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标點
自從大越與草原開了互市之後, 烨京城裏的胡人似乎也逐漸多了起來,時不時就能見到一批。
剛開始的時候,京城百姓們會湊過去看個熱鬧。時間一長, 便顯出了天子腳下居住的氣度,見怪不怪。特別是那些賣吃食的街頭小販們,看到胡人,還會主動上前去招攬生意。
這也是他們最近才發現的,這些胡人似乎對食物情有獨鐘, 特別是他們沒見過的種類,一定會買一點嘗嘗。
只要分量給得足, 胡人們既不挑剔味道, 也不講價錢, 對街邊小販來說,算是非常優質的客戶。
就連他們半文不白、口音濃重的漢話,聽久了也覺得親切極了。
這天,又有三個胡人結伴從街上經過,正好被賣腌粉的小販瞧見, 頓時眼睛一亮, 連忙上前招呼,“幾位客官,可要吃腌粉?量大管飽,童叟無欺!”
三個胡人應聲停下, 渴望的視線落在他的腌粉攤子上。
成了!小販心裏樂開了花,一邊就要把人往攤子上拉, “客官放心, 咱家用的都是真材實料, 管保你吃了一回, 還想二回!”
然而這一拉,卻沒拉動。
被他拉着的胡人眼神渴望,表情糾結,“拉吉,這個好吃嗎?”
“好吃的。”拉吉的視線也在看着腌粉,語氣卻是堅定的,“但是我們今天去吃別的。”
“比這個好吃嗎?”金爾特吸了吸鼻子,聞着熱湯和調料散發出的香氣問。
拉吉毫不遲疑,“當然!”
這下小販不高興了,“嘿!你們要去吃什麽,就敢說比我的腌粉好吃?”
拉吉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看着他,十分認真地道,“我們要去狀元樓。”
小販:“打擾了。”
奇了怪了,這些胡人平時不是小氣吧啦,從不往大酒樓裏去,只青睐街邊小攤的嗎?大家都說,是因為胡人那地界什麽好東西都沒有,也沒什麽錢,所以得節省一些。
省錢嘛,不丢人。平頭百姓,誰不是計算着手頭那幾個大子兒過日子?
但是怎麽就突然要去狀元樓了呢?莫非是在哪裏發了財?這般想着,小販心裏一陣惆悵,看來以後要少三個客人了。
這麽一想,頓時生出了幾分掙錢的急迫感,小販立刻抖擻精神,叫賣起來,“腌粉,好吃的腌粉——”
而這時,拉吉已經帶着他的兩個小夥伴來到了狀元樓門口,轉身朝他們招手,“就是這裏。這裏的食物非常美味,我從來沒有吃過那麽美味的東西!你們一定要嘗試一下!”
金爾特和齊爾拉跟上來,對視一眼,再看看狀元樓高大端整的門臉,都有些遲疑,“我們真的要進去嗎?”
“當然!”拉吉揮了揮手,語氣篤定,一邊伸手摸了一下腰間的荷包,‘我們現在有錢了,不是嗎?”
金爾特和齊爾拉聞言,做出了跟他一模一樣的動作,擡手去摸腰間的荷包。
狀元樓的店小二何等機靈,光是旁聽這兩句,就已經猜到了究竟,連忙笑着迎上來,“三位爺,用飯嗎?裏面請,今兒後廚才進了新鮮鲈魚,這可是難得的美味,就剩了最後一條,您三位是正好趕上了!”
一聽這話,三人頓時不再猶豫,大步進門。
“樓上雅間已經沒有空位了,三位爺就在大堂将就一下吧。”店小二随後跟進來,引着他們來到角落一張空桌前,“大堂的桌子不收桌位費,我再給您三位送一碟子炸豌豆,下酒最香!”
聽說有送菜,三人立刻幹脆落座。
點完了菜,小二到後廚去傳菜,立刻就有一個報童湊了上來,“三位老爺,買報紙嗎?秘書省新出的《世界報》!”
一邊說,一邊将手裏厚厚一摞報紙往桌上一送,“世界”兩個大字就出現在了三人眼前。這兩個字,他們都是認得的,事實上,他們的行囊裏還有一本初版的《世界》,也正是因為這本書,他們才會結伴前來烨京。
見金爾特和齊爾拉都看着自己,拉吉便沒好意思說自己沒見過這報紙。特別是轉頭一看,酒樓裏每桌客人都捧着一份報紙在細讀,他略一沉吟,謹慎地問,“多少錢?”
“五文錢一份。”報童說着,抽出一份遞了過來,“一份四頁,八面都有字,抵得上一本書了,買了您絕不吃虧!”
