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熱度
張本中的新報紙就是在這時候發售的。
原本是沒有那麽着急的, 畢竟做好各方面的準備也需要不少時間。特別是他并不像秘書省那樣,有一整套從慶州搬過來的印刷設備可以直接使用,光是折騰這些就費了不少時間。
而且張本中十二分看不上《世界報》的質量, 認為紙張那麽薄,字又小又密,顯得過于廉價,對任何體面人而言,閱讀的過程都是一種折磨, 還不得不忍耐。
他的報紙,必須做工精良, 排版美觀, 最重要的是必須用雅言, 絕不能像《世界報》那樣全是大白話。
誰知《世界報》在這時候出了這麽一篇文章,引起了公憤,也打亂了張本中的計劃。
他認為這是個絕佳的機會,陸裳口無遮攔地得罪人,正是他的報紙樹立旗幟, 将反對者聚集起來的好時機。于是為了趕上這個風潮, 命令下面的人加班加點,總算是在幾天後将第一期報紙趕了出來。
質量自然沒有他想象的那麽精美,處處可見瑕疵,最重要的是, 成本竟然比預估的高上不少。
好在張本中對內容有信心,最終還是咬着牙發售了。
在上班路上從報童手中買到一份售價五十文的《宇宙報》, 陸裳便明白為什麽賀星回不擔憂張本中這個競争對手的出現, 會對她們的《世界報》造成沖擊了。
果然, 她站在原地觀察了一會兒, 偶爾有人對這份新出的報紙感興趣,停下來一問價格,就立刻大驚失色,擺着手走開了。
這也難怪。
其實如果光看這份報紙的質量和內容,賣五十文并不算過分,陸裳估計這應該是成本價了。壞就壞在有五文錢的《世界報》珠玉在前,要是他賣個十文,或許還有人願意掏錢,現在直接翻了十倍,傻子才會花這種冤枉錢。
五十文是什麽概念?今年的烨京城,一鬥米的售價大概在二十文上下,五十文可以買兩鬥半,約合三十斤。勤儉一些的人家,這些糧食夠一個人吃上一月了。
陸裳目送報童跑遠,不由搖了搖頭,轉身繼續趕路。
其實張本中這份報紙,就不該學他們請什麽報童在街上叫喊售賣。直接讓家裏的仆人送到各家去,都更合适。
不過她也理解張本中的做法。這個《宇宙報》,光是看名字就知道是要跟《世界報》打擂臺的,《世界報》是公開發售,他自然也不願落後,估計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将聲勢造起來。
就是效果可能不太好。
一路走到紫宸殿,陸裳已經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這份《宇宙報》。
說起來,這份報紙竟然沒有用标點,用詞又佶屈聱牙,浪費了不少時間。
總之,這份報紙上的文章,總結起來就是一個內容:批判前幾天她在《世界報》上發表的那篇文章。
其中少不得引經據典,列舉旁證,以說明男女有別,就是應該分開。之後更是大篇幅地講述“男耕女織”的必要性,論證“男主外女主內”的正确性:并不是男人們把女人關在家裏了,只是女性天生就适合相夫教子、針線女紅、織布裁衣,就像男性天生力氣更大,更适合耕田勞作一樣。
陸裳一邊思索着,邁步進了偏殿。
誰知一進門,裴萱看到她手裏的報紙,就笑道,“你也買了?早知道你們都買,我就不買了,浪費五十文。”
陸裳擡眼一看,秘書省裏至少一半的人手裏都拿着一份相同的報紙,不由失笑,“像我們這樣的冤大頭,應該不多。”
正好這時阿喜兩手空空地來了,衆人一見,都忍不住笑。她自己還渾然不覺,見陸裳手裏拿着報紙,就走過來道,“果然你買了,借我一觀。”
衆人笑得更厲害了。
阿喜這才察覺,有些莫名地問,“你們笑什麽?”
“笑你沒有當冤大頭。”陸裳笑着将手裏的報紙遞給她,又說,“我原本還以為他們會弄出多大的陣仗,現在看來,是我想多了。”
阿喜聽明白了,搖頭道,“五十文,我用來做什麽不好?”
“你說得很對。”陸裳道,“不知道這《宇宙報》,能不能賣出去五百份。”
世界報還沒發售的時候,陸裳也只敢想賣出一千份。不過她覺得,這個《宇宙報》估計一半都賣不了。賣得少,就難以形成風潮,更遑論是對《世界報》造成沖擊了。
白費了《世界報》開拓出來的大好局面,培養出來的花錢讀者。
這兩份報紙從根本上就不一樣,定位不同、目标群體也不同,根本沒必要放在一起比較。
“那我們還要寫文章反駁嗎?”阿喜一邊看,一邊問。
陸裳回過神來,毫不猶豫地道,“寫,怎麽不寫?有争論,才會有不同的意見出現。以前女人說不上話,自然只能任人擺布,制定出三從四德這樣的規矩。現在有我們在,就與他們辯個清楚明白!”
