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報紙
陸裳的記憶力雖然還不到過目不忘的程度, 但看過兩次以上的東西,就必然會留下印象。她于書法一道的造詣頗深,對見過的字跡便也難免留下印象, 因此一看就認出來了。
“這是張芸的字。”她對賀星回道,“她是張本中的嫡長孫女。”
對于她給出的答案,沒有人質疑。倒是都忍不住轉頭去看賀星回,似乎想揣度她對張家人的态度。
賀星回仿若未覺,點頭道, “難怪她不落款了,想來是怕引人注目。”
不過, 張本中的孫女居然也在看《世界》這本書, 甚至還給編輯部寫了信, 她怎麽就那麽高興呢?
她想了想,又問陸裳,“這個張芸……依你看來,是個什麽樣的人?”
“是個很聰明的姑娘。”陸裳回答得很快,“可惜運氣不好。”
陸裳覺得自己命不好, 主要是生成了一個女子, 于是再怎麽聰明,再怎麽能幹,都只是談婚論嫁時的籌碼,十裏紅妝上的點綴, 不會有人當真把她當一回事。可實際上,縱觀天下女子, 她已經算是幸運的了。
因為陸家教養女兒的方式相對開放自由, 在成長階段, 她們可以跟着兄弟讀書, 幾乎感受不到彼此之間的差異。
像是她的十二嬸嚴意,論聰明才智并不會比她差,可是從頭到尾,都是個默默無聞的庶女。但嚴意是因為生為庶女,不敢冒頭,即便如此,她也争取到了有限的自由,在家時可以讀書識字,出嫁時自己選了陸十二這個丈夫,婚後把小家庭經營得有聲有色,還發展了一份副業。
張芸的運氣比她們都差,因為她生在張家。
在張家,男孩和女孩是分開教養的。雖然也識字,但四書五經自然是不能讀的。身為世家女也有所長,但卻不是琴棋書畫,而是針線女紅。而且在長輩面前,還要遵守種種規矩禮儀。至于婚事,更是全憑大家長的決定。
是的,甚至不是父母之命,而是張本中這個大家長來決定。
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她跟陸裳陸薇她們都不一樣,在人前總是顯得安靜而柔順,幾乎讓人注意不到她。
本來即便如此,她也有屬于自己的小圈子,因為也有不少人家,教養女兒的理念與張家差不多,就會讓她們待在一起,互相影響。可是自從賀星回執政之後,變化一個接着一個,世家之中,很多人的觀念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張家卻始終一成不變。
等到張本中犯禁,意圖幹涉皇帝的想法而被下獄,張家就變得格格不入。雖然張本中用金錢贖買了刑罰,回到家裏閉門不出。張家其他人也為了維持家業而努力奔走,四處交際,但實際上早就已經被隔離在圈子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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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芸的處境可想而知。
陸裳這一分析,其他人頓時心有戚戚。身為女子,本已艱難,何況張家如今是這樣的情形,張芸的日子自然更不好過。
陸薇忍不住頻頻擡頭去看賀星回,一臉的糾結,想說什麽又不敢說的樣子。
阿喜在旁邊看見了,就笑着開口,“陛下,我看這張芸條理清晰,問的這些問題也都能切中實際,倒像是我們編修館需要的人才。”
聽到這話,陸薇立刻轉頭,一臉驚喜地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多說點。
她表現得太明顯,幾乎所有人都看出來了,全在忍笑。
就連賀星回也沒忍住,含笑點頭,“的确,編修館要修的書與別的不同,更需要靈活的頭腦和探索新事物的好奇,這些張芸都不缺。”
陸薇聽到這裏,再忍不住,“那就把她的名字也加入備選名單之中?”
