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醞釀
這一天是阿喜去編修館值班, 衆人都對報紙的銷售情況十分關切,因此翹首以盼,就等着她帶回來好消息。
過了中午, 阿喜便夾着一大疊信封、表情嚴肅地從外面走了進來。
女官們原本面帶期許,見她這副表情,一下子想問不敢問,都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阿喜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視線将殿內一掃, 從每個人的身上掠過,最後才突然“撲哧”一笑, “一萬份報紙, 今日已全部售罄!”
衆人看她一笑, 提着的心陡然落了下來,待意識到她說的是什麽,臉上的笑容也止不住了。一邊笑,陸薇就一邊朝她撲過來,抓着她的胳膊要作弄她, “叫你作怪, 吓了我們好大一跳!”
“大夥兒應該對咱們的報紙有信心才是。”阿喜一邊躲她的動作,一邊說。
話是這麽說,但這種事情,就算自己再有信心, 沒有市場反饋,終究還是沒底。
就連平日裏最鎮定從容的陸裳, 也忍不住問, “一萬份都賣完了?怎麽會這樣快?”
印一萬份, 這是陸裳冒險做出的決定。當時她确實有信心, 能将這一萬份報紙都賣出去。但在她的設想之中,那是足以覆蓋全大越的量,現在不過是第二天,外地的客商估計都還沒來得及反應,怎麽就賣完了?
阿喜道,“何止賣完了,還供不應求呢。代售的書店和茶樓酒肆都派了人來,說有許多人來問,報童們更是将編修館圍了個水洩不通。我已經讓印廠那邊繼續加印了,先再印一萬份。”
上回陸裳決定印一萬份的時候,大家都頗為遲疑,只不過出于對她的信任,沒有反對。
但這次阿喜說加印一萬份,沒有一個人覺得太多。
還有人問,“一萬份夠嗎?”
“也差不多了。”陸裳已經恢複了鎮定,“烨京城有六十幾萬人口,能花得起這個錢的大概也就十分之一。去除一半的女眷,再去除老者幼童和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的人,差不多就是兩萬份。”
馮蕙和裴萱聞言,對視了一眼,不由一笑。
她們想着這一萬份會留一些賣到外地去,陸裳想的卻是烨京城全部拿下。
不過,按照她這個算法,确實差不多。就算有錢人未必能買那麽多份,但一些中等之家也會咬牙買一份,補足這個缺口。
馮蕙笑着點頭道,“我看,報紙能賣得這麽快,至少有三成的功勞在報童身上。難為陛下怎麽想到的這個主意,走街串巷甚至上門推銷,确實沒有比他們更合适的人選了。”
本來她們只打算讓書店和茶樓酒肆代售。這些地方人流量大,客人兜裏也有錢,正好是報紙的目标群體。但賀星回說,還有一些客人等閑不出門,出門也不會去這些地方,同樣不容錯過。
正好去年冬天禁衛軍那邊整頓京城的治安,搗毀了好幾個拐賣并組織兒童乞讨的犯罪窩點,首惡自然是誅除了,那些找不到家人的孩子卻不知該如何安頓。賀星回自掏腰包建了一個育幼院,暫時收容了他們,又請了蒙師教導簡單的文字和做人的道理。
因為他們都被人販洗腦過,所以主要教育的內容就是自力更生,取財有道。
所以報紙準備發售,賀星回就想到了他們。
還真別說,這份工作非常适合他們。因為他們跟着人販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分辨目标有沒有錢,值不值得下手。這眼力在乞讨乃至偷盜的時候有用,在推銷報紙的時候也同樣如有神助。
而且因為是不會引起人警惕的孩童,所以他們甚至可以敲開那些禁閉的院門。就連一些世家的後院,他們也壯着膽子過去推銷,成效斐然。
此刻陸裳聽馮蕙提起,就笑道,“的确。現在報紙的銷量遠超我們的預想,無論是降價還是提高報童的待遇,都可以提上日程了。”
“重點還是該開始籌備第二期了。”裴萱提醒,“可不能光顧着高興,誤了正事。”
“在那之前,得先招一批人。”陸裳看向阿喜,“今天的信裏,有他們寄來的嗎?”
