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新的

正好近來朝中無事, 接下來的幾天,重臣們忙着做方案,也無心關注別的, 賀星回便真的歇了好幾日。

甚至都有心思去關注女官們編教材的進度了。

她們正在整理各家給幼童啓蒙的教材。之前事情定下來之後,陸裳對衆人一提,大家都說自己小時候用過的書本還在,便都帶了來。誰得空了就翻看一下,把其中用得上的部分标注出來, 預備等都看完之後再整理一遍。

因為這個,陸裳和阿喜的目錄已經推翻了好幾版, 所以一直沒有交上來。

這天賀星回批完奏折, 問知她們最近都在看各家的啓蒙課本, 頓時來了興致,“我也去瞧瞧。”

誰知到了女官們辦公的偏殿,就聽到有人正在小聲争論。

“我不是覺得這一本不好,只是太過簡單了。咱們要編的是一本能夠頒行天下的書,怎麽能這麽……幼稚。”這個聲音比較響亮, 賀星回想了想, 就記起來了,是陸薇。

“可這是啓蒙課本,我倒覺得,第一要先能引起孩童的興趣, 這個就很好。”另一個聲音柔柔弱弱的,聽起來很沒有底氣, 但還是堅持道, “連我看了都很喜歡。”

這個賀星回印象更深, 是楚沁。她是女官考試被黜落之後, 又被賀星回留下的,沒有官職,只算小吏。聽春來說,她整理文件的速度是所有人中最快的,分門別類也從不出錯,就是不愛說話,總是安安靜靜的。

沒想到還能這般與人争論。

她又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就弄明白了,原來還是為了要出的那本書。

她們也是把那麽多版本的啓蒙教材放在一起,才發現,各家都有各家的優勢,很多想法甚至截然不同。于是,該取哪一種,就有些費思量了。

而陸薇和楚沁争論的,就是其中一本圖冊。

跟其他所有的書都不一樣,這本上面幾乎都是圖畫,标注的文字只有寥寥幾個,竟不像是一本書,更像是畫冊。

令人意外的是,這本書居然得到了楚沁的大力推崇,覺得比其他的都好,于是這兩天,便一直在用心說服其他人,希望她們也能出這麽一本書。

不過看眼下的情形就知道,她的主張還沒有找到支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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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樣的圖畫?”賀星回來了興致,邁步入內。

這聲音驚動了屋裏的人,連忙過來行禮,賀星回看向楚沁手中的書本,“你方才說的圖畫書,就是這個嗎?”

“是。”楚沁連忙雙手奉上。

賀星回接過來翻看了一下,發現原來就是那種幼兒識圖卡,每一張都畫着一樣東西,或是動植物,或是日常生活所見的物品,下面标注着名稱。圖畫雖然只是寥寥幾筆,卻繪制得栩栩如生,形神兼備,十分難得。

看完了,賀星回把手中的書往桌上一放,“說說你們的想法。”

陸薇搶先道,“臣以為,這內容太簡單了,不值得專門印一本書。倘若想要教導孩子,直接讓他去認實物不是更好?”

“我們編的是啓蒙書籍,就是給不識字的孩子看的,內容自然越簡單越好。”也不知道是不是當着賀星回的面,楚沁的言辭也變得銳利起來,“況且,世家大族自然有能力搜羅各種實物,讓孩子辨認。可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有些東西或許一輩子都見不到,自然只能看圖辨識。”

“可是紙墨昂貴,你的書就算印出來,普通人家也買不起。”陸薇寸步不讓,“既然不買,這書就不是給他們看的。”

楚沁眼睛都紅了,“普通人家的孩子,難道就不配讀書識字了嗎?”

陸薇有點慌了,想上前安撫她又不敢,着急地道,“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這不是在辯論嗎?圖畫書不是不好,只是我們的第一本書,要讓天下人都關注,不能這麽簡單。”

“說到底,你的‘天下人’裏,根本就不包括普通人!”楚沁道。

陸薇咬了咬唇,有些委屈,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是世家出身,眼界自然會高一些,所看的也是世家,頂多再加上寒門。被楚沁這樣一說,她也覺得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偏頗了?

