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蓬勃
讓女學生入學這件事, 賀星回一早就跟庾蘭澤打過招呼。
庾先生身上有一種看透世情的灑脫,聽到這種要求,也沒有露出半點驚詫之色, 很是爽快地答應了。
不過他也不知道,賀星回竟然打算把皇子皇女也送過來。
其實賀星回雖然這麽想了,但也沒想到會這樣順利。在她的想法裏,這件事還是要頗費一番周折的,所以也不用預先商量。誰知陸裳一篇文章, 先引發了無數的議論和罵戰,等到塵埃落定時, 對于女子入學這件事, 所有人的态度都帶上了幾分審慎。
這個時候站出來反對, 是有可能上報紙被罵的。
如果是一般的罵,還有人會生出幾分逆反心理,想要以此來博出位。可是陸裳對讀書人的那一套太了解了,她的文章,一定是把人罵到無地自容的程度。讀書人更要臉, 如果成了人盡皆知的笑話, 還怎麽繼續出門交際?
所以不管心裏有多少想法,至少目前還沒有人旗幟鮮明地反對,于是這件事就在所有人有志一同的沉默之中,被通過了。
幾日後, 袁嘉就跟朋友和兄弟姐妹們一起入了學。
雖然來的時候,賀星回就叮囑過, 到了書院, 他們也是普通的學生, 沒有任何特權。但是袁嘉也着實沒想到, 第一天上課就是考試。
據先生們的說法,是摸清了他們的進度之後,才好分班。
蘭澤書院分天地玄黃四個等級,每個等級又分甲乙丙丁四個班,每個班的進度都各不相同。而每次考試,都會按照成績重新分班,只有考入甲班,才有資格申請升級考試。只有升入天級,才能申請結業,或者去參加朝廷的科舉考試。
原以為到了書院真的會更輕松的袁嘉:“……”
事已至此,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只希望考試的成績能過得去,不要給宮中的父皇母後丢臉。
幸而考題并不算難,弟弟妹妹們都順利考入了玄級,袁嘉自己更是卡着線進了地丁班。在她這個年紀來說,算是非常出色了。
至于三位留學生,雖然已經補了一年的課,但畢竟不是在中原長大,基礎十分薄弱,一番抓耳撓腮之後,考出的成績慘不忍睹。幸而蘭澤書院如今還沒有設置入學門檻,都被分進了黃丁班。
袁嘉本以為,這樣的考試制度,書院裏的學生們壓力一定很大,每天都在起早貪黑的學習,然而真正入學之後,她才發現,氣氛并沒有自己想的那麽緊張。
書院的課業安排相對輕松,學生只要認真聽課,基本上都不會落到降班的地步。而只要能跟得上先生們教課的進度,便能按部就班地升級。按照書院的教學計劃,兩年升一級,八年結業,到時候去參加科舉考試,年紀也剛剛好。
所以除了面臨結業考試的天級學生、特別是那些打算明年科舉下場的學生,其他年級的學習氛圍還算輕松,學生們甚至有時間和精力去搞一些課後愛好。
“課後愛好?”袁嘉眼睛一亮,“都有些什麽?”
受先生囑托要多多照顧她的班長道,“去年還是組織各種詩會文會,不過今年已經變成辦報紙了。”
“辦報紙?”袁嘉有些吃驚。
班長點頭,不無自豪地道,“市面上十幾種報紙,有三種都是出自我們蘭澤書院,而且其中兩種都賣得很不錯。”
一邊說,一邊取出最新一期的報紙,遞給袁嘉。
袁嘉一看,便知道為什麽還有一種賣得不好了,因為上面印的都是課業相關的文章和讨論,除了蘭澤書院的學生,估計沒幾個人感興趣。
剩下的兩種,一種登載的都是歷史故事、前朝宮廷秘史之類的內容,撷取其中有趣的部分,寫成很短的文章,倒是很适合報紙這種形式。而這些故事,有些民間就有流傳,但百姓們都知之不詳,有些從未在外流傳過,讀之能增長見識,也就無怪賣得很好了。
至于另一種……袁嘉對着報紙,陷入沉默。
班長也猛地想起來,面前這是個女孩——說來很怪,剛剛聽說皇子皇女和外藩首領的子女要入讀書院時,大家還緊張了一陣。等真正見到了人,卻反而沒什麽感覺了。大概是因為他們一個個都曬得皮膚微黑,行止之間也沒什麽特別之處,實在看不出什麽天潢貴胄的氣質。
所以班長跟袁嘉說起話來,态度也過分自然,不但忘記了她的身份,連性別也差點忘了。
這是一份專門刊登才子佳人這類傳奇故事的報紙。