在第一期報紙上,她們艱難地挪出了一個邊角,登載了編輯部招人的消息,特別提到,歡迎在第一期上發表文章的作者們到編輯部來工作,希望能夠得到他們的回複。
這些人大部分都住在京城,今天就該有回信了。
阿喜聞言,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指着桌上的一大摞信封道,“何止有,簡直有點超出預計了。”
“這些都是應聘的?”陸裳有些吃驚。
阿喜點頭,将信都推了過來,“你先看看。”
陸裳沒有急着看信裏的內容,而是先将信封翻了一遍,阿喜猜到她在找什麽,搖頭道,“沒有張姑娘的信。”
“不急,”陸薇安慰她們,“她說不定連報紙都還沒看到。”
以張家的情況來說,這倒是很有可能的。可是這并不能讓人放心,因為她們并不清楚張家內部的現狀,也說不好她只是暫時看不到,還是以後都看不到了。
而且就算張芸看到報紙,想來編輯部工作,張家人會不會同意也是未知之數。
“大家先去忙吧,這件事我再想想辦法。”陸裳說。
她看完了阿喜帶回來的信,将寫着名單的紙遞給阿喜,“給這幾個人回信,請他們到編輯部來面試。”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我去見陛下。”
……
張芸其實已經看到了報紙。
也是多虧了那些報童,他們沿着巷子一家家敲門推銷,也敲開了張家的後門。這後院的事,都是女眷做主,聽說是小孩子在賣什麽“報紙”,夫人們發善心,直接買了十份。
誰知拿到了報紙一看,才知道居然是秘書省弄出來的新鮮玩意兒。
自從張本中從大理寺回來之後,張家的氣氛就變得很古怪。他自己,連同張家的子侄親友在內,一大批官員都被去職,心裏對朝廷自然不可能沒有意見。
但這意見是不能沖着皇後去的,她現在與皇帝一體,代表的是朝廷和袁氏皇族,對她有意見,那就叫“怨望”,也是一項不小的罪名。
張本中雖然連撺掇皇帝奪權這種事都做了,對于體驗過一次的牢獄之災卻避之不及。
不敢說皇後有什麽不對,這意見自然只能沖着她身邊的人去了。
韓青,瞿英等重臣首當其中,但是要說張本中最厭惡的,還是要屬秘書省。畢竟這是一個女子任職的機構,家風嚴厲的張本中很難接受。
上回秘書省賣了一本叫《世界》的書,他還發了一回脾氣,弄得家裏氣氛緊張了好些日子。
現在她們居然把秘書省出的報紙給買回來了,這豈不是惹禍的源頭嗎?
可是買都已經買了,在毀屍滅跡之前,女眷們難免要看一眼內容。這一看,就有些舍不得燒掉了。
幸而張本中現在大部分時間都在花園的精舍裏買醉,不怎麽管家裏的事。所以女眷們很快就打定了主意,報紙當然是一定要毀掉的,不過在那之前,完全可以先将上面的文章抄寫下來,自己裝訂成冊。
反正張本中等閑不會進女眷的房間,多半不會發現。就算不慎讓他看到這冊子,他也不會去買報紙來看,更不會知道這些文章是從哪裏來的。到時候,完全可以推說是她們從娘家帶來的藏書。
張芸就這樣被親娘叫進來抄文章了。
她面上保持着鎮定,其實一邊抄一邊在心裏尖叫。尤其是抄到自己寫的那封信時,更是止不住地臉紅,幾乎寫不下去了。
這些問題,她自己後來思量,都覺得問得太随便了,沒有經過深思熟慮,有許多不足之處,不想竟然會被刊登出來,讓天下人都看到。雖然署名是“知名不具”,并沒有寫着“張芸”兩個字,還是讓她覺得很羞恥。
她的母親鐘夫人一擡眼,看到她這副模樣,吓了一跳,“我的兒,屋子裏太熱了嗎?”
“不是。”張芸搖了搖頭,小聲說。
鐘夫人的視線落到桌面上,看了一眼報紙和她抄寫的文章,又問,“那是這文章有什麽問題?”
張芸忍不住咬了咬唇。
如果不是發現鐘夫人竟然偷偷抄寫報紙上的文章,想要收藏,她是絕對不會說出這個秘密的。但現在,自己先知道了親娘的一個秘密,這話好像也就能說得出口了。
她放下筆,走到鐘夫人身邊,湊到對方耳畔,幾乎是用氣聲說,“娘,這篇《問世界》……是我寫的。”
鐘夫人這一驚非同小可,問清楚是什麽情況之後,才慢慢放下心來。如此看來,目前還無人知曉這文章是張芸寫的,也沒人會找到張家來,那就不是什麽大事。
驚過之後才是喜,鐘夫人摟着女兒,好半晌才說,“我的兒,可憐你滿腹才情,怎麽就托生在了我的肚子裏?”