“好了,你們的意思我聽明白了。”賀星回道。

兩人便都擡頭看向她,目含希冀,想來是希望她能支持自己。賀星回被這兩雙眼睛看着,從容地笑道,“你們說的,都有道理,不過是看問題的角度不同。”

她看着楚沁,“你覺得簡單的圖畫書,更能引起孩子們的興趣,也能讓他們見識更多日常生活中見不到的東西,開拓眼界。”

又看向陸薇,“你覺得秘書省的第一本書,有它的使命,不能太過簡單直白。而且書籍價值昂貴,如果印圖畫書,普通人買不起,買得起的人又看不上。”

兩人頻頻點頭,都覺得她的總結很清晰。而且當着賀星回的面,那種争勝的意氣淡去,細思對方的想法,也并非沒有道理。

“其實這個問題簡單得很。”賀星回道,“既然想法都是好的,那就都做,咱們又不是只能印一本書。”

這話說得兩人都豁然開朗。既然争執不下,那就兩本書都印,再看結果便是。

“可是……”

“可是會遇到難題,那就想辦法解決它。”賀星回不由分說地打斷,“這不正是你們要做的事嗎?”

兩人連忙點頭應是。

賀星回笑着道,“這就對了。我以為,這樣的争論不是壞事,不過要記得對事不對人。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标,争論可以,不能傷了和氣。要相信,不管多難的問題,總會有辦法解決的。”

這話從賀星回口中說出來,可信度簡直太高了。

對她來說,似乎就沒什麽不能解決的問題。而這,也給了其他人莫大的鼓舞,她們現在是她的追随者,縱然比不上她,也不能差太多,一定要想辦法把這件事情完美地解決。

陸薇和楚沁對視一眼,都不再說話。

賀星回微笑地看着這一幕,過了一會兒,才又拿起桌上的圖畫本,問道,“這是誰帶來的?”

嚴意從她身後走出來,“回陛下,是臣帶來的。”

賀星回微微挑眉,“你畫的?”

“是。”嚴意有些不好意思,“我小的時候,也是剛開蒙的年紀,主支的嫡子收到了一幅繪着各種上古神獸的畫,又威風又好看,惹得全家的孩子都心向往之。可惜這畫藏得很好,輕易不會示人,我也只見過一次。後來我學了畫,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這些都是給她畫的。”

她說得很簡單,甚至沒有帶上太多的情緒,卻聽得所有人都微微心酸。

因為這是她們所有人都有過的經歷,盡管事情大小不同,可是那種失落和遺憾,卻都是一樣的。

縱然多年之後,她已經可以輕易得到小時候無法獲得的東西,也竭盡全力地去補償,可是錯過了的東西,卻永遠不可能真正地彌補。

感性一些的年輕女孩,眼圈兒已經紅了。

陸薇更是抓緊楚沁的手,鄭重其事地道歉,“我錯了。你說得對,正因為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輩子也見識不到一些事物,我們更應該讓他們看見。是我太狹隘了。”

“是我太急切,怕你看不起人。”楚沁也紅着臉小聲說。這時候,她又是平時那個安靜內斂的姑娘了。

兩個小姑娘牽着手,又和好如初了。

賀星回笑着對嚴意道,“畫得很好。回頭如果要印,也由你來畫吧。”她表情柔和,聲音也是柔和的,“說不定能讓全天下處在啓蒙階段的女孩們,都有機會看到你的畫。”

嚴意朝她深深一禮,“多謝陛下。”

“陛下,我有個主意!”陸薇聽到這裏,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連忙大叫,“印成書,一般人家是不舍得買的。不如我們把這些圖畫刻出來,刻在石頭上,木板上,就擺在街上給人看,好不好?”

這樣天真的想法,大概也只有她這樣的家世和性情,能想得出來了。

但衆人一想,卻都覺得這個做法可行性很高。這樣雖然收不回成本,但本來也不指望有人買,能讓更多的人看到就夠了。而且只要有一套,誰都能來看,耗費也不會太多。

“是個不錯的主意。”賀星回笑道,“如此,我私人出資,你們先刻一套出來,就擺在京城的大街上,看看百姓們的反應,如何?”

女官們一想到那個場面,竟都有些激動,連忙大聲應道,“是!”

賀星回見她們恨不得立刻開工,便識趣地走了。

陸裳和阿喜跟在她身後出來,賀星回便問,“你們怎麽不留下?”