還真別說,這是蘭澤書院三份報紙之中,賣得最好的一種。無論讀書人還是普通人,都喜歡看。而對書院學生而言,這也是最容易創作的故事,把自己平時的幻想寫出來就行了。
以前不覺得怎樣,甚至能寫出這樣的故事,在書院裏還很受追捧。畢竟聖人也說過:食色性也。
但現在多了幾個女同學,感覺就很微妙了。
“咳……”班長見袁嘉一直在看,也不好意思把報紙要回來,只能轉移話題,“袁同學,有沒有興趣去參觀一下我們的編輯部和印廠?在下忝為編輯部的一員,可以帶你過去看看。”
“當然要去!”袁嘉道。她不但自己去,還帶上了三位朋友和幾個弟弟妹妹。
其實袁嘉之前纏着皇帝去參觀過編修館的編輯部和印廠,與之相比,蘭澤書院這邊各方面都顯得粗糙了很多,也難怪印出來的報紙是那樣的質量。即便如此,能湊齊這一整套的工具,也費了不少功夫。
這還是在書院裏,學生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家中從事不同的行業,要什麽東西都容易找,大家或是出人或是出力,才搭起了一個框架。
不過如今報紙開始掙錢了,他們也打算升級一下各種工具,改善報紙質量。
“袁同學,感覺怎麽樣?”參觀完之後,班長問道。
他本意是如果袁嘉說挺有意思,那就邀請她加入編輯部——當然,是編學報的那個分部。雖說她看起來平易近人,但畢竟是皇長女,說不定能幫她們從編修館那邊弄來更好的工具呢?
誰知袁嘉想了想,斬釘截鐵地道,“我決定了,我也要辦一份報紙,專門給天下女子看!”
既然他們男子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各種風月故事刊載在報紙上發售,那她為什麽不能辦一份專門給女孩們看的報紙?
蘭澤書院目前的女學生一共四個,齊爾拉,袁嘉和袁嘉的兩個妹妹。袁嘉這個話一說,立刻得到了其他三人的一致支持,并且三位皇女殿下已經在心裏琢磨着,回宮之後該怎麽求自家母妃幫忙了。
最好是能通過皇帝,借用編修館下屬的印廠。這樣,她們自己只要找人寫文章和排版就可以。
班長也是個人才,這時候還沒有放棄,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态,對袁嘉道,“袁同學,你的報紙,是要借用《世界報》的印廠嗎?”
袁嘉眼神漂移,母後最讨厭的就是家裏人随便插手外面的事,所以沒得到準信之前,她也不敢保證,只能煞有介事地道,“這個我還在考慮。”
班長立刻說,“我聽說,《世界報》的印廠是從慶州直接搬過來的,印刷的工具和流程都比我們好得多。其實我們書院的印廠,規模雖小,但該有的都有。就是各種工具都是大家湊付出來的,品質比較普通。要是能稍微升級一下,印刷質量也能大幅提升。”
“你的意思是?”
“袁同學能不能從中牽線,幫我們采購一套設備?”班長搓着手道,“我們的報紙畢竟是小打小鬧,也不好總是去那邊借用機器。不如把自己的升級一下,這樣不僅自己能用,以後再有新生入學,也能接着用,這可是功在千秋的好事。”
“如果你能幫這個忙,之後你的報紙,從編輯到下印,有任何問題只管來找我們,絕對義不容辭!”
袁嘉心動了。
她自己沒有經驗,之後肯定會遇到不少問題。雖然可以去找母後身邊的女官們幫忙,但難免會耽誤她們的正事。不如找這些同樣有經驗的同學來幫忙。
她轉了轉眼珠,問,“你們來給我幫忙的話,收錢嗎?”
皇家的公主會缺錢嗎?當然不會。所以這一問,實在是出乎班長的意料之外,他愣了一下,才說,“當然不收。”
袁嘉便板起臉道,“我可以去問一問,但不保證能成。”
放學之後,袁嘉就直奔禦花園的水榭。
到了賀星回面前,她又是另外一種說辭。先是誇獎了幾分報紙銷量都很高——當然沒提報紙上印的內容是什麽,而後又極力地描繪了蘭澤書院學生們的艱苦環境,最後才說他們想要采購一套更好的設備,只是一直不知道找誰,結果就找到她頭上來了。
不過這一番費心掩飾,并沒有什麽效果,賀星回問,“你今天頭一回上學,他們就拜托了你這麽重要的事,應該有別的交換條件吧?”