拉吉聽到價格,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數出五個銅板,“來一份。”
付了錢,拉吉伸手取過報紙,低頭一看,頓時一陣頭暈。無他,這報紙上的字既小且密,即便是以漢語為母語的讀書人,都得适應一會兒,何況他們這三個漢語本來就是半吊子的外國人?
不過拉吉的想法很樸素,越是這樣,他越是覺得自己賺了。一般的書籍上,一頁也就一二百字,但是這份報紙顯然并不是這樣,算起來肯定是自己賺了。
而且他定睛細看,發現這份報紙的句與句之間,居然用一些奇怪的符號隔開了。這樣一來,不需要自己斷句,理解起來反而更容易。
而且一旦習慣了排版,慢慢地也就能看懂內容了。
只是沒等他看完一篇文章,就聽到旁邊有人拍桌子,“豈有此理!”
拉吉吓了一跳,小心地看過去。
便見一個中年男子将手裏的報紙拍在桌上,口中嚷道,“這個什麽标點,簡直……簡直有辱斯文!”
酒樓裏人雖然多,但卻并不嘈雜。因此這人一開口,所有人都聽見了。大堂內頓時一靜,原本小聲說話的人都閉了嘴,轉頭看過去。
“看什麽?”那中年男子被那麽多人盯着,有些羞惱,又不肯服輸,眉頭高高地揚了起來,“我難道說錯了嗎?這句讀之事,乃是經學之要,豈可這般輕忽?”
有人露出憤憤之色,但是他一上來就将經學擡了出來,叫人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
那中年男子見狀,立刻露出得色,正要再說,就聽酒樓外有人道,“道理雖然如此。不過你我又不是聖人,寫出的文章想來無需閱讀之人專門研究句讀。”
衆人又轉頭看去,便見一個身着深藍色長衫,頭戴方巾,手持折扇的年輕士子從門外走進來。他不是一個人,在他身後還跟着四五個同樣衣着打扮的人,看起來頗有氣勢,再加上他方才那句話,一露面就鎮住了衆人。
那中年男子見人們的視線都被新來的吸引,頓時不快,“你又是什麽人?”
“閣下在酒樓裏高聲喧嘩,想必是要與人議論。既然如此,又何必問我是什麽人?”那年輕士子含笑道,“我只是一個過路人,不過聽了你的話,不甚贊同,也有幾句話要講,與我是什麽人并無關系。”
“好!”這話說得衆人忍不住暗暗叫好。
呃……好像有人真的叫出來了。
酒客們的視線“唰”地一下轉到了角落那張桌上。見這裏坐着的竟然是三位胡人,更是驚詫。
剛剛拍手叫好的齊爾拉,在衆人的視線中讪讪地收回手,有些不安地看向拉吉,小聲問,“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這位兄臺不必擔憂,你沒有說錯話,不過是說出了心裏話罷了。”年輕士子笑着朝齊爾拉點了點頭,又轉頭看向中年男子,“我倒覺得,這‘标點’十分實用,省了許多猜謎的功夫。”
衆人都笑了起來。可不是嗎?有些句子斷句的時候,真跟猜謎差不多,斷錯一個位置,全篇的意思就變了。
拉吉見對方善意,也忍不住附和道,“我也喜歡這個标點,對我們非常有用!”
這話又引來一陣善意的笑聲。衆人都可以想象到,胡人學習漢語有多麽困難,有了這标點,确實降低了不小的難度。
何況這标點只是在報紙上用,而這報紙售價如此低廉,顯然是為了讓更多的人看到。有了這标點,閱讀的門檻便大大降低,又有什麽不好?
當然,或許也不是所有人都覺得好。但是宮中那位陛下顯然是鐵了心要扶持寒門,而這報紙更是秘書省那群女官折騰出來的東西,傻子才會大庭廣衆之下發表反對的意見。
那中間男子眼看衆人都站在了對面,頓時惱羞成怒,罵道,“與胡人沆瀣一氣,你能是什麽好東西?”
年輕士子面色頓時一冷,“與胡人交好,貿易互市,是朝廷的政策,你這是在質疑陛下?”
中年男子自然不會承認,“我們是在說标點的事,你不要胡亂發散!這讀書之人,若是連句讀都不懂,那就不配鑽研學問!如今弄出這标點,看似降低了門檻,實則卻是讓更多無才無德之人混入了讀書人的隊伍,只會使得人心浮躁,再無人耐得住寂寞去鑽研經典,長此以往,自然禮教不興,綱紀敗壞!”
