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風化

張家。

張本中看着坐了滿屋的族人, 沉着臉問,“你們這是什麽意思?”

“咱們能有什麽意思?”有人笑呵呵地說,“這也是為了全族的前程着想, 才希望家主能拿出個章程來。眼看外頭的變化一個接着一個,咱們張氏總不能就一直這麽下去吧?”

“是啊,我們以前也是與陸氏并稱的大族,如今陸氏是什麽樣子,我們又是什麽樣子?”

“別說陸氏了, 就連一般的世家,也不将我們放在眼裏。”

“眼看孩子們年紀都到了, 連一個上門說親的都沒有……”

“夠了!”聽到“陸氏”兩個字, 張本中臉上的表情不由猙獰了一瞬, 他也不去理會抱怨的族人們,只盯着自己的長子,“大郎,你來說,究竟想幹什麽?”

他的長子自從到了這裏, 就一直在沉默, 連頭都不敢擡,更不敢與他對視,看起來仍舊是那個對父親又敬又畏的兒子。可是他出現在這裏,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忤逆。

此刻張本中問到了他的頭上, 他雖然還是不敢擡頭,但也只能硬着頭皮道, “張家不能就這麽垮了。靠科舉入仕, 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恢複往日的榮光, 族人們尋思着, 不如讓家裏的女孩們入宮……”

張本中臉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他對于這件事的态度是非常明顯的,那麽這麽多族人忽然找上門來,是為了什麽,也就十分明顯了。

張本中的眼睛因為憤怒而泛着不正常的紅,他狠狠盯着兒子,又轉頭去看其他的族人,“好啊……看來我這個家主說的話已經不算數了——還是說,你們想直接換掉我?”

話雖然說得狠,可是張本中此刻是心驚的。

因為跟長子一樣避開他視線的族人并非沒有,卻只是少數。更多的人,就那樣坦然地回望着他,好像篤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确的。

這讓張本中感覺到,好像有什麽已經失控了。

可是他這段時間确實一直在頹廢之中,根本沒有關注過外面的變化,也不知道這失控從何而起,更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重新将家族掌握在手中。

忤逆這種事,有一就有二,如果這次不能壓下去,往後,他這個家主就再沒有權威可言了。

于是他仍舊狠狠地盯着衆人,仿佛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一些端倪。

好在聽了他的話,大部分族人臉上都讪讪的,情況應該還沒有到最糟糕的地步。

其實衆人還真是這麽想的,要是張本中死活不同意,那今天就把這個家主給換了。也不給別人,就傳給他的嫡長子,說到哪裏都挑不出毛病來。等換上新家主,他們的訴求自然就能得到滿足了。

這也是張本中的長子明知道會觸怒父親,也還是出現在了這裏的原因。

妻子鐘夫人這兩天又是講道理,又是哭求,又是鬧着要和離……把他折騰了個夠嗆,目的卻只是想送女兒進宮去當女官。張大郎自己其實也很心動,在鐘夫人保證可以說服其他族人之後,便認可了這個計劃。

不過不到撕破臉的時候,話不能這麽說。

“父親,我們也是為了家族着想。”他小聲道,“難道父親甘心幾百年的基業就這麽垮下去嗎?”

張本中的臉色更難看了。

幾百年的基業垮在自己手中,那他豈不是成了張氏的罪人?他風光了一輩子,哪裏受過這樣的委屈?可是形勢比人強,他面前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世家世家……張本中比誰都知道,只有代代都有人站在皇帝的身邊,才稱得上世家,才能讓家族永續。

為了這個目标,妥協似乎也不丢人。

前提是他沒有先喪心病狂地做了那麽多錯事。

現在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當時自己為什麽失心瘋一般鑽進牛角尖裏,死活都要去争那一點所謂的體面,甚至不惜與皇後對抗?

可事情都已經做了,代價也已經付了,現在低頭,就等于承認自己錯了。

這個頭,張本中點不下去。

族人們卻已經漸漸沒有耐心了,“宮中剛剛發了旨意,四月初一禮部試,四月初十殿試,四月二十女官試。家主,咱們該早做打算了。”

他們這麽多人聚在這裏,自然不僅是為了張芸。誰家沒有女兒?誰家沒有兒媳?都是世家精心教養出來的女孩,又能比宮中那些差到了哪裏?去年沒能趕上,今年的女官考試,他們可不願再錯過。

要是張本中實在不肯同意,他們也只能考慮換個家主了。

大堂裏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人人都在注視着張本中,不再掩飾眼底的躍躍欲試。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有仆人來報,“家主,陸裴來了。”

“誰?”張本中疑心自己聽錯了。

“是陸氏的陸裴公子。”仆人重複了一遍,“說是有要事與家主相商,家主可要見他?”