“說得好。”馮蕙立刻贊同,“天下女人占了一半,我就不信,人人都會聽信這些胡言亂語,真以為自己天生不如男人,只配在家裏生孩子做衣服。只是以前有疑心也不敢說不敢問,現在就由我們來告訴她們,不是這樣的。”
“那我也來寫。”阿喜立刻道。
其他人也紛紛開口,“我們也願寫。”雖然文筆未必有陸裳那樣犀利,但總歸是出一份力。
陸裳連連點頭,“好,都寫。”
“難道下一期的《世界報》,就只登這些吵架的文章?”嚴意提出異議,“如此豈不違背了我們辦報的初衷。”
當初請皇後題那句“世界廣大,願往一觀”,就是為了提醒自己,刊載文章的時候不要脫離這個核心。現在把版面用來跟人吵架,豈不是本末倒置,更忽略了那些渴求知識的讀者?
陸裳狡黠一笑,“誰說這些吵架的文章,要刊登在《世界報》上?”
“咦?”衆人都有些吃驚,但略一想,也就明白了陸裳的意思。她們有足夠的人手,也有足夠的文章,連印廠都是現成的,換個名目,印一份別的報紙,也不過是随手的事。
人人都知道《世界報》是秘書省主辦的,很多話都不方便在這上面說。但若是再出一份別的報紙,自然就不用擔心這些了。
陸裳去找賀星回彙報的時候,還有點擔憂被斥責是胡鬧,誰知賀星回十分贊賞,“不錯,思路靈活。有人說過,輿論的高地,我們不去占領,別人就會去占領。”
“這話是誰說的?”陸裳只覺得這話仿佛撥雲見日,驅散了眼前的迷霧,讓她真正看清了報紙應該展現的職能。
賀星回有些惆悵地道,“一個……偉大的人。”
陸裳似懂非懂地點頭。
……
《宇宙報》最後連三百份都沒賣出去。
張本中得知這個結果,不由又氣又怒。他翻看着自己精心編排的報紙,實在不明白,為什麽會沒有人買?當然,他賣得貴,不能像陸裳那樣賣出幾萬份,可是連一千份都賣不掉,也是張本中沒有想到的。
他只能暗罵世人愚蠢,根本不識貨,只會被那些嘩衆取寵的東西吸引,根本不知道這份報紙的價值。
要知道,在以前,這些都是世家秘而不宣的知識,根本不可能整理出來給天下人看的。
更讓張本中惱火的是,《世界報》那邊沒什麽動靜。倒是沒兩天,市面上就出現了兩家小報,分別叫個什麽《市井報》和《大衆報》,上面刊載的不是市井傳聞就是風土民情,同樣是四頁紙,售價十文一份,居然賣得比他的《宇宙》報還好,在茶樓酒肆裏的熱度甚至還超過了《世界報》,一躍而成為了衆人關注的焦點。
最可恨的是,這兩份小報上,都登了幾篇罵他、罵《宇宙報》的文章。
也不知道這報紙是哪一起無知小民辦的,罵起人來更加刁滑尖刻,可比《世界報》要放肆多了。
因為這兩份報紙,《宇宙報》短暫地火了一下,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然而這于銷量卻并沒有任何用處,因為在《市井報》上,就已經寫明了《宇宙報》賣五十文一份,呼籲大家千萬不要花這個冤枉錢,反正具體的內容,他們罵的時候都會引用,無需再看原文。
不過最後,引起百姓廣泛的關注和議論的,還是《大衆報》上的一篇文章。
難得這篇文章并沒有罵人,而是在講道理。
作者先是剖析了《宇宙報》上的各種內容,提煉出重點:男耕女織各安其分,是因為男女天生體力不同,一個更适合耕作,一個更适合紡織,一個主外,一個主內,并無高下之分,只是分工不同。
盛贊了這個理論之後,作者話鋒忽然一轉,認為男女既然只在體力上有所不同,那智力上應該是一樣的。智力上不需要分工,所以男女都應該有讀書的機會,也都應該有做官的機會。
