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衮冕

賀星回一開始沒有說話, 後來就更不用開口了。

盡管旁人難免揣測她在這件事裏起了幾分作用,使了多少手段,但這件事, 确實完全出乎她的預料之外。皇帝在做之前,并沒有跟她商量過。不過作為既得利益者,她也不會虛僞地說什麽不需要。

不,她确實需要這樣一個名正言順的儀式。盡管這需求并不太迫切,沒有也無所謂, 但有了當然更好。

當這封奏折經中書門下兩省中轉,加蓋了各種印章之後, 又送回她手中時, 賀星回捧着它, 也不由百感交集。

阿福這孩子,真的很會心疼人啊……

但凡是送禮,一定能送到接收之人的心坎上,也算是一種天賦了。

這一天的小朝會,最後什麽正事都沒有議。賀星回體諒群臣或許需要一點時間來接受這件事, 便放他們回去了。

張本中被禁衛軍從地上拖起來的時候, 看向皇帝的視線,簡直像是在看一個瘋子。如他這樣執着權勢的人,大概永遠都不會理解皇帝的選擇吧?

而那個不被理解的人,注視着他被人拖下去, 還忍不住點評了一句,“這位張侍中, 從前看着也像個聰明人, 怎麽現在變成這樣了?”

“這和聰不聰明沒有關系。”雖然張本中确實不太聰明, “越大的東西就越笨重。如果是騎馬, 要掉轉馬頭是很容易的事。可如果是四匹馬拉的車,即便是訓練有素的車夫,也得費一番功夫。世家,卻是比驷馬車龐大了無數倍的存在,掌舵之人光是控制它就用盡了全力,哪裏看得清前面的方向?”

“我看不是看不清方向,而是坐在掌舵的位置久了,就以為自己真的是個龐然大物了。”皇帝神色冷淡,“索性橫沖直撞,無所顧忌。”

賀星回忍不住笑,“陛下什麽時候也這樣刻薄了?”

“那是阿姊你不知他都說了些什麽!”皇帝“哼”了一聲,“說出來我都怕污了你的耳朵,髒了我的嘴。”

他這樣說,賀星回便也不問了。左右都是那些老生常談的話,不聽為好,免得生氣。她笑道,“陛下不是替我找補回來了嗎?”

“那倒是。”皇帝便又眉飛色舞起來,問她,“阿姊滿意嗎?”

說到這個,賀星回也忍不住問,“你是怎麽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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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得意一笑,“阿姊如今是皇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以都以為是你一手遮天。我就非要讓他們知道,你才是這天!”

“再說,若非為我,為咱們這個家,阿姊又何須如此辛苦?”他忍不住撇了撇嘴,“我聽大兄說過,阿姊在家時,畢生所願是于名山大川之中結廬而居,芳草為伴,青山為友,漱流枕石,逍遙自在。如今困在這深宮之中,一步走八步邁,我都替你委屈。”

他是真的覺得賀星回很委屈。

旁人不知道,他卻很清楚,在慶州的時候,賀星回連養老的山中別墅都已經建好了。二十年的經營,慶州已經完全走上正軌,不需要操太多心,她也可以停下來歇一歇了。

可惜聖旨一下,他們別無選擇。

他這個甩手皇帝,什麽都不用發愁,尚且覺得京城的日子不及慶州自在,何況賀星回這個承擔了所有責任的?可是她沒有抱怨過半句,好像從來不會有失望、疲憊和退縮之類的負面情緒。

可她是個人,怎麽會不累呢?

為國事忙碌也就罷了,那些事總要有人去做,而皇帝自己确實幫不上忙。但這種鬼蜮陰私之事,就不必讓賀星回跟着勞神了。

有了這封聖旨,縱然不能徹底絕了後患,但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還是會有些效果的。

賀星回聽到這話,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一些。不過她不習慣向人抱怨,何況人生本來就是不斷做選擇的過程,她走了最難的一條路,但所得也已經足夠豐厚。

于是便轉開話題道,“對了,今日這事提醒了我。那些袁氏宗親們,也不能一直放着不管。”

“依我看,就是管得太多,俸祿太高,使他們無所事事,才會起這種糊塗念頭。”皇帝道,“索性丢出去自生自滅,看他們還有沒有功夫琢磨這些。”

“又說胡話了。”賀星回笑着搖頭,“你自己也有那麽多孩子,難道以後也都丢出去麽?”