兩人對視一眼,陸裳笑道,“陛下方才說,都可以做。圖畫書的事已經有眉目了,我們自然還是接着忙啓蒙書的事。”

阿喜說,“其實我們已經拟了好幾版目錄,但都不甚滿意,想請陛下指正。”

說着,遞過來厚厚一疊紙張。

賀星回翻看了一下,果然內容各不相同。有以歷史為線索,記錄各種歷史故事的;有以著名人物為線索,講述他們各自主張的;也有以各種德行為綱要,記述聖人言論的……

看起來什麽角度都有,但賀星回一眼就能看出,還是沒有脫離聖人學說的框架。

畢竟她們從小學的也是這些。

而這就是最大的問題啊……

賀星回将手裏的紙遞還給阿喜,道,“既然是啓蒙書籍,可以先不考慮聖人言論,只教孩子們認識世間萬物。天文氣象,山川地理,農業,建築,醫藥,詩詞,文學,算學,乃至軍事,法規……這些都是可以教的。”

陸裳和阿喜恍然大悟。有了之前列目錄的經驗之後,再聽賀星回說這些,她們又有新的感悟。兩人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興奮,看起來恨不得手裏有一支筆,将這些內容都記下來。

好在陸裳記性很好,這些內容又都是她知道的,所以聽一遍也能記下來,甚至已經在腦海裏勾勒出了新目錄的草稿。

等賀星回回去批奏折,身邊的工作有其他秘書接手,不需要兩人跟着,她們就準備回去開工了。走到偏殿一看,人太多,兩人就又回了晚上休息的房間。

“是我錯了!”一進門,陸裳就激動地對阿喜道,“我們之前的想法還是太局限了,在別人限定的範圍裏,再怎麽創新,都還是用着別人的骨架。縱然我們真的掌握了解釋聖人言論的權力,也不可能推翻之前的經典書籍,只能在這基礎上增删修改,要得到所有人的認可,太難了。”

她們的目标是什麽?是希望潛移默化地改變這個世界,讓它對女性更友好。

可是,她們現在身處的這個文化體系,本身就對女性并不友好。經典之中對于女性的要求,本來就已經苛刻,而三從四德的理念,也已經刻在了很多人的意識之中,要扭轉它并不容易。

解釋權當然還是要争的,潛移默化的改變也要做,但并不能完全指望它。

而現在,她們又有了另一個選擇,那就是直接跳出原本的框架,弱化聖人言論的影響,讓下一代學一些新的東西。

就從這本啓蒙書籍開始。

因為這些東西并不是正統,一開始也必然不會受到太多的重視。那麽女孩們在學這些新東西的時候,就不會因為可能會動搖男孩的地位,而必須要學着韬光養晦,不敢把自己的聰明才智顯露出來。

她們可以在這些新的方向上肆意成長。

雖然陸裳現在還不知道,當女孩們在各自的領域成長起來之後,又該怎麽辦。但到那個時候,或許自然而然就會有新的解決方案。

有了明确的方向,兩人只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就順利地拟出了一份讓自己滿意的目錄,然後拿去給其他人看。

老實說,這份目錄并不符合在場所有人心目中對這本書的定位和想象。

不過經過之前賀星回的指點,她們也意識到,沒有必要按照一般的世俗的标準來編這本書。因為在這方面,她們這個小小的秘書省,肯定比不上已經形成了規模的讀書人群體,也就很難編出一本令他們震動的書。

但最重要的是,光是看那包羅萬象的目錄,就已經能夠讓人想象到,這本書會多有趣。

“如果我啓蒙的時候,也有這麽一本書就好了”,這個念頭幾乎出現在了所有人的腦海裏。讀書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所以如果能讓它顯得有趣,那自然就能夠得到足夠多的關注。

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可,陸裳便将目錄送到了賀星回的案頭。

說來也巧,賀星回這邊還在看陸裳拟的目錄,那邊瞿英也送來了重臣們拟定的關于整頓吏治的奏折。

賀星回翻開一看,不由笑了。

這就是她要讓他們自己去拟這個方案的原因了。聽起來,讓他們自己查自己,自己處置自己,好像沒什麽威懾力。但因為賀星回已經先調查清楚了,手裏抓着足夠多的證據,他們卻不知道她查到了什麽程度,反而不敢胡亂隐瞞。

更因為賀星回只給他們一次機會,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就更讓他們不能不謹慎了。

這就像是招标,甲方只需要給出一個基本的要求,不論解決方案還是價格都交給乙方來定,反而能夠得到一份物美價廉的方案。

所以,正因為賀星回沒有具體的要求,他們不敢抱有僥幸心裏,反而會盡量地讓這份方案貼近他們的底線,主動地割下一塊肉來。

因而眼前這份方案,比賀星回預想的還要更徹底一些。

首先是對過往的處罰,采取的是一刀切的方案,一次繳納足額罰款,便既往不咎。具體的罰款,又按照不法收入的金額不同,而劃分成了幾個檔次,最低罰沒一年的非法收入,最高五年。