袁嘉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我想辦一份給女子看的報紙,他們答應會幫我。”
聽到這句話,不止賀星回驚訝,女官們也紛紛放下手頭的工作,看了過來。袁嘉被看得有些緊張,正絞盡腦汁想着再說點什麽,就聽賀星回道,“果然讓你去書院讀書是對的,這才剛去,就長進了不少。”
一邊轉頭對春來道,“這件事你留意一下吧。難得學生們有上進的心,能幫忙的地方就幫一下。”
袁嘉頓時喜出望外,“多謝母後!”
“去吧,等你的報紙印出來了,也給我送一份。”賀星回說。
等袁嘉走了,衆人才對陸裳道,“這可怎麽好?讓人趕到前頭去了,你的《婦女報》還辦不辦?”
“這不是好事嗎?”陸裳一片從容鎮定,“有人做了,我們就省事了。”
這倒也是,她們雖然總覽全局,但人的時間和精力有限,很難面面俱到。一開始是從上到下的推廣,起一個榜樣的力量。慢慢的,自然會變成由下而上的革新,這就是群衆的力量。
而她們,正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地感受到這股力量正在自己的引導下蓬勃生長。
……
有件事情,跟陸谏想的一樣,又不一樣。
新一年的科舉考試結束之後,他确實摘掉了探花郎的稱號,重新變成了陸大人。不過,他的繼任者,今科探花徐青藹的處境,卻要比他好太多了。
這并不是因為徐青藹長得不夠好看。恰恰相反,如果說陸谏的外貌是屬于男性的俊美,那徐青藹就是真正的“貌若好女”,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面如傅粉、膚若凝脂,按理說,是會比陸谏更受大姑娘小媳婦青睐的長相。
之所以沒有像陸谏那樣出盡風頭,是因為風頭都被另一個人搶走了。
那就是女官考試的探花張芸。
論容貌,張芸不在徐青藹之下,而且她身上有一種屬于女性的靜與美,完全符合所有人對于貴族仕女的幻想,一颦一笑、一舉一動都別有韻味,是徐青藹無論如何比不上的。
但更重要的是,男探花已經有一個陸谏了,張芸卻是第一個女探花,所受到的關注自然更多。
不過徐探花并沒有因此而感覺到失落。
不如說,他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畢竟自從入京備考,所有人見了他,第一反應都是他有可能取中探花,那時候徐青藹就已經聽說過自己的前輩陸谏這一年來的遭遇了,說不緊張擔心是假的。
但他也不可能因此就放棄科舉。
甚至如果真的因為容貌而高中第三名,其實也不算是壞事。畢竟這是蓋章了會被皇後陛下喜愛的名次,于仕途并無壞處。
只是想到未來可能要面對的情況,還是不免讓人頭痛。
結果橫空出世一個張芸,将所有的風頭都搶走了,也免除了徐青藹頭痛的毛病。這個結局,對他而言可以說是再好不過了。
釋褐之後,徐青藹被分配到了監察院。
在他們這些新人入職之前,監察院的前輩們幾乎都被調動到了其他的崗位,只剩下寥寥數人,以至于新人一來,顯得院裏好像全是新人。這不同尋常的變故,讓所有人都不由惴惴。
好在監察院本來就是一個新成立的部門,人員調動一直十分頻繁,而且新人入職之後,就都被打發去了外地巡查,所以這一點小小的變故,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與這位徐探花相比,張芸這個女探花的官場之路就順暢多了。
賀星回身邊的人勉強夠用,所以今年的女官幾乎都被分配到了編修館這邊。不過仍然保留了輪值的制度,宮中的女官會到編修館來輪值,編修館這邊的人也有機會入宮當值。
張芸并不在意能不能入宮,離開張家,她就像是囚鳥離開了牢籠,一頭紮進了編修館的藏書之中,出不來了。
很快,她就提出了一個非常有建設性的意見。
編新書當然很重要,但是也不妨将藏書館裏的一部分舊書整理出來,校對之後刊印出版。這些書籍都是世家所藏,外面很難買到,若能印刷出來,既能讓天下士子看到更多的書,也能提升編修館和秘書省的地位。
這個提議立刻被陸裳通過了。
聖賢經典,至少在這個時候,地位還是不能動搖的。在掌握經典的釋義權之前,掌握發行權也不錯。
不過第二本書的編撰工作,還是被提上了日程。
其實陸裳早就想好了內容,不過之前要辦報紙,時間和精力都被牽扯着,騰不出手來。現在有了新人入職,這件事便可以開始着手了。
這一回要編的,是一本字典。
學習的過程中,閱讀的過程中,總難免會遇到不認識的字詞。有時候囫囵吞棗,聯系上下文也能猜出其中的意思,有時候卻會卡在這裏,無法繼續推進。
很多人遇到這樣的難題,唯一的辦法就是請教師長。但也有一些人,根本沒有師長,那怎麽辦呢?
