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故事
這一拖又是兩個月。
朝堂上的各項工作都在有條不紊地推進, 于是大家也就漸漸意識到了賀星回的想法:門下省在與不在,似乎沒有什麽分別。
這并不合理。主政者刻意忽略某個部門,直接越過他們行事, 并不能說這個部門的職能就毫無用處了。現在這種三省互相制約的模式,很顯然經過了漫長時間的摸索和考驗,就是最适合當下朝堂的。
何況門下省的功能,本來就是對皇權的限制,多加一道程序而已。
不過現在, 即使所有人都猜到了賀星回的想法與打算,但是諸多權衡之後, 還是會選擇保持沉默, 而非為門下省據理力争。
一方面, 賀星回明顯是個說一不二的君主,但是又理智果決,歷來強勢的君主手中的權力都會擴張,賀星回已經做得不那麽明顯了。而且對一心開創新盛世的她和部分朝臣而言,門下省的存在本來就是個不怎麽必要的阻礙。
另一方面, 朝臣之間的勢力之争同樣十分嚴峻, 如今南派世家全面潰敗,對其他勢力而言就是個搶占地盤的好機會。偏偏勝過他們的是賀星回本人,那這個騰出來的位置,自然就會由她的人填補。既然不涉及到自家利益, 就不用着急。
何況一項權力出現之後,是不會消失的, 沒有門下省, 這種職能和權力, 就會轉移到另外一個部門身上。如果賀星回真的準備撤銷門下省, 那得益的也是其他人。
反正,他們頂多隔三差五上折子提一下這件事,讓賀星回別忘記,就足夠了。
所以這一日,當賀星回在小朝會上提出,将門下省與中書省合并的想法時,竟然沒有引來半點意外。
這個想法比大多數人想象的更好一些。
門下省封駁诏書,是對皇權的限制,又何嘗不是對中書省這個提出決策者的限制?
現在賀星回将門下省并入中書,在加強了皇權的同時,也加強了中書省的權力,讓它真正擁有了完整的相權。
特別是封駁這個權力,完全轉移到了中書省。現在是賀星回強勢,顯得中書省分到的權力并不多,可一旦坐在上面的君主不像她這樣天資英睿,能夠完全掌控朝堂,相權就會不斷膨脹。
相權是臣權的核心,所以對于賀星回的這個提議,朝臣們只有一句話:“陛下聖明!”
“不過如此一來,中書省職責更重,現有的人手,恐怕不夠用了。朕欲将中書省的規模擴大,增設左右侍郎、左右仆射四位副職,輔佐中書令,總領全國軍政事務。”賀星回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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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六部主官們頓時心跳加速。
這一下就增加了四個位置,而人肯定是要從他們之中選。六進四,意味着自己很有可能馬上就能成為分享相權的人之一,達成仕途的最高成就:出将入相。
要說這個決策,會有誰不高興的話……衆人不約而同地看到了站在首位的韓青,那就應該是他了。
畢竟他手中的權力被分出去了四份。
但事實上,韓青本來就不是野心勃勃,想要獨攬大權之輩,他對賀星回的期許很高,容忍度自然更大。賀星回先前所做的是掃除積弊,現在就要重整朝堂,接下來,便是開拓變革之日了。
韓青自然不會成為這條路上的阻礙,所以他十分配合地應道,“老臣近來的确常覺精力不濟,如今總算有人分擔了,多謝陛下-體恤。”
“那就拟一份名單上來吧。”賀星回道,“事關重大,依朕看,此事想要服衆,還需着落在是‘光明正大’四個字上。不如讓文武官員在早朝時廷推,此事就交由韓卿來主持吧。”
這是重臣們最喜歡賀星回的地方,她有一種很奇特的分寸感,好像總能知道界限在哪裏,并不會讓自己手中的權力随意膨脹。
像宰相人選這種人事任命,一般來說都是聖裁獨斷,實際上最後的人選,也會由賀星回來決定。但她願意走廷推這個流程,無疑就讓這件事變得更加公開公正,讓做臣子的心裏十分舒服。
而接下來的職位調整,可以稱得上是一場狂歡。
中書省增加了四個相位,六部就空出了四個主官,需要從其他官員之中遞補。而遞補人員所空出來的位置,同樣需要新人來填。再加上之前因為張本中事件而被黜落的那一批官員,甚至可以說,整個朝堂都經歷了一場小小的地震。