實際上,他們的備選名單上已經有了好幾個名字,不過張芸是目前為止唯一一個女性。
賀星回故意道,“這是你們秘書省內部的事務,不必問朕。”
陸薇看看春來,又看看陸裳,猛地反應過來,意識到這就是答應了的意思,不由滿臉激動地道,“那我先替她謝過陛下了。”
“等她來了,自己會謝恩,怎麽還要你替?”裴萱過來,把人拉走了。
在場衆人多少都知道張家是怎麽回事,便是因為裴萱這個真正在張家生活過的當事人。雖然她離開的時候,張芸都還沒出生,但想來即便十多年過去,變化應該也不大。
張芸若能離開張家,得以自主,也算是一件大好事。
……
秘書省暫時放下了編撰第二本書的事,把精力放在了賀星回剛剛提出的“報紙”上。
對她們來說,要編這麽一份報紙,難度不大。
文章已經有了,都是現成的投稿,從中選出幾篇就夠了,需要的只是排版付印而已。不過從前沒有過這樣的形式,所以需要考慮的地方也很多。
第一就是報紙的名字。
她們取了十幾個名字,抉擇不下,還為此開了好幾次會,最後是嚴意提議,既然《世界》這個名字已經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不如就接着用這個,《世界》報,一聽就知道是秘書省弄出的新東西。
這個提議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贊同,于是名字就算是定下來了。
因為這是一份報紙,而不是一本書,上面的文章更不是同一個人作的,所以陸裳又提出,标題下面,還要有一個能夠彰顯這份報紙的核心內容的句子。這樣,報紙上所有的內容都圍繞着這個句子來展開,才不會顯得雜亂。
于是大家又開始為這個句子絞盡腦汁,提了很多備選,每一句看起來都很好,但是又沒有那種能讓人感覺“就是它了”的句子。
“要不,還是讓陛下來題一句吧。”陸薇說。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這個提議很不錯。實在不行,就讓賀星回從諸多備選之中挑一句。
說幹就幹,陸裳立刻卷起寫滿備選句子的那張紙,站起身道,“現在陛下那邊沒人,我這就去問。”
聽說她們的進度還卡在題頭句上,賀星回也不覺得奇怪。這些細節看似不重要,但卻是奠定這份報紙基調的東西,作為開創者,自然要慎之又慎。
她想了想,提筆寫下了一句話,遞給陸裳。
陸裳回到偏殿裏,開會的人都還沒散,正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還在讨論這個話題,見她回來,都很吃驚,“這麽快?”
“陛下一向如此。”陸裳将手裏的紙放下,“都來看看。”
“世界廣大,願往一觀。”阿喜将它讀了出來,不由微微出神,“這話真說到了我的心坎上。”
“我也一樣。”
“說得好,我們的報紙旨在帶着大家一起認識這個世界,但世界那麽大,一張報紙哪裏能寫盡,終究還是要自己去看的。”
“不愧是陛下!”
幸好賀星回沒有聽到她們的這些贊語,因為她就是把“世界那麽大,我想去看看”給翻譯了一下而已。
縱然是在那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很多人已經知道了世界之大,這句話也還是能夠勾起無數人旅行的沖動,迅速爆紅,那麽放到交通不便、信息不暢的古代,就更能打動人了。
“好了,抓緊時間推進下一項吧。”陸裳道,“讓更多人看到這份報紙,看到世界之大,才不辜負殿下對我們的期待。”
衆人便又重新坐下來,接着讨論下一項。
剩下的就是內容了。因為想讓更多的人看到報紙,她們還是決定盡量壓縮成本,所以一次的內容就不能太多,但也不能太少。
報紙和書不一樣,因為上面的內容有時效性,又能在很短的時間內讀完,所以買得起的人也不是每個人都會掏錢買,甚至可以幾人合買一份。所以她們初步定下一份報紙四頁,售價五文,只要能賣出一千份,大致就可以覆蓋成本。
這還是因為慶州那邊已經有了一整套完善的印刷術。除了專門用于印刷的機器之外,從紙張到雕版再到印墨也都有所改良。正是因為這些技術的存在,她們之前印的那本《世界》,售價只有同類書籍的一半。
“四頁會不會太少了?”有人提出疑問。
其實這也是大部分人的疑問,雖然報紙的開幅會比普通的書籍更大,可是考慮到排版,以這個時代的印刷技術,一頁也就能印兩篇文章,四頁就是八篇,太少了。而且這是第一期,報紙又是從未有過的新東西,不可能直接把八篇文章印上去,必然還會有一些介紹。
“可是如果再多,售價就要漲了。”陸裳道。
阿喜翻着臨時用來充當版面設計的紙張,突然道,“為什麽我們不能把背面也印上字呢?”
衆人的視線都被這句話吸引了過去。
阿喜道,“要是兩面都能印字,那四頁紙的內容卻會增加一倍。買的人會覺得更合算,我們也能印上更多的文章。”
“那還可以把字縮小一些。”張虹說,“上次我去印廠看過,雕版上的字都很大,字與字之間還有不少空,擠一擠,說不定一面又能多一篇文章。”
“那就是一面三篇,要是八面,那就能印二十四篇。這豈不就是一本書了?”