皇帝就不說話了。

賀星回又正色道,“我看他們比起封地,都更願意待在京城。不如趁此機會,讓他們都搬回來,以後只遙領封地俸祿即可。正好把藩國收回來,免得生亂。”

雖然大越的宗室沒有管理地方軍政的權力,在藩地除了收稅之外也不能做別的。不過終究是天高皇帝遠,真做了什麽,等朝廷反應過來的時候,早就已經晚了。

“阿姊決定就好。”皇帝道。

賀星回搖了搖頭,又說,“不過人一直這麽白養着,容易養廢了。我想,還是要給他們找點事做。”

“只怕容易養大了野心。”皇帝直言道。

為什麽要限制宗室的權力和勢力?無非就是怕他們生出野心。要是讓他們入朝辦事,那就更容易結黨了。索性就養着,養廢了才好,那就沒有什麽威脅了。反正在大部分人心目中,覺得養活宗室也費不了多少錢。

但賀星回知道,就讓宗室這般無所事事下去,他們除了生孩子和花錢沒有任何娛樂,人數就會成幾何級數增長,很快就會養不起了。

據不完全統計,到明朝末年,老朱家的直系子孫人數已經突破了百萬大關。假設養一個人一年花費一百兩銀子,一百萬人就是一億。可是大越現在每年的稅收,也不過只有幾千萬。

給他們找點事做,培養一些賺錢的能力,勢在必行。

“自然不是讓他們入朝。”賀星回道,“我是想讓他們在其他地方有所建樹。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茶酒藥食,絲竹管弦,乃至器物百工……這些本來就是他們平常排遣時間用的,若能深研其理,在某一行業有所建樹,乃至成為大家,那皇室也面上有光。”

搞藝術既高雅又沒什麽危險,最适合這群無需為生存操心的富貴閑人。

皇帝立刻就領會了賀星回的意思。

畢竟賀星回對他的培養,就是朝着這樣的方向。如今,他已經在許多事情上都頗有造詣了。可惜入宮之後,很多愛好都只能暫且放下,若是在宗室之中推而廣之,那就可以再撿起來了,也有人陪自己玩兒。

于是連連點頭道,“這個好。”

“那此事就交給陛下來主持吧。”賀星回道,“無論是給他們開辦專門的學校,請大家授課,還是索性舉辦各種行業的比賽,遍邀天下名家參與,都可以。需要用錢的地方,就從內庫支取。”

她只淺提了兩個建議,皇帝已經聽得躍躍欲試了。光是想想那樣的場面,就知道多有意思。皇帝就喜歡這樣的熱鬧,于是毫不猶豫地應道,“阿姊就放心交給我吧,一定給你辦好。”

賀星回看他已經坐不住了,便擺手道,“那就去忙吧。”

“那我就走了。”皇帝站起身,又道,“既然朝臣們都回去了,阿姊今日也多休息一陣。”

“知道。”

……

阿福果然周到又貼心,不久之後,內府那邊就給賀星回送來了新的天子衮冕。現做是肯定來不及的,多半是用給皇帝做的新衣改制,肯定是他事先吩咐下去,讓人準備的,這才能趕着今日送來。

其實這種大禮服,只有年節和祭祀天地的慶典上才會穿,不需要這麽趕,所以便更顯得這份心意珍貴。

女官們将衣服在賀星回面前展開,十二章紋分列其上,顯得端莊,華貴,又威嚴。

“殿下可要換上試試?”有人忍不住問。

賀星回笑道,“那就試試吧。”

于是她們又侍奉着她将禮服穿好,戴上冕冠。

這件普天下最尊貴的禮服料子十分厚重,在這個天氣穿在身上,其實并不是多麽舒适的體驗。好在屋子裏有風,還算涼爽。

紫宸殿裏沒有鏡子,賀星回自己看不到現在的樣子,只有低頭的時候,能看清袖口上的卷龍紋。不過,她能看到,面前的女官們,眼中都是驚嘆的神采,并且由馮蕙領頭,向她行了個禮,“恭賀殿下。”

“不,不對,該叫陛下了。”裴萱說,“皇後陛下。”

衆人便又改了口。

賀星回等她們高興完了,才将衣服又脫下來。就這一穿一脫之間,她居然也出了一點薄汗,重新在桌前坐下來,好一會兒才平複了心情。

朝事是暫時不能議了,賀星回打算給自己找點事做,便問正在疊衣服的陸裳,“南派世家那邊如何了?”