不過,因為每個勢力都分到了一些好處,大家對這些結果也基本滿意,所以很少會有人注意到,六部的人事變動着實不小,有些部門甚至從主官到屬官都換了一批,也就是負責具體文書事務的小吏還在。
這自然是瞿英妙手操控的結果了。
這位吏部尚書自從上任以來,始終保持不顯山不露水的姿态,并沒有展露過什麽手段,但實際上,他早就已經私底下将朝堂的情況摸得差不多了,如今抓住機會,便在賀星回的授意下做了巨大的調整。
調動、遷移、填補,如今的六部,已經完全變了個樣子,再不是之前那種張本中一聲令下,半數官員都會聽他號令的局面了。
賀星回把這種調整稱之為“換血”,瞿英覺得十分恰當。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小小的細節變化:賀星回将谏臺從門下省獨立了出來,并不歸屬于某一個部門,而是直接對皇帝負責,承擔起了糾察百官的職責,名為監察院。
在當下,并沒有多少人在意這個變動。畢竟言官本來就是一個比較獨立,不好劃分的存在。
此刻,賀星回正在召見監察院的新任主官鐘彬。
這位其實也是老熟人,之前是門下省的谏議大夫,在賀星回剛剛回朝的時候,他還是張本中的馬前卒,在朝堂上表現得也很活躍。但就連賀星回都沒有注意到,他是什麽時候開始安靜蟄伏,不再冒頭的。
可見南派世家之中,也并非沒有聰明人,只不過他們都跟鐘彬一樣,因為拿不到話語權,所以成為了沉默的大多數,安靜地蟄伏了起來。
如今張氏已經成了過眼雲煙,他們卻仍舊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
賀星回并不會因為出身就對他們産生偏見,所以瞿英在考察之後,舉薦鐘彬為監察令,賀星回很爽快地應允了。
此刻,她召見鐘彬,便是為了監察院接下來的工作安排。
谏臺負責監察百官、巡視郡縣,眼下互市和扶持商人開設工廠的事,都在有條不紊地推進着,也是最需要監察的地方。只有從朝中派人下去,賀星回才能獲得第一手資料,知道具體情況是什麽樣的。
鐘彬聽到這個任務,整個人都振奮了許多。這是能影響國庫收入的大事,他本以為賀星回會派遣自己的親信之人前往巡查,沒想到會把這個工作交給監察院。
言官的地位很特殊,主政者重視,那就是位卑職重,就連中書省的宰相們也要受其監察。但上位者不在意,他們就會成為鑲邊的存在。
因為監察院大部分官員小吏都是從原本的門下省轉移過來的,鐘彬本以為他們會是後者。
如今賀星回委以重任,他立刻斬釘截鐵地應道,“臣必不辱使命!”
……
由朝廷扶持,內庫入股,商人興建的工廠,大都位于大越北方。
這當然不是偶然,而是賀星回精心挑選的結果。
無論是勳貴們在欠條上寫的,還是北地世家試探着拿出來的土地,都在北方。
賀星回為什麽要費工夫讓北地世家也摻和進這裏面來?就是因為北方很多地都在他們的手裏,當然要盡量收回來。特別是西北,如今已經完全在師無命的掌控之中了。
除了收回更多的土地之外,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帶動北邊的發展。
自從大宣皇室南遷之後,整個北方遭受重創,又在戰火之中混亂了幾十年,如今雖然重新回到了大越的治理之下,卻是元氣大傷,久久不能恢複。
大越定都烨京,帝國的權力中心和經濟中心便都向南偏移,北方想要發展起來,只會越來越難。
不說別的,南方人口密度就是北方的四五倍。地廣人稀,沒有足夠的人口來恢複生産,就是目前北方地區最大的困境。這是戰争帶來的結果,要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吸引南人北上。
大多數人安土重遷,直接遷民必然會遭遇強烈的抵抗。
賀星回在北方建廠,就是希望通過商人們的利誘,能夠吸引更多的南人主動前往北方。以工廠的名義招收工人,就比朝廷直接下令搬遷更合适。
而現在,這項政策,已經初見成效了。
這個時代的商人們,還是喜歡用自己人的。這些商人來自大越各地,而且大部分都來自更加富庶的南方,北地出身的沒有幾個。在人生地不熟的北方建廠,雖然有朝廷扶持、官府配合,但他們自己心裏也難免犯嘀咕。這時候,從家鄉所在之地招收一批工人過來,就是個很不錯的選擇。
禦史們進入北方境內,沿路走來,便見各地都頗有欣欣向榮之意。除了工廠,工人們的住處也在興建,城外也有不少農人正在田間耕作,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欣悅的笑意,飽含着對未來的無限期待。