在張家,這滿腹才情非但不能為她增光添彩,反而有害。
特別是當鐘夫人轉過頭去,正好看到了《世界報》的頭版,陸裳的名字就光明正大地寫在第一篇文章的标題下,前面還挂着“主編”的頭銜,更是刺痛了鐘夫人的眼睛,讓她忍不住眼圈發紅。
她的芸兒,也是世家大族的嫡長女,也有滿腹令人驚豔的才華啊!
母女倆抱在一起,傷感了好一陣,鐘夫人突然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什麽?”張芸有些不解。
鐘夫人松開她,雙手按着她的肩膀,表情嚴肅地看着她的眼睛,“張家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也不能這麽白白地耽擱下去。”
“阿娘的意思是……”
鐘夫人取過報紙,找到角落裏的招聘啓事,“你看這裏。”
張芸之前還沒抄到這個地方,因此這才是頭一回看見,當看清楚內容時,她的心髒也跟着猛烈地跳動了起來,擡頭看着鐘夫人。
“她們已經走到那麽遠的地方去了,你再不迎頭趕上,就要被人落下了。”鐘夫人說,“你還這麽年輕,往後還有幾十年的大好人生,難道一直躲在家裏看着旁人的成就嗎?”
她愛憐地摩挲着女兒的鬓發,“要是以前,娘也不敢想,你是張氏的嫡長女,你的去處輪不到我插手。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張芸已經過了豆蔻之年,到該議親的年紀了。可是現在的張家,就算聯姻,又能替她挑到什麽好人家呢?最怕的是張家為了起複,想用她來換取前程。
如果真淪落到那一步,還不如讓她去做女官,跟在皇後陛下身邊。
能不能為張家換來利益不知道,但她自己的前程總算有靠。就算沒有前程,那也是跳出了張家這個囚籠,能看得見天地之寬了。
“可是,家裏不會同意的。”張芸輕聲道。
“此一時彼一時。”鐘夫人說,“你看陸家,有兩個女兒一個媳婦在宮中,如今依然是南派世家的領頭人物,任何事都越不過他們去。張氏原本能與陸氏比肩,難道真的甘心一直沉寂下去?”
指望張家的男兒建功立業,至少十年之內是不要想的。但凡他們還有一點想要上進的心思,讓家裏的女兒出頭,就是最好的選擇。
張本中當然不會同意,可是他一個人,也拗不過張氏全族的期望。
只要讓他們相信,張芸一旦進宮,就能為張氏帶來足夠多的榮耀和利益。
……
陸裳推開門,就聞到了濃烈的酒氣。
她皺了皺鼻子,轉頭吩咐身後的人,“進去收拾一下,把大公子也打理幹淨。”
仆人們一擁而入,掃地的掃地,整理東西的整理東西,還有人将陸裴拖到了後面,打水來給他沐浴。
半個時辰之後,房間被清理一新,陸裴也換上了幹淨的衣衫,坐在了陸裳對面。只是他的表情還是茫然而困倦的,再沒有半點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陸公子的影子。
“大兄,你怎麽變成這樣了?”陸裳準備了好多話要說,最後說出口的,卻是這一句。
陸裴聞言,不由冷笑了一下,“我怎麽變成這樣,難道不該問你嗎?我已經承認輸給你了,現在陸氏是你在當家,你還有什麽不滿足,還要來看我的笑話嗎?”
陸裳不由笑了一下,“滿天下,只有兩個人看出了我想當陸氏的家,一個是陛下,一個是你。”
“你确實做到了。”陸裴冷冷道。
陸裳搖頭,“不,還差得遠。現在的我,不過是從前的你。看似執掌了陸家,其實不過是個車夫,因為執着馬鞭,便以為自己能掌控一切。可是車要往哪個方向走,是不由我們的。”
陸裴定定地看着她,心中卻是一片驚濤駭浪。
是的,馬夫。
這個比喻是如此地貼切,幾乎立刻就讓陸裴回又回到了那種無能為力的狀态之中。曾經的躊躇滿志都是笑話,他只不過是……是被推出來的一個傀儡,根本無法自主,也随時可以被別人取代。
他很不願意承認,但現實卻一再地提醒他,陸裳确實比他強。
她沒有像他一樣,被一時的權力迷花眼,把自己活成一個笑話。
“現在,大兄可以好好跟我說話了吧?”陸裳問。
陸裴沉默片刻,才問,“你到底找我有什麽事?”