考慮到幾乎每個朝廷官員都參與了進來,光是這一筆罰款,就足夠讓國庫重新豐盈起來。

這也就為接下來的高薪養廉政策提供了支持。

所以整頓吏治的方案,便是以高薪養廉為主,加重刑罰為輔。朝廷的俸祿要能保證官員們的正常生活水平不受影響,在這個基礎上,發現一例就嚴懲一例,小到奪官流放,大到抄家斬首,量刑上是一點都沒有留手。

大概是因為制定這一方案的人都不需要靠這些灰色收入養家,才能寫出來這樣的條款。

賀星回對此很滿意,畢竟讓他們自己來制定規則,才會努力遵守,也壓着下面的人去遵守。否則查出來一次,就丢一次人。

“就是這樣吧。”她對瞿英道,“具體該怎麽辦,應該不用我來教了。”

瞿英應了,又道,“我本以為陛下會從民生着手,等到一切安定下來,再整頓吏治。”

“到那個時候,就遲了。”賀星回道,“自古以來,多少好好的政策,到了那些貪心不足的官吏手中,就成了他們斂財的工具。最後百姓苦不堪言,朝廷陷入被動,倒是他們自己賺得盆滿缽滿。只有先整頓吏治,讓他們不敢随意伸手,下面的事才能推行下去。”

瞿英嘆道,“陛下深謀遠慮,臣不能及。”

賀星回笑道,“我再怎麽深謀遠慮,事情也是要有人去做的。”她點了點桌上的奏折,“你看這個方案,考慮得已經算是很全面了,可是若不能形成有效的監督,也不過是一紙空文。”

這或許是也是他們能夠輕易将之拿出來的原因之一。

瞿英神色微動,“陛下之前将谏□□立出來,不受中書省和各部轄制,莫非便是在為此事做準備?”

“正是如此。”賀星回點頭,“可如今谏臺中的官員,自己就立身不正,又如何能監督旁人?便是他們真的有心,其他人也不會服氣的。”

“陛下的意思是?”

“這件事,只能交給年輕有沖勁的人來做。”賀星回道,“明年開科取士,我希望瞿卿你能做一任主考官,給我選一批能幹的年輕人進來。在那之前,你在吏部,先把如今谏臺中的那些官員都安排好。”

瞿英不由深吸了一口氣。

做主考官選才,這沒有問題。但是要在不驚動其他人的情況下,将谏臺清空,給年輕人們騰位置,那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不考慮這些官員自己的意願,就說要找出那麽多安頓人的位置,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這就是賀星回将這份工作交給他的原因,所以瞿英很快就道,“選才之事不難。蘭澤書院今年又收了不少學生,其中許多都是學有所成,沖着明年科考來的。”

剩下的內容就心照不宣了。

賀星回提前那麽長時間把這份工作交給他,就是希望他能篩選一番,從中挑出能用的人,提前做好安排。

這自然不是作弊的意思,只是提前給予優秀的學子更多的考驗。這樣,只要他們考上了,就會被分配到最合适的部門。

至于另一項工作,那需要大量的準備,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完成的,瞿英也沒有提。

……

雖然重臣們已經達成了共識,甚至連解決方案都已經提交了,但是大多數普通官員,還是什麽都不知道。

所以當第二日早朝,一位言官站出來慷慨陳詞,怒斥如今吏治混亂不清,許多官員都有貪墨渎職、中飽私囊等問題,請求賀星回徹查時,就像是一道驚雷劈在了金銮殿上,讓大部分官員都陷入了惶恐之中。

而接下來的發展,更是完全出乎他們的預料。

有人站出來反對,說吏治之所以如此敗壞,是因為風氣自來如此,如果不加入,就會被排斥,連官都做不了。久而久之,遂成定例。如果要徹查,恐怕會驚動太多人,使得天下惶恐。

于是雙方針對這件事你來我往,言辭激辯,吵得不可開交,險些在大殿上打起來。

最後是吏部尚書瞿英站出來打圓場,稱這種事絕不能姑息,但若牽涉到的人太多,确實難以處置,不如就讓所有官員具折自陳,由朝廷依照情節輕重給予一定罰款。如此一來,既能警醒官員們,又不至于天下皆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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