仗已經不打了,太平年代,日子只會越過越好。而且随着新人口的湧入,各種機會也會越來越多。北方本地居民們的心,也逐漸跟着活絡了起來。
不過短短半年而已,眼前種種所見,已經與記憶中截然不同了。穆柯看着這一切,忍不住心潮澎湃。
是的,在這一次的人事調動之中,他從兵部調到了監察院。還真別說,這個職位意外地很适合他,因為他雖然寡言,但每次開口都能一針見血,刺得對面說不出話來,因此到了新的部門,竟然很得主官的看重。
再加上他本就出身西北,對當地事務更加了解,甚至還跟師無命将軍有舊,所以最終,他就被派到了西北。
這也是鐘彬的聰明之處,師無命本來就是賀星回的人,西北現在又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朝廷忽然派一個言官過去監管,很容易引起他的不滿。選擇穆柯這個西北出身的寒門子弟,就是一種明晃晃的安撫。
你看,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們沒有惡意的。
穆柯一開始還在認真思索自己的職責,但距離西北越來越近,他的心潮也就越來越難以平複。
特別是進入西北之後,所見之處,再沒有數月之前滿目瘡痍的情景,取而代之的是整齊的營房、大片今年才被開墾出來,生長着茂盛作物的土地,叫人看得心曠神怡。
就連這裏的工廠建造進度,也比別處更快。
穆柯一打聽,才知道這還是因為那群草原俘虜。這些人被分散成小股部隊,交給西北軍看押,平時除了開墾種地之外,也負責一些修路之類的雜活。工廠的建設,他們自然也加入了進來。這些人力氣大,而且服從管理,效率更高,也比普通的工人更好用。
很奇妙的是,大部分俘虜,對這樣的生活并沒有多少不滿。
他們是在草原上吃不上飯了,才出來劫掠的。雖然騎上馬的時候,他們是最彪悍的戰士,但發現在大越當俘虜居然能吃飽飯,很多人的心态慢慢就變了。
要不是擔心還在草原上的家人,很多人說不定還覺得現在這種生活更好呢。
事實上,師無命已經打算,等到互市開放之後,就去打探一下那些只剩下老弱病殘的部落現在的情況。
這次南下的部隊之中,大概只有月部還保留着戰鬥力,不過羯部出手,他們肯定會向草原深處遷徙,未必能帶走那麽多人。而羯部又還沒來得及出手,只要去年冬天沒有凍死餓死,就還是能找到人的。
找到他們,扶持他們,讓他們不至于輕易被羯部吞并,這是朝廷給的任務。師無命打算讓俘虜們去跟那些殘部接觸,尋找自己的族人們,并以自身為例子,說服他們接受互市。
畢竟賀星回也不是什麽魔鬼,她雖然把這些俘虜留下做苦力,但飯是管飽的。而且這種勞作也并非是終身制,一個俘虜只要賺到了足夠贖買自己的錢,就可以獲得自由。
這個時間,也就是十年左右吧。
能夠接觸到自己的族人,又有自由的胡蘿蔔吊在前面,相信這些人工作起來會更加賣力。
因為俘虜們的高效率,西北的工廠,有一部分已經開始運轉了。穆柯轉了一圈,發現果然跟自己想的一樣,根本沒什麽可擔憂的。不說上面有師無命鎮着,大家都很老實。就說能在西北建廠的商人,不是慶州來的,就是寒門一系,說起來都是自己人,不可能在剛剛開始的時候就做什麽手腳。
因而穆禦史在這裏的生活,堪稱輕松,甚至還抽空回了一趟嘉連關,照看了一下家裏,見了一些舊日的朋友和同僚。
與他的悠閑相比,另一個同樣在草原上奔波跋涉的人,就要辛苦得多。
和一直走官道,路上始終能看見人,時不時還能停下來休息休整的穆柯不同,杜鴻言選擇的都是最偏僻最曲折但也最不引人注目的道路,就是為了避免被人發現自己的身份。
他之所以在這裏,是為了穿越國境線,前往草原!
雖說師無命一戰而勝之後,對很多大越人來說,草原好像一下子變成了不堪一擊的代名詞。但是杜鴻言和那些人雲亦雲的普通人不一樣,他始終保持“清醒”,知道朝廷的戰功常有誇張的嫌疑,而且草原胡人來去如風,根本不是步兵能追得上的。就算戰敗,只要往草原深處一跑,縱然會死師無命也抓不住他們。
在科舉結束後,杜鴻言不僅丢盡臉面,也很快意識到,除非大越亡國,否則他的仕途就會終結在這裏了。于是他既沒有回挺秀山讀書,也不打算回家,而是生出了一個非常大膽的想法——
他要去投奔草原上的胡人部落,幫助他們發展,然後再帶領他們反攻大越!