“我聽明白了,”年輕士子煞有介事地點頭,“閣下這是在杞人憂天呢!”
這話立刻惹來哄堂大笑。年輕士子朝衆人一點頭,繼續道,“聖人以教化天下為己任,這标點可以降低閱讀的門檻,讓更多人有機會讀書識字,正是教化之功,你卻說不好,我就不解了。莫非一定要将經典束之高閣,只有三五人有資格閱讀,才是好的?”
“當然了,我看閣下的心胸,恐怕連三五人都容不下,最好只有你一個人有資格閱讀,你說聖人說了什麽,聖人就說了什麽,是也不是?”
那中年男子氣得渾身發抖,偏偏又想不到反駁之詞,只能大喊一句,“豎子無知!”然後灰溜溜地走了。
年輕士子目送他離開,朝大堂裏的衆人一禮,“打擾了,諸位繼續用飯吧。”
然後帶着自己的同伴們走了。
他的身影才剛剛消失在門口,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問,“這是什麽人?”
拉吉和夥伴也豎起了耳朵,想知道這人的身份。
衆人議論紛紛,過了一會兒,才有知情人道,“你們不知道,那是蘭澤書院的學生。他們身上的長衫和方巾,都是書院統一的服飾,這麽一瞧,可真有氣勢。”
“蘭澤書院?那是什麽地方?”很多人聽得一臉茫然。
“不怪你不知道,這蘭澤書院好像是突然冒出來的。據說今年科舉的考生,出身寒門的,至少有一半都是這蘭澤書院的學生!”
“這麽厲害?”衆人頓時驚詫,不過想想方才那幾位的風采,又覺得也不是很奇怪。
事不關己,他們感慨了一會兒,便将話題轉到了其他的事情上。
角落裏,拉吉若有所思,直到店小二将他們點的菜送了上來,這才回神,拿起了筷子。
狀元樓的飯菜還是跟記憶中的一樣美味,一頓飯吃完,三人都有些意猶未盡。就是付賬的時候,價格讓人有些呼吸困難。
拉吉扶着櫃臺走到門外,轉過身對自己的兩位夥伴道,“我有一個想法……”
……
當天下午,禮部就送來了一份奏折,說是山部和直部的客人今天已經到了禮部,請求陛見。
賀星回這才想起來,之前師無命的奏折裏,确實說過,山部和直部的首領有意送一個孩子到烨京來。這種做法,有一點質子的意味,賀星回本來是覺得沒必要的。但是對方态度很誠懇,說的也是傾慕上國繁華,想讓孩子學一學中原的文化禮儀,那就不好拒絕了。
只是很奇怪,師無命的公文早就送到了,人卻遲遲沒有去禮部報到。這一拖延,賀星回差點兒就把這事給忘記了。此時想起來,就問,“他們是怎麽回事?”
“咳……”春來幹咳了一聲,“我已經叫人查過了,他們入京之後,就一直在到處品味各種美食。”
賀星回聽到這種理由,寫字的手不由得微微一頓,“認真的?”
“恐怕是的。”阿喜在一旁小聲道,“上回山部和直部的使者入京,陛下說讓禮部官員招待他們游玩京城。因為他們偏愛美食,所以……禮部的官員便帶着他們吃遍了整個京城。”
賀星回對這事隐約還有點印象,聽阿喜這麽一說,就想起來了,那個帶他們吃遍京城的禮部官員,好像就是陸谏。他也是因此才順利摸清了羯部的打算,讓朝廷得以提前做好應對。
所以大越的美食已經在兩個部落裏傳開了,連首領的兒子入京之後,都要先去品嘗一番?
不管怎麽想,這事都很好笑。
不過賀星回對這兩部的印象很好,而吃貨總是很容易讨人喜歡,所以她笑着點頭道,“那就明日讓他們入宮吧。這次就不必這麽正式了,把人帶到紫宸殿吧。”
第二天下午,賀星回就在紫宸殿見到了人,并且有些驚訝地發現,不但人數變成了三位,其中一個居然還是女子。
她忍不住又翻了一遍公文,發現裏面半個字都沒提,忍不住在心裏把師無命罵了一通。不過很快,賀星回就發現,是自己錯怪師無命了。
因為她從這兩人口中聽到了一個更加離譜的故事。
原來自從使者回去之後,就在部落中不遺餘力地宣揚大越的各種好處——當然這話對兩個部落的人來說也不算誇張,畢竟他們目前還處在“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狀态。
等後來互市開始,用山貨、藥材和野獸的皮毛從大越換到了糧食、布匹和很多日用品之後,兩個部落的百姓就更加向往大越了。
部落裏人心浮動,都想去大越看看,兩位首領一看,這不行啊。萬一人都跑完了咋辦?他們一碰頭,就想到了一個好主意,那就是派人到大越去學習,把那邊的好東西帶回來。
消息一出,兩個部落都沸騰了,為了這個學習的名額差點打起來。
兩位首領不得不求助師無命,師無命就說,到了大越,不會說漢語,不會認漢字,也不可能學到什麽。不如請個先生,先在部落裏教一教語言和文字,等學的差不多了再去。至于人選,那就考試決定嘛!