陸裴這個時機選得太好了。

換做任何一個時候,張本中都不會輕易松口見他。就算要見,也得先把人晾上幾個時辰。可是現在,他正在被族人們逼宮,陸裴的出現給了他一個暫時逃避的理由,張本中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道,“見,怎麽不見?”

讓仆人請陸裴到花廳去暫坐,他又轉頭看向族人們,“我這裏有客人,你們說的事,容後再議吧。”

族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甘心。

最後是張大郎咬牙開口,“父親盡管去待客,我們在這裏稍候便是。”

張本中正好站起身,差點被這句話起了個倒仰。他怒視着不孝子,但當着族人們的面也不方便訓斥,最後只是“哼”了一聲,氣沖沖地走了。

張大郎癱坐在椅子上,腦海裏又響起妻子的聲音,“你怕什麽?只要芸兒進了宮,成了張氏的希望,你是她的親爹,家裏就不能不給你一份體面!爹再生氣又如何?現在的他,就像是拔了牙的老虎,再怎麽兇都只是虛張聲勢,吃不了你!”

以前族人們為什麽敬畏張本中?歸根結底是因為他掌控了所有人的前程。

現在整個張家都沒有前程可言了,這份威懾力自然就消失了。為了各自的前程,即便是推翻他這個家主,也不過是轉念之間的事。

張本中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只是不願意承認。

他來到花廳,見到了陸裴。

這兩個曾經關系親密的盟友,再看到對方的第一眼,都忍不住有些感慨。

張本中的感慨是陸裴身上已經沒有了那種世家公子渾然天成的驕矜,更像是一個落魄的寒門子弟。

而陸裴的感慨是,張本中老了。他的頭發白了一半,臉上的皮膚也變得松弛,就連眼珠也渾濁了許多,顯出了十分明顯的老态,再不複往日不怒自威的氣勢。

而他的變化,也再次證明了陸裳的那個說法是對的。

馬夫,他們都只不過是駕駛一輛馬車的馬夫而已。只是一直坐在馭者的位置上,手裏執着馬鞭,就誤以為自己有了權勢和威嚴。一旦離開那個位置,就會迅速被打回原形。

兩人靜靜地對視片刻,又同時移開視線。

沒有嘲諷,沒有争執,張本中驚異地發現,自己居然可以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跟陸裴說話,“賢侄怎麽有空到家裏來?”

“我給世叔帶了一份禮物。”陸裴說着,将手裏的書本和報紙推了過去。

這正是陸裳給他的《世界》和《世界報》。

張本中确實不了解外面的變化,可是秘書省三個字就寫在文章和報紙上,除此之外,還有陸裳等女官的署名,他縱然什麽都不知道,看到這兩樣東西,也能猜到,她們的差事幹得不賴。

而且畢竟曾經是朝廷重臣,張本中比一般人看得更深一些。

“她們這是要将朝廷的喉舌拿捏在手裏啊。”他抖着手裏的報紙,“不對,她們已經将之拿捏住了。”

他不得不承認,這主意确實很妙,也不知道是女官們自己想到的,還是宮中那位提出來的。不過張本中傾向于是後者,由這一件事,就可見賀星回的高瞻遠矚,想常人所不能想。

他輸得不冤。

“還不止呢。”陸裴道,“叔父可聽說過蘭澤書院?”

張本中自然是沒有聽過的,但陸裴在此刻提起,就讓他有了一種不妙的感覺,皺眉問,“那是什麽?”

“是一家對外招收學生,教導各種學問的學校。”陸裴道,“今科的寒門考生,有一半是從蘭澤書院出來的。雖然現在還不知結果如何,但想來不會太差。”

張本中立刻就抓住了重點,“今科的考生,那豈不是這書院已經開辦了至少一年?”

他擡頭去看陸裴,陸裴也正在看着他,兩人都意識到,這或許才是賀星回準備的,用來對付世家子弟的殺手锏。

世家壟斷知識,學校就教授知識。而且世家只能教導自家子弟,學校卻可以對外招生,要不了多少年,就能徹底壓過世家子弟的風頭。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去年那一科的考生資質都不錯,順利地将陸裴為首的世家子弟都壓了下去,而張本中更是在後續短短幾個月內,就把自己作死了,以至于這個後手根本沒用上。

這就很尴尬了。

更尴尬的是,就算他們發揮正常,沒有作死,估計也只能拖延個三五年。

這書院就開在京郊,他們卻始終沒有察覺到它的存在,直到裏面的學生自己跑出來參加科舉考試。誰知道賀星回還埋了多少後手,就等着他們入局?