只有這樣,才能報了賀星回在金銮殿上羞辱他的仇。
杜鴻言自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天才的辦法。因為他早就知道,雖然兩國之間封鎖得很嚴重,但一直都有商人買通關卡,前往草原貿易,賺取巨額利潤。同時,也頗有幾個抑郁不得志的寒門士子,眼見在大越不能出頭,索性去投奔了草原。
這些都是他的前輩,他們能做到,杜鴻言相信自己也能做到。
于是他就備上幹糧,出發了。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請了一個向導,選擇了最繞最難走的一條路。
說實話,這一路上确實吃了很多苦,哪怕帶了兩個仆人,但是杜鴻言還是被折磨得十分痛苦。日曬,風沙,迷路……因為選了最艱難的路,動不動就數百裏荒無人煙,很多時候連補給都找不到,還要忍饑挨餓。
好幾次,杜鴻言都想直接放棄了,是仇恨和報複的希望支撐着他,讓他沒有倒下去。
經過這些磨砺之後,杜鴻言認為自己變強了。
世家子弟也好,寒門士子也罷,都是在氣候溫和濕潤,到處都是鮮花草木的南方長大的,根本沒有吃過這樣的苦,受過這樣的罪,又怎麽可能比得上他?
他雄心勃勃,懷揣着無數壯志,在幾度迷路之後,花費了三個月的時間,杜鴻言一行人終于穿越國境線,來到了草原境內。
杜鴻言的目标很明确。雖然月部等其他部族跟賀星回之間的仇恨更深,但是他們的實力也更弱。要扶持,他自然是選擇現在最強盛的羯部了。聽說這裏同樣水草豐饒,想必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積蓄起實力。
找了一條溪流,洗了個澡,把自己收拾得幹淨整潔之後,杜鴻言才進了城。
是的,羯部并不像一般草原人那樣住在帳篷裏,他們在天河邊修建了城市,雖然比不上烨京那般繁華,但是在數月的跋涉之後,重新回到人類的世界,還是讓杜鴻言激動得熱淚盈眶。
他滿懷着無數的抱負,一路斟酌着見到羯部首領時要說的話,進城之後,先去找了一家酒樓吃飯,順便也可以探聽一些消息。
結果點的菜還沒上來,他就先聽到了一個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事。
大越竟然要和草原互市通商!
這怎麽行?杜鴻言頓時焦慮起來。他雖然偶爾盲目自信,但也知道,想要待價而沽,那就必須物以稀為貴。羯部沒有幾個南人,根本無法了解大越的情況,他帶來的一切情報都會是最珍貴的。可是如果雙方開始通商,不禁人員往來,那他辛辛苦苦選了那麽難的路偷跑過來,豈不是白費功夫?
越聽杜鴻言臉上的表情就越難看。
因為他發現,這通商不是說說而已,羯部已經有不少大越的商品流入了!
杜鴻言千裏迢迢奔赴草原,當然也是做了一些準備的,甚至還努力搜羅了一些在大越也比較難買到的東西,準備作為進獻給羯部首領的禮物,争取一個見到對方的機會。
如果大越的商品已經賣得到處都是,他手裏那些東西還有什麽用?
但他所受到的打擊依然沒有結束。
很快杜鴻言就漲紅了臉色,因為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以及一段熟悉的故事。
故事講的是一個才學出衆的大越士子,竟然在科舉時被自己身邊嫉妒他的奸人所害,導致科舉失利,只取中了八十幾名。但好在大越的皇後十分開明,又給了他一個機會,在金銮殿重新進行了一場考試。而這一次,他終于堂堂正正地擊敗了背叛者,從對方手中奪走了第三名,并被大越的皇後封為探花郎。據說,這在大越是美男子的意思,就連大越的皇後,也認為這位士子是她見過容貌最出衆的讀書人,所以專門為他取了一個名號。
雖然故事之中多了很多誇張和不倫不類的部分,但總體來說還是比較寫實的。
如果這故事裏被人翻來覆去罵成奸險小人的另一個當事人不是杜鴻言自己的話,他或許都會忍不住羨慕這個主角,覺得他是我輩讀書人的楷模了。
這才過去多久的時間,他和陸谏的故事,居然也傳到了羯部!
這些人怎麽這麽閑,他們難道沒有別的事可做,整天只知道打探這種不知真假的消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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