這一回的事情,既然是在她的掌控之中進行,她自然也猜到陸裳會趁機行動。不過陸裳沒說,賀星回之前也沒問,總要給年輕人一些鍛煉自身的機會,才能成長起來。

陸裳聞言,回頭笑道,“正要向陛下彙報此事。我已經說服他們向秘書省剛剛開設的藏書館捐出家中所有藏書,因為藏書館這邊人手不足,他們答應自己在家清點完畢,謄抄了之後送過來,我們只需派人核驗,登記造冊即可。”

“這個辦法不錯,是你想到的?”賀星回贊嘆道,“若是平時,要讓世家将這些藏書都獻出,不知要開出多少條件,如今這般,可算是兵不血刃了。”

有了這些捐出來的書,藏書館便不再是之前空空如也,名存實亡的模樣,也自然會吸引更多愛書之人前來交流。

最重要的是,經過這件事,陸裳毫無疑問在世家之中确立了自己的地位和權威。

距離她的理想,又更近了一步。

陸裳有些不好意思,紅着臉道,“我答應了他們,會在陛下面前求情,看看這次的事還有沒有機會摻和一下。”

“這倒沒什麽問題。”賀星回道,“不過,剩下的地塊有限,每一家的占股可能不會很高。而且剩下的地都在西北,他們也不能插手管理上的事務,只能拿分紅。至于互市,每年都會發新的入場券,明年再來争取便是。”

“足夠了。”陸裳道。

賀星回搖頭,“我還沒說完呢。雖然朝廷的工廠是有數的,但卻不禁民間自己建廠。其實,我倒希望民間興建的工廠多一些,讓失地的百姓有地方可去。還有紡紗織布之類的工廠,若能招收一些女工,也不是壞事。”

陸裳聽得若有所思,看向賀星回的視線更加明亮了。

她就想不到這種地方,特別是女工,想破腦袋都不會有這樣的念頭。可是賀星回一說,她便立刻領會到了這件事的好處。

這是女人走出家門的一步。

雖然聽說在民間,許多女性都會為了生計抛頭露面,沒有太多的男女大防,可是陸裳已經敏銳地意識到,操持家中的事務,與入工廠做工,是截然不同的。在家裏,做什麽都是分內之事,理所應當。去工廠,卻能賺一份工錢,養家糊口。

她又聯想到之前那張允許立女戶的皇榜。

那個時候,大家都認為,女性根本沒有獨立生存的能力,所以這立女戶的政策,不過是一紙空文。如果她們可以養活自己、獨自生活呢?

陸裳很好奇,在賀星回理想中的那個世界,究竟是什麽樣子?她覺得,那個世界一定是清晰而明确的,賀星回才能這般步步鋪墊,環環相扣,沿着既定的道路前行,卻又讓人料想不到。

不過,她并沒有問出來。

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她需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太多,否則就算賀星回将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很多地方也未必能理解。

“陛下的意思,我會轉達的。”她說。

賀星回想了想,又補充道,“還有一點。慶州的東西再好也有限,而且也都是工匠琢磨出來的。既然建了工廠,那就多請幾個工匠,再研究些新東西,眼睛不要只盯着現在有的那些看。”

陸裳不停點頭。她雖然不懂經商,但也知道,貨物才是根本。手裏有好東西,就不愁賣不出去。

慶州那些貨物備受追捧,也是因為東西好。如果他們能研究出自己的東西,那能不能參與這一次的扶持建廠,也就沒有那麽重要了。

而要說起新奇有趣的玩意兒,世家其實就有不少。不過這些東西,從前一向是敝帚自珍,不對外示人的。若是能多生産一些,拿到草原去賣,應該也會受歡迎。

……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都是在一些瑣碎的事情裏度過。

因為事情不多,賀星回難得早早回了鳳儀宮。結果一進門,就發現這裏十分熱鬧,一片莺聲燕語,都是後宮裏的美人。

“怎麽都湊在今天來了?”賀星回進屋去換衣服,有些奇怪地問。

春來已經打探清楚了,在她身邊笑道,“還不是為了您給陛下出的那個主意?”她說到這裏,不由一頓,“哎”了一聲,“現在宮中有兩個陛下,倒不好稱呼了。”

“那就叫皇上吧。”賀星回說,“你接着說,我出的主意怎麽了?”

“陛下的性子,您是知道的,哪裏能忍得住?一回去就張羅着要找人,把事情操辦起來。他那邊一動,後宮便都知道了。”春來道,“皇上覺得宮裏悶,嫔妃們也是一樣。所以也想着來找您讨個主意,好給她們找點事做。”

“我哪有那麽多好主意?”賀星回失笑。

春來聳肩,“這話您出去說,看她們信不信?”