兩人默默移開眼,沉默了一會兒,張本中深吸一口氣,問,“賢侄難不成是專門來告訴我這些消息的?”

“叔父可曾想過,如今世家想要出頭,只能靠女官,可女官們進了宮,是誰的人就不好說了。”陸裴道,“長此以往,世家還會是世家嗎?”

張本中不由皺起眉頭,想到了那群還在等着他點頭,好送女兒入宮的族人們。

他本來是堅決不同意此事的,但陸裴這話倒是提醒了他,就讓他們送,等到自己吃了虧,意識到女生外向,靠這些女兒振興家族是不可能的,想必就會老實了。

不過他嘴上說的是,“那又與我這閑人何幹?這話我早就說過,可是你看看,如今大半世家都倒戈到了皇後那一邊,我也成了世家的罪人。”

這麽一想,還真有幾分意興闌珊。

陸裴問,“叔父難不成就這樣放棄了?你甘心嗎?”

張本中眯起眼睛,“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有辦法?”

“是不是辦法,我也不知道。”陸裴說,“不過,我近來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別人的東西,只要是好的,我們拿過來用又何妨?”

他伸手點了點桌上的書和報紙,“他們能印書,辦報紙,我們也能。他們能開書院,收學生,我們也能。”

這個“打不過就加入”的思路,讓張本中不由呆了一呆。

好在經過之前的連番打擊之後,他已經不是那個死抱着世家的榮耀和規矩不放的張本中了。甚至因為族人們的“背叛”,他現在很有一種報複心理,覺得這些不聽話的族人們,遲早會有吃了虧,回來求他的一天。

但要族人們回來求他,前提是他依然有權有勢,而陸裴的建議,就給他指了一條明路。

一旦打開思路,張本中便發現,這确實是一條康莊大道。而且是賀星回的人已經走過,驗證了不會有問題的路。

既然如此,他們也同樣可以走。

女官們雖然走在了前面,可她們的身份,天然就會讓讀書人犯嘀咕。他們雖然晚了一步,卻有世家的底蘊和無數學說的支持。不見女官們現在只敢搞一些小打小鬧的新學說嗎?那他們就辦一份報紙,專門研究經典學說,搶占這方面的主動權。

細究起來,這其實和世家以前做的事情是一樣的。

只要他們能成功,就依然可以立于不敗之地。

一時之間,張本中只覺得念頭通達,一切似乎都豁然開朗了。他确實不應該糾結名分,反正不管叫什麽名目,世家也好,別的也罷,只要能夠拿捏住關鍵的位置,就能牢牢占據一席之地,縱然是賀星回,又能奈他何?

他連族人想送女兒入宮的事都很寬容了,送走了陸裴,便爽快地應承了他們的請求,讓他們自己去辦便是。

而他自己,則是一頭紮入了籌備新報紙的工作之中。

——比起開書院,招收那些寒門子弟來教導,張本中顯然對辦報紙更熱衷。雖然沒有具體的理論,但沒有人比世家更明白“名聲”的重要性,而報紙,就是可以影響“名聲”的存在。

陸裴也沒有跟他争,把辦報紙讓給他,自己領了開辦書院的事。

在張本中忙碌離京時,陸裴也低調地乘上馬車,離開了京城。

能将書院開在京城當然很好,但是這裏已經有了一個蘭澤書院,後來者總是很難比得上的。所以陸裴決定主動避開。至于目的地,他也已經想好了,就去林州。

那裏學風最盛,結廬而居的寒門士子也多,他們求學若渴,卻只能偶爾蹭一下名士們的課,是最有可能入學的。

而且那裏是陸谏曾經求學的地方。

……

“陛下,就這樣讓他們折騰,沒問題嗎?”陸裳不無擔憂地問。

“有什麽問題?”賀星回一邊批奏折,一邊不甚在意地道,“世上不可能只有一個聲音,如果真的只有一個聲音,那反而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總有人會反對我們,與其提防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暗箭,不如樹立一面旗幟,讓他們都彙聚到那邊去,這樣,至少競争是光明正大的。”

她說到這裏,擡起頭來,故意看了陸裳一眼,“你應該不會怕與人競争吧?”