這個結論完全是從《宇宙報》的文章上推導出來的,所以在文章的最後,作者誠懇地請求大家不要再罵《宇宙報》了,他分明是在為皇後陛下任用女官之事尋根溯源,找到了理論依據,大家應該感激他才對。
同時,作者也呼籲天下女性,既然體力比不上男性,就不要在體力活上與對方競争了。就讓男性去做他們更擅長體力活,女性可以更多地承擔智力方面的工作,以減輕對方的負擔。
相信這種新型的“男主力,女主智”的模式,一定能夠為每個小家庭帶來不一樣的氣象。
這是一篇乍一看很有道理,細細看更有道理的文章,很多百姓一開始因為它沒罵人,所以不甚欣賞,後來經過說書先生深入淺出地解釋,完全聽懂之後,便對此津津樂道了。
特別是女性讀者和聽衆們,紛紛成了這篇文章的忠實擁趸,連罵家裏不成器的丈夫和兒子,都有新鮮的詞兒了。
至于那些讀書人,因為這篇文章相對溫和,沒有什麽攻擊性,所以明明寫的內容是他們很難接受和認同的,但對這篇文章,卻都頗為推崇。認為文章就應該像這麽寫,處處讓人拍案叫絕。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影響,那就是自從這兩份小報發售之後,也算是打開了衆人的思路。他們意識到,除了看報紙、給報紙投稿之外,自己也可以辦一份報紙,來闡述自己的各種想法和理念。
于是,一股辦報熱在烨京城興起了。
一夜之間,市面上就多出了四五份草報——這些報紙一看就是私人印的,質量十分堪憂,連文字大小都有不同,紙張上還殘留着墨痕,甚至還有破損之處,跟他們比起來,《世界報》都算是做工精良了,因而雖然他們自己取了名目,但是百姓們很快就開發出了這些報紙的新用途:當草紙,于是也只稱呼他們為草報。
這些草報內容五花八門,還總能吸引住一批讀者的視線。在他們出現之後,《宇宙報》就更無人在意了。
張本中現在面臨一個十分嚴峻的問題:要不要改用白話和标點?
不用的話,他的報紙根本沒人看。可是用了這些新東西,自己豈不從開頭就輸了?
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妥協,畢竟辦報紙的初衷是為了掌握話語權,如果連看的人都沒有,那遑論其他?
遺憾的是,這個時候醒悟,已經有些遲了。
如果最初的時候他就能下定決心,在《世界報》已經培養起了讀者,而其他跟風的報紙又沒有出現的時候,說不定《宇宙報》真的能占據一片陣地。可是現在,市面上的報紙已經太多了,改版之後的《宇宙報》夾在其中,毫不起眼。
……
皇宮,禦花園,水榭。
皇帝很不高興地瞪着賀星回,把手裏的幾份報紙抖得“嘩嘩”直響,“這麽有意思的事,阿姊怎麽不告訴我一聲?我還是在營中看到了旁人捎帶進去的草包,才知道京城有這麽熱鬧!”
一進城,他就買了七八份報紙,一邊迫不及待地看,一邊又忍不住生氣。
他這個最愛看熱鬧的人,居然錯過了這麽多。
而本來是不應該錯過的,畢竟這一切都是從秘書省開始的,也一定都在賀星回的掌控之中。而她居然什麽都沒有告訴他!
賀星回忍不住扶了一下額頭,頭痛地按着太陽穴。皇帝平時是很貼心的,可是生起氣來,不肯講道理的時候,也是非常的難搞。好在賀星回對此也算是有經驗了。
第一步是爽快認錯,“是我錯了,下次一定。”
第二步是轉移話題,賀星回看向他身後,“袁嘉這是怎麽回事?怎麽曬得跟黑炭似的,身上還穿着铠甲,你帶她去軍營了?”