果然,一從內室出來,她就被人團團圍住。這個說新研究了什麽菜色,那個就說又編了一支舞蹈,有孩子的最簡單,只要說孩子們又學了什麽就行了,不過彼此之間,仍然免不了要攀比。

賀星回聽得頭都要大了,“你們這勁頭不錯。那就自己牽頭,也辦幾場比賽,邀請京中各家的女眷參加,争取也闖出自己的名頭。”

“這個不錯,不過殿下還需給咱們添些彩頭才好,否則,風頭都被陛下搶了去,就沒人在意我們了。”

賀星回頓時明白了,找她要主意是假,要彩頭才是真。

“這樣吧。”她低頭一想,就有了主意,“秘書省的藏書院,很快就會有一批藏書了。到時候奪得前三的,随時可以入藏書院讀書。”

這個彩頭,對嫔妃們的吸引力其實不大。她們出身都不高,很多人連認字都艱難,更不用提讀書了。

但這是賀星回給的彩頭,而且藏書院又是秘書省主辦的,這等地方,從前是絕不會允許女子踏足的,能進去一趟,倒也稱得上是榮耀。

只不過,她們本來準備的是歌舞、廚藝一類的比賽,如今倒覺得配不上這個彩頭了。

還得回去重新完善。

……

南派世家将藏書盡數捐給藏書館的事,張本中在刑部的大牢之中,也知道了。

他雖然被關起來了,但沒有拒絕家屬探視。張家人給他送了一些吃用的東西,順便也将這個消息告訴了他,問他張家之後該怎麽辦。

他本以為,經過這件事之後,世家就徹底完了,沒想到他們又找到了這麽一個續命的辦法。

可是,別的事情賀星回或可饒恕,但他撺掇着皇帝奪權這件事,是絕對不會被輕輕放過的。就算只是為了警醒後來者,也一定會處理他。

他是如此,張家也好不到哪裏去。

其他世家已經形成了新的聯盟,卻沒有帶上張家。縱然賀星回不對付他們,也會被別的世家直接吞掉。在這件事情上,可沒什麽情面可講。畢竟這麽大的損失,必然要設法找補,張家就是現成的肥肉。

縱然再不甘心,張本中還是說出了那句話,“咱們家的書……也捐了吧。”

與其等其他人瓜分之後拿去做人情,不如他們自己捐。說不定看在這些書的份上,賀星回能夠對張氏族人網開一面,不加追究。

所以他一狠心,又道,“能捐的都捐了。反正留在手中也未必能保得住,捐得越多,你們往後的日子就越安穩。”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縱然再怎麽慷慨激昂,但他其實并沒有準備好讓整個家族一起陪葬,以維護世家的榮耀。事到如今,他想的卻是,該怎麽保存家人和族人,讓他們能夠安穩地活下去。

所謂世家的榮耀,原來只是一張不值一提的面皮。

而所謂世家的力量,原來也是這般不堪一擊。

或許也不是世家不堪一擊,只是他們這些子孫不肖,看起來龐然大物的世家,內裏卻早就已經變得空虛了,自然一推就倒,他卻以為世家仍舊輝煌強大,不自量力地想用世家的力量去撼動皇權。

可惜現在才想明白,已經太遲了。

……

正所謂人走茶涼,張本中的事,除了利益相關者,很快就沒有人關注了。

他們現在在意的,是這次事件之中空出來的那些位置。

門下省自不必提,這麽個關鍵的位置,許多人都在盯着,掂量自己有沒有資格分點好處。就算是那些因這件事而受牽連,被賀星回以“玩忽職守”的罪名裁撤的官員們空出來的位置,也有許多人盯着。

不過都猜測賀星回要将這些位置留給寒門官員,将他們提拔上來,所以沒人輕舉妄動。

但這一次,賀星回卻沒有乾綱獨斷,而是決定讓有意向的官員競争上崗。至于競争的方式,自然是考試。不過考察的不再是經典,而是該職務所需要的各種能力。

對朝廷官員們來說,這是既新鮮,又不那麽新鮮的一件事,于是許多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

暫時也就沒有人再去關注那個空置下來的門下省了。

只有門下省沒有被牽連到的屬官和吏員們惶惶不安,不知道之後該何去何從。

不過,對于他們,賀星回其實也已經有了計劃,就是不知道,這件事提出來,會不會在朝堂上又引起軒然大波,所以才打算再拖一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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