雖然知道這是激将法,可陸裳還是乖乖上了套,“自然不會。”

賀星回一笑,“對了,有件事你先做個準備。從明年開始,女官考試會面向全國招收考生,我打算讓你來做主考官。考試流程如何安排,人手怎麽分配,你先列一份計劃交上來。”

陸裳很清楚,賀星回這是有意要将女官考試提升到跟科舉考試相同的規格,因此答應得毫不猶豫,“是!”

停了一下,又問,“我們是不是也該開設一所女子書院?”

女性受教育的機會遠低于男性,而缺失了基礎教育,女官的生源在數量和質量上,就永遠都比不上男性。長此以往,并沒有好處。

賀星回搖頭,“為什麽要開設女子書院?”

不等陸裳解釋,她又道,“以後開辦書院的人會越來越多,而我們只要讓女子能夠入讀普通的書院就夠了。”

陸裳不由睜大了眼睛,她就知道,賀星回不會看不到教育的重要性,原來反對女子書院,是因為已經有了別的想法。可是……她糾結了一下,還是道,“但男女學生就讀同一所學校,是否太出格了些?”

“我們做的哪一件事不出格?”賀星回道,“光天化日,大庭廣衆,還有老師看着,男女學生能出什麽事?再說,如果要出事,把女人鎖在後院裏,徹底與外界隔絕,難道就安全了嗎?”

陸裳無法反駁。

她很清楚,即便是規矩森嚴的世家內部,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其實也不少,只不過掩蓋得好,深宅大院裏的事不會鬧出來給人知道而已。

她暗道自己的格局還是比不上陛下,遇上這種事情就大驚小怪,實在不該。

一邊檢讨自己,一邊回去寫女官考試的方案去了。

陸裳做事,一向對自己有着更高的要求。其實她覺得,現在的科舉考試,也還在草創之中,并不完善。既然如此,她就要拿出一個更完美的方案。為什麽一定要是女官考試向科舉考試靠攏,而不是科舉向女官考試靠攏?

只要她的方案更好用,禮部的官員早晚會學着用的。

就在這種忙碌之中,新一年的科舉考試和女官考試相繼結束。

去年賀星回就弄出了不少新東西,比如探花郎,比如讓新科進士游覽禦花園,但今年,她做得更出格了。——科舉考試和女官考試距離很近,她所幸等兩邊都結束之後,讓新科進士和新晉女官們一起游覽禦花園,一起騎馬游街,一起參加鹿鳴宴。

這個決定一出,立刻就引發了熱烈的議論。

這前所未有的舉措,讓大部分讀書人都覺得不适應,于是抨擊的多,贊成的少。“有傷風化”這四個字,好像已經變成了最近的主題,但凡與人碰面,必然要唏噓感慨一回。

倒是民間百姓不覺得這是什麽大事,反而覺得有男有女還更好看,更熱鬧。

就在這樣的輿論氛圍之中,新一期的《世界報》上,頭版頭條刊登了陸裳的文章《“風化”怎麽又受傷了?》。

文章中虛構了一個文人某,此人的“風化”似乎特別容易受傷,為了弄清楚原因,他便主動追根溯源,結果發現這并不是自己的毛病,千年以來,不少前輩都在這件事上十分擔憂。

“看見男女站在一起,就要驚呼世風日下。看見女人露出皮膚,就要痛斥有傷風化。好像天底下的男人都有同一個毛病,只要見了女人就會立刻發狂,失去理智化身禽獸,全然忘記自己讀了多年的禮義廉恥。而且讀書越多,毛病越重,以至于連妻子都成了要避諱的對象。”

這讓文人某十分擔憂,他現在雖然還沒到見了妻子都會發狂的地步,可是也很擔憂會有那一天,必須要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于是他找到了一位智者。

智者告訴他,這種情況,讓男人在外面亂走是非常危險的,因為說不得什麽時候就不小心看見女人了。只有把男人關起來,不許他們讀書識字,才能徹底根治這項毛病。

這篇文章因為內容過于荒誕,罵人過于痛快,報紙一發售,立刻就成了所有茶樓酒肆最愛聽的文章,還有人反複打賞,就是為了讓說書先生多念幾遍。

自然,文章也引來了讀書人們強烈的抵觸。可是只要是正常人,就不敢輕易表露出這種抵觸。

要不然,豈不就承認了自己跟文人某一樣。尤其是那些之前一直把“有傷風化”四個字挂在嘴邊的,這時候都明智地保持沉默,甚至為了避免麻煩,主動閉門不出。

如此一來,“風化”果然就不會受傷了,倒也正好應了智者給出的解決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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