”
她這個秘書省的主官怎麽不知道?
阿喜聞言,不由有些緊張,忍不住轉頭去看陸裳的表情。這件事她是知道的,陸裳當時說,這是需要幾十年之功才能做成的事,說得太多,反而容易讓其他人失望。所以這事一直沒有被正式提出來,耽擱到現在,都忘了其他人還不知道了。
陸裳倒是很鎮定,“秘書省設立之初,便是為了掌管天下圖書,有編纂、修訂和校對的職能。既然有這樣的權力,我們自然不能放棄。不過這事,不能光明正大地說。”
春來若有所思地點頭,這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也是她不會想到的。
賀星回身邊本來就有不少女官,将陸裳等人招進來,自然不是為了讓她們掌管案牍的工作。這一點,春來之前就已經有所體會,但現在才覺得,世家出身的女子,的确與一般人不同。
要說心裏沒有失落,是不可能的。但陛下現在的身份不一樣了,手下也需要更多可用之人。在慶州的時候,有她們就夠了,現在,許多事自然要交給別人去做。
她想了想,對賀星回道,“還有一個秘書丞的位置空着,不如就将陸裳提拔上來,讓她負責編書之事?”
“現在還不是時候。”賀星回搖頭,“等第一本書出來了再說吧。”
她說着,轉頭看向陸裳和阿喜,“你們還有別的想法嗎?”
“醫書會有争議,那編一本藥經呢?”阿喜說,“記錄所有可用的藥材,寫明它們的性狀和用途,不僅大夫用藥的時候可以參考,普通人也可以跟着學一些。”
大部分人生了病,都知道要請大夫。可是在民間,很多時候,普通人其實是請不起大夫,也抓不起藥的。生了病,就只能自己捱着。
若是有一本書能教他們辨識藥草,豈不是又多了一點希望麽?
這麽想着,她還補充了一句,“文字描述會有誤解,還可以把藥材的長相畫成圖像。”
“那就更是一項大工程了,要派人到全國各地去尋找和記錄藥材。”陸裳說,“比召集大夫整理他們手裏的藥方更難,說不定一二十年都編不成。”
當然這提議不是不好,也不是不能做,但是眼下秘書省就這麽幾個人,這個題目太大了。
“醫書和藥經都先記着吧,等到以後騰出手了,這些都可以做。”賀星回道,“眼下這第一本書,我倒是有一個提議,與其打磨那些專業性太高的書籍,不如編一本啓蒙書。”
陸裳猛地坐直了,“我怎麽沒想到?”
這個時候,市面上還沒有流通的啓蒙書,世家內部,長輩們在給晚輩啓蒙的時候,倒是會自己整理一些內容,不過也不成冊,都是想到哪裏就教到哪裏,沒有一個完整的體系。
若是能編一本用來給幼童啓蒙的書籍,想來大部分人都會願意用的,因為會省去無數的時間和精力。
最妙的是,在世家內部裏,負責給孩子啓蒙的,反而都是家裏的女眷。畢竟男人們要出門工作應酬,有種種雜事,而教小孩子又是一件非常需要耐心的事,在可以請蒙師之前,一般都是女性長輩帶在身邊,教一些簡單的內容。男性長輩有空的時候,也會指點一二。
所謂的家學淵源,便是如此了。
這也是世家內部,會讓女孩跟男孩一樣讀書的原因,因為這些對她們并非是無用的東西。
所以,由都是女官的秘書省來編一本啓蒙的書籍,非但不會引起外界的反對,反而有可能得到贊賞。因為這确實是“女人應該做的事”。
一瞬之間,無數念頭從陸裳腦海中閃過,讓她看向賀星回的眼神愈發明亮,“我家裏就有幼時讀書用過的書本,回頭再找相熟的世交搜集一些。這書編起來不難,說不定明年這時候,就可以面世了。”
節省時間,這是她們眼下最需要的。
賀星回道,“若是決定了,可以先拟一個目錄,拿出來大家一起商讨,查缺補漏。”
“我回去就拟!”陸裳十分精神地應道。
“明日吧。”春來提醒,“這都什麽時辰了?說好歇一歇,怎麽不知不覺又談起正事來了!”
說得幾人都笑了,賀星回道,“那就先休息吧,再大的事,都等明天再說。”
話是這麽說,但陸裳根本睡不着,連帶跟她住在同一個房間的阿喜,也有些睡不着。反正明日其他人過來接班,她們可以抽空睡一會兒,兩人索性爬起來,開始商量着拟啓蒙書的目錄。
倒是賀星回,一番談心之後,那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憂心倒是散了不少。
擔心沒什麽用,事情總要一件一件地做,路也須得一步一步地走。有一個明确的方向,她已經比大多數人更幸運了。
不過在那之前,她要好好休息一下,以最飽滿的精神來應對接下來的事。
這一天沒有早朝,賀星回提前交代過,便也沒有人來打擾她,等到一覺睡醒時,已經到了日上三竿。賀星回從床上坐起來,伸展了一下身體,總算覺得哪哪兒都舒服了。
房間裏才傳出動靜,春來就領着宮女魚貫而入,催促她趕緊起來洗漱了。
“重臣們都到了,在外頭等着呢。”
“出什麽事了?”賀星回詫異,“怎麽不叫醒我?”
春來臉上的表情一言難盡,“什麽事都沒有。只是……他們大概是不相信你也會睡懶覺吧。聽說你還沒起身,一個個都如臨大敵,以為你是病了。不見一見,想必回去也不安心。”
賀星回:“……”這确實是她沒想到的。
她是不是把敬業的人設立得有點過了?唔……要不要趁此機會休息幾天,讓大家習慣一下呢?
對了,還可以将早朝的時間推遲一些,天不亮就要起來上班,實在是太不人道了。她年紀輕沒關系,朝中可是有好幾個六七十歲的老臣的,叫人怎麽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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