報紙發行之後,編修館的信箱裏收到的信裏,就有一部分是詢問某個字詞的意思和用法的。這還是她們的報紙用了大白話的情況,如果是張本中那種佶屈聱牙的雅言,估計閱讀門檻就能攔住八成的讀者。
如果有一本字典,遇到不認識的字都可以在上面查詢到,這樣的問題自然就會大大減少了。
最重要的是,字典——用皇後陛下的話來說,它是工具書,沒有時效性,只要愛惜使用,不弄壞了,就可以長長久久地用下去,甚至傳之子孫。而一部分貧寒的學子,說不定可以靠着字典和報紙書籍自學成才。
要自學到能通過科舉考試,或許很難,但是能讀寫計算,應該沒什麽問題。而掌握了更多的知識,就有機會争取更好的工作。
所以即便賣得貴一點,普通人家也會咬牙買上一本。
因而陸裳提出要編一本字典,立刻就得到了所有人的全票通過。
……
開明二年的這個夏天,注定會被所有人所銘記。因為如果從未來回看,會發現,所有欣欣向榮的種子,都是在這個時候被種下去的。
不過在這時候的人的感覺裏,只覺得時間過得飛快。
大概人一忙起來,就容易失去時間的概念,等到猛地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寒來暑往,一年又将走到盡頭。
這一年的年底,又發生了好幾件大事。
第一件就是豐收。
今年依舊是一個風調雨順的好年頭,再加上皇莊出産的優良種子,更加科學的種植和管理方式,以及足夠的肥料,最終得到的糧食産量,比原本預計的更多。
稅收之事,也就成了所有人關注的重點。朝中官員們為了要不要多收稅的事,吵得不可開交。
一方認為,這些財富留在百姓手中沒什麽用,不如朝廷收上來,用到更需要的地方。戶部現在雖然是不窮了,可是錢這種東西,總不會嫌少的,只要能收上來,他們就能找到地方用出去。反正只要留下和原來差不多的糧食,就足夠百姓生活了。
另一方則認為,這是百姓辛苦一年才有的收成,結果他們所得卻還是跟往年一樣,不利于提高他們的積極性。畢竟看到豐收的時候大家都很高興,可如果自己親手種出來的糧食,卻不能享受半點豐收的好處,那明年誰還會努力呢?
因為賀星回一直沒有表态,所以兩邊越吵越厲害,最後難免又差點在早朝上打起來。
直到這時,賀星回才表态,“朝廷法令,若是朝令夕改,時刻變動,百姓豈不也要時時擔憂驚怖,連法令也不敢相信了,生怕什麽時候又被改掉。如此,既無益于樹立朝廷的威信,也無異于管理百姓。為了多收幾文稅而損害百姓對朝廷的信任,實非朕所願也。”
此言一出,建議增稅的一方便都有些不忿。
賀星回不由在心裏嘆了一口氣,他們未必有壞心,所提的建議也是為了朝廷,只不過沒有百姓放在眼裏而已。在他們眼中,百姓是羔羊,官員是放牧者,到了該剪羊毛的時候,誰還會考慮給羊留下一部分毛呢?
可是百姓不是牛羊,他們會說話,會思考,會行動。
所以這種事,必須要在一開始的時候就遏制住。也幸好,賀星回正好有能夠解決這件事的辦法。
那就和第二件大事有關了。
經過了大半年的籌備和争論,初版的《商業法》終于修訂完畢,随時都可以下發到各個官府衙門,等他們學習領會之後,明年年初就可以正式施行。
所以借着這件事,賀星回便提議,修訂一部《民法》。
既規定百姓的義務與責任,也寫明他們能夠擁有的權利和保護。有了明确的法規法條,才能避免之前那種朝廷(官府)說什麽就是什麽,百姓除了咬牙忍耐之外什麽都做不了的局面。
雖然自己現在是執掌權力的人,但是對賀星回來說,“法治大于人治”這個道理,已經成為了根植在腦海之中的理念。
權力只有在被束縛的時候,才是安全而長久的,否則只會無限膨脹,這正是古代無數王朝最終都走向滅亡的根源。
而且這句話不光對她有效,對下面的各級官員也是一樣。
所以,在花費兩年的時間收拾局面之後,賀星回認為,是時候把立法之事提上日程了。
除了已經可以開始推行的《商業法》和正在醞釀中的《民法》之外,《農業法》《勞動法》《行政法》等,都在賀星回的計劃之中。有了這些,就可以搭建出一個基礎的框架,剩下的血肉,就需要時間去慢慢填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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