皇帝聞言,果然立刻就忘了生氣,甚至心虛地後退了一步,“咳……這不是她吵着要去,我想阿姊你為國事勞碌,不必用這種小事打擾你,就沒有提。”
賀星回一聽他的語氣,就知道這話三分真七分假。
事實上也是這樣。袁嘉是在去年羯部求親之後不久跑到大營去的,事先誰都沒說,皇帝自己也是到了大營那邊,才發現女兒跟過來了。本來是要立刻把人遣送回來,可是袁嘉抱着他的一條腿,哭得肝腸寸斷,說自己差點兒就要去羯部和親,心裏害怕,她想當大将軍,将來打到羯部去,這樣就不用和親了。
熊孩子難免有個熊父親,這個狗屁不通的邏輯,居然順利說服了皇帝,他就悄悄把女兒留下了。
之後的事情發展就很正常了,皇子皇女們就像是去救爺爺的葫蘆娃一樣,一個接一個地跑到京郊的大營去,在那裏稱王稱霸,爬山下河,樂不思蜀。好在皇帝還記得他們有課要上,一直在督促他們讀書學習,所以賀星回這邊竟也順利地瞞過去了。
見兩人的視線都落在自己身上,袁嘉只能把頭深深地低下去。
怪她看完報紙上的文章之後太激動,一不小心就忘記要回自己的住處,一路跟着皇帝過來了。而皇帝急着趕路,根本沒意識到後面還跟着一個小尾巴。
“罷了。”賀星回看了兩人一眼,也沒有深究,“寫一份三千字的檢讨,明日之前交上來。”
父女二人乖乖應了是。
雖然三千字令人恐懼,但賀星回罰過之後從不找舊賬,所以兩人也放松下來。皇帝又開始抖手裏的報紙,“阿姊,我想去編修館看看。”
“也行。”賀星回想了想,道,“她們弄了不少顧問,你去充個人頭吧。到時候以這個身份過去,應該沒問題。”
于是陸裳就被叫了過來,一臉懵逼地接收了這個新顧問。
皇帝走了,袁嘉便也踮起腳尖,準備悄悄溜走。結果才邁出去一步,就被叫住,“袁嘉留一下,有件事要交給你。”
“什麽事?”袁嘉睜大了眼睛,這還是賀星回第一次吩咐她辦事。
賀星回道,“山部和直部又來了人,都是首領的子女,雖然有禮部的官員接待,但也不可怠慢了,你去替我招待一下。”
“子女,還有女孩嗎?”袁嘉有些好奇地問。
賀星回點頭,視線在她曬黑的皮膚上一掃,“你們應該能成為好朋友。”
事實也确實如此,袁嘉被人領着,到了禮賓館,一看到同樣膚色微黑,穿着打扮看不太出是女孩的齊爾拉,立刻就覺得很親近。兩個女孩湊在一起,叽裏咕嚕地說了一會兒話,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聽說他們是來大越上學的,袁嘉立刻主動把人帶回宮中,讓他們跟着蹭了兩天的課。
皇子皇女們的老師都是朝中官員兼職,上課的時候,老師比學生還多,氣氛也肅穆得叫人不敢有片刻分神。要不然,先生的問題答不上來,就得被無數雙眼睛注視了。
就算是已經上了兩年課的袁嘉,至今也沒能完全适應這種多對一小班精品教學,更何況基本上是放養長大的草原人?
兩天之後,三位留學生就大呼吃不消,堅決拒絕了袁嘉的好意。
“可是我的老師們已經是整個大越最好的老師了。”袁嘉非常擔憂朋友們的學習,“你們不是來大越學習的嗎?”
“是的,不過我們打算去蘭澤書院學習。”齊爾拉說,“皇後陛下已經答應我們了。”
“蘭澤書院?”袁嘉眼睛一亮,格局徹底打開。
賀星回給她的任務是陪伴和招待客人們,既然如此,當然要全方位多角度地讓客人體會到她的體貼和關照。他們想去蘭澤書院上課,她是不是也可以跟着一起去?
總之,先壯着膽子去找皇帝提了。
是的,袁嘉沒有膽子直接去找賀星回,而是通過生母王淑妃找到皇帝,請他做這個傳話的中人。
皇帝在這種事情上是沒有原則的,甚至被王淑妃和袁嘉一通說服,已經真情實感地覺得讓孩子去蘭澤書院讀書很不錯了。不僅是袁嘉,他還打算把剩下幾個年滿十歲,開蒙結束的孩子都塞進去。
賀星回聽完之後,只是意味深長地看着他,看得皇帝有些不安,“阿姊覺得這樣不好麽?”
“怎麽會,很好。”賀星回點頭道,“就是這樣辦。”
于是第二天,她就叫來了禮部的官員,提起了兩個部落的客人想要入讀蘭澤書院的事,同時還轉達了“皇上的意思”,為了避免客人們不習慣,讓皇子皇女們陪同入讀。
這番話,陳昌陳大人自然是半個字都不信。
前腳秘書省發文說男女都一樣,讀書要平等,做官要平等,後腳就打算把皇女也塞進書院去讀書,你跟我說這不是你的主意?
至于是客人們先提出要去蘭澤書院學習……陳大人相信,只要他們這位皇後陛下有意,想要不着痕跡地引導對方産生這樣的念頭,并且讓對方相信是出于自願,并不是什麽難事。
既然聖心已經有了決定,陳大人自然不會跟她對着幹,意思意思地提了幾個意見,就順水推舟地答應了。
反正那蘭澤書院是私人開辦的——雖然滿朝上下都猜背後有皇後支持——只要山長同意招收女學生,旁人又能說什麽?至于蘭澤書院的學生們,有之前報紙上的文章鋪墊,想來也沒有幾人會站出來反對。
再說,跟皇子皇女一起讀書,對大部分普通人來說,可是難得的榮耀和機會,又有誰會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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