所以這一年,兩個部落的人都在努力學習漢字和漢語。現在日常的對話基本上都沒問題了,漢字也認識了幾百個。
金爾特和齊爾拉雖然都是首領的孩子,但也憑自己的能力考了第一,才拿到了這個留學的名額。
特別是齊爾拉,身為女孩,她雖然考了山部的第一,也差點被換掉。後來還是拉吉說,大越現在當家的是皇後陛下,女孩說不定更好,這才定下來。
對了,拉吉就是上次來過的山部使者,這次之所以能跟着過來,是因為他也考出了第二名的好成績,又再三向兩位部落首領自薦,說自己熟悉大越和烨京,可以避免許多麻煩。
當然,到了這裏之後,拉吉就發現,自己的話還是說得太早了。不到一年的時間,烨京城又有了巨大的變化。
什麽報紙,什麽書院,他之前都沒有聽說過。
如果他這個心理活動被烨京城的百姓知道,他們一定會安慰他:沒關系,我們之前也沒聽說過。
聽完了三人的故事,賀星回十分感動,問,“你們現在到了烨京,有什麽打算嗎?”
“有的。”拉吉連忙坐直了身體,十分誠懇地道,“大越的皇後陛下,請允許我們三人進入蘭澤書院學習。”
這就是拉吉昨天剛剛想出來的計劃。
已知他們是來大越學習的,而蘭澤書院就是一個學習的地方,這裏出來的學生又非常厲害,講話也好聽,那麽拉吉想要去書院上學,也就不奇怪了。
這個要求是賀星回沒有想到的,但是她仔細一思量,發現竟然真的很合适。
她原本的打算,是給他們挂一個閑職,跟着上上朝,找幾個官員帶一帶,讓他們了解一下朝廷的運轉,也算是完成了兩部首領的期望。
但是這樣肯定不可能正經學到什麽東西的,相較之下,到書院去讀書,明顯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而且……賀星回的視線落在齊爾拉身上,想了想,笑道,“這件事我答應了。不過,馬上就是我們大越的科舉考試,你們入學的事,恐怕要等到那個時候才能辦了,可以嗎?”
“沒問題。”拉吉立刻答應。
入學之前的這段時間,正好帶着兩人去把之前還沒吃到的美食品嘗一下。
賀星回又随口問了一句,“你們為什麽想入讀蘭澤書院?”
拉吉就将昨天酒樓裏發生的事情說了,又非常熱情地稱贊了報紙和标點。昨天他已經将它看完了,還給金爾特和齊爾拉讀了一遍。上面的文章很多都跟之前那本《世界》有關,讓他們學到了不少東西。
女官們聽得十分驚喜。昨天報紙開始發行,她們還沒有來得及去看各種反饋,沒想到第一個評價,竟然是從遠道而來的客人們手中聽到的。特別是聽說标點對他們的閱讀非常有幫助,就更令人開心了。
這事還是賀星回提議的。
其實她本來還想建議弄成橫版,但因為報紙印得很擠,其實差別并不大,而且已經拿出了一個标點,再改成橫版,争議就會更大,完全沒有必要。
而且橫版和豎版,主要還是書寫工具的區別。因為之前的文章是寫在竹簡上的,而竹簡要卷起來,所以排版才會從右向左,字也是豎版,因為這樣方便閱讀。後來有了紙和毛筆,但毛筆寫字的時候要懸腕,不會影響到字跡,所以就沒有什麽影響。
等将來有了硬筆,寫字的時候手要放在紙上,如果還是從右向左豎版書寫,很容易擦花之前寫的內容,到時候,人們的書寫習慣自然就會變了,未必需要她刻意去推動。
反正,已經在這個時代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她,也早就已經習慣了寫毛筆字和豎版閱讀。
所以這種細節上的變化,只要影響不大,就交給未來決定吧。
這和标點不一樣,标點可以提高閱讀的效率,降低誤讀的可能。酒樓裏那個中年男人說得沒錯,句讀在研究經典的過程中,是一門頗為高深的學問,但正因如此,才需要推廣标點,降低入門的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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