陸裳道,“張本中的那個孫女張芸,我想讓她到編修館來任職。你幫我勸一勸張本中,就算是為了張家着想,也不能繼續這樣迂腐不化下去了。”
陸裴目瞪口呆,“你找我去勸張本中?”
陸氏和張氏從前關系确實很好,可是經過之前那些事之後,現在彼此之間早就有了芥蒂。現在因為女官,陸氏占據上風,張本中只會更加難以接受,怎麽可能好好跟他說話?
“你們現在的處境,不是很相似嗎?”陸裳說,“這世上,如果還有一個人的話他能聽得進去,那就只有你了。”
“你可真是……”陸裴一時找不到合适的話來評價自己這位三妹。
陸裳從容自若地笑着,似乎絲毫不介意他會給出什麽樣的評語。
陸裴想了想,又說,“即便是我去勸說,他也不會願意接受你的恩惠的。”
“怎麽會是我的恩惠?”陸裳挑了挑眉,“等科舉考試結束,今年的女官考試也該開始了。張芸可以正大光明地從考試裏脫穎而出,與我有什麽關系?”
陸裴這才明白陸裳打的是什麽主意。
她确實不需要張本中好好地跟他說話。确切地說,她只是希望通過他去刺激一下張本中,讓對方意識到,女官是張家現在唯一能走的路,要是再錯過,張氏或許就不會再有翻身的機會了。
“那我呢?”他問,“這件事對我有什麽好處?”
這樣做,只能助長女官的氣焰,他自己也依然是被陸氏抛棄的棄子,為什麽要替她出力?
陸裳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起了別的,“大兄,你記得嗎?我們小時候,還很流行打馬球。我那時候最羨慕的,就是勳貴家的女孩子們,可以親身上陣去打球,我們這些世家出身的女孩,卻只能坐在場邊,看你們打。”
陸裴不防她突然提起那麽久之前的往事,不由恍惚了一些,也陷入了回憶之中。
那正是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呼朋引伴,風光無限,那個時候的陸裳是什麽樣子?陸裴發現,自己的記憶竟然是很模糊的,怎麽都想不起來。
怎麽可能想得起來呢?那個時候的陸裳已經開始隐藏自己,而那個時候的他,也根本不會在意後宅的女子。
“怎麽忽然說這個。”他聲音幹澀地說。
陸裳道,“那個時候,你們總是嘲笑那些女孩子不夠體面,說她們沒有女兒家的樣子。可是你知道嗎?那正是我最羨慕她們的地方。”
她看着陸裴,“那個時候我不懂,但現在明白了。她們是因為有底氣,所以才不必在意所謂的體面。不像我們,內裏已經空了,只剩下臉上一層貼金,當然要小心翼翼,生怕會被戳破。”
陸裴愣了一下,才想起來,陸裳曾經在他面前,将世家比作一支鍍金的簪子。
他說,“你現在還沒有底氣嗎?”
陸裳道,“你還沒有。”
陸裴不由一怔,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情緒從心底湧了出來。
陸裳輕輕嘆了一口氣,“大兄,我也姓陸,是陸家的女兒,與陸氏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
陸裴沒有說話,但明顯将這話聽了進去,連臉上的表情都放松了一些,不再像最初時那樣,下意識地防備陸裳。
陸裳又道,“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我們也不是只有一層鍍金,也是一根實心的金簪。你想要有底氣,那就只能不斷地往內裏填充真正的金子,将它重新變成一根實心的金簪。”
“這件事,我自己一個人是做不到的,需要所有陸氏的族人一起努力。”
陸裴不由微微動容。又聽陸裳道,“你之前說,你不如我聰明,可是我從沒有這樣想過。你只不過是一直在分心,而我,除了讀書之外不知該做什麽。”
她看着陸裴,“現在變成我有無數的事要分心了,我等着你趕上來、超過我的那一天。”
說完,她站起來,将手中一直拿着的東西擱在了桌上,“大兄,看看這些東西吧,看看這一兩年,外面的世界到底變了多少。你如果繼續這樣頹廢度日,很快就會被這個世界抛下的。”
她轉身離開,徒留陸裴在原地枯坐半晌,思量着陸裳的話。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回過神來,動了動有些酸痛的身體,伸手将陸裳留下的東西拿了過來。
一本叫《世界》的書,一份叫《世界》的報紙,都是秘書省出的。
陸裴懷着一種警惕和抵觸的情緒,翻開了它們,然後惶恐地發現,這上面的內容,确實有很多自己根本不知道也不了解的。
陸裳那句“你會被這個世界抛下”,并不是危言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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