一本書的售價能夠降低到五文錢,這本來應該是天方夜譚的事,可是現在,好像也不是那麽難了?
“這樣恐怕不會太好看。”陸裳遲疑。
一是字太密不好看,二是雙面印,難免會有一些墨痕透到背面去,也影響閱讀效果。
“可是便宜。”阿喜語氣篤定地說,“五文錢就能買差不多一本書的文章,即便是一年收入只有兩三千錢的普通人家,如果有心讓孩子上進,說不定也會願意買。”
陸裳立刻在內心算了一筆賬。
她們的報紙當然不可能是日報,印刷速度和發售速度都不允許間隔時間那麽短,目前定的是旬報,每個月三期。這樣訂購一年的報紙,也就只需要花費不到二百文。的确是年收入只有兩三千錢的人家也買得起。
如果是這樣,肯定不可能只賣出去一千份了,算上大越其他地方,一萬份都有可能。
如此一來,甚至還可以再降一些價。
而這只需要犧牲一點點質量。
雖然這跟陸裳最初對這份報紙的定位不一樣,但是不知為何,到這一刻,就連她也覺得,那些錦衣玉食的世家權貴們的那一點點介意,根本不重要了。
她低下頭,看着賀星回寫下的那句“世界廣大,願往一觀”,不由微笑起來,“好,暫時就先就這樣定。”
那個巨大的世界或許并不在多麽遙遠的地方,而就在她們身邊、腳下。
——她已經看到了。
……
開明元年,三月。
随着天氣轉暖,被窩的吸引力已經不那麽大了,阿喜起床的時間也變早了一些。
當然主要還是因為忙。
她們不但要完成日常的工作,要去編修館值班看信,還要忙編撰報紙的工作。
到現在,報紙上要刊登的文章已經定下來了,但是陸裳要求她們給每篇文章都寫上“編者按”,做一些簡單的介紹、點評乃至引導。二十幾篇文章都要寫,這份工作就平攤到了每個秘書官頭上。
這編者按要寫得準确優美,經得起讀者挑剔,所以必須得字斟句酌。縱然能考上秘書官的人都能寫一筆好文章,也忍不住因此抓耳撓腮。
阿喜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當初為什麽要提議多往報紙裏塞幾篇文章呢?
不過這份工作雖然難,但也沒有人抱怨。畢竟陸裳本人除了編者按,還攬過了寫頭版文章的工作。
這頭版文章就更難了,必須要高屋建瓴,奠定這份報紙的主題和基調,讓讀者知道辦報紙的初衷、目的,以及讀者可以通過這份報紙獲得什麽。至于文字,要求肯定也比編者按更高。
這天早上,阿喜照舊早早起床,拎了一把椅子坐在院子裏,對着手頭的文章冥思苦想。
結果才剛坐下,陸谏的房門就打開了。
兩邊照面,都不由一愣。
“阿喜妹妹,還是在忙報紙的事?”陸谏看了一眼她手裏的文章,問道。
辦報紙這事,也不是什麽隐秘之事,沒有瞞着的必要。到現在,朝堂上下全都已經知道秘書省要辦一份跟邸報一樣的報紙,會對外發售。這也算是一種宣傳,到時候別人買不買不知道,這些朝廷官員一定會買。
這可是皇後身邊的女官辦的報紙,其中必然有她的意志,誰不想研究一下?
“是的。”阿喜點頭,“陸大兄今日怎麽也這樣早?”
自從早朝時間推遲之後,各個衙門辦公的時間自然也跟着推遲,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在卯時之前起床了。阿喜也是因為心裏裝着事,睡不着,所以這幾日才起得早一些。
“聽說第一批趕考的士子已經入京了,還是住在城郊的旅店。”陸谏含笑道,“我準備過去看一看。”
“大兄真是負責。”阿喜以為他是身為禮部官員,主動去關心這些考生,便笑着誇了一句。
誰知這話一出,就聽背後有人“撲哧”一笑。
阿喜轉過頭,就見賀子越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看這樣子,像是打算悄悄走過來吓唬自己。要不是他自己笑出來露了痕跡,說不定還真的能成功。
阿喜便生氣地問,“你笑什麽?”
“你以為他是去關心那些考生嗎?”賀子越見已經被她發現,便不再遮掩,大笑道,“他只是想去看看考生中有沒有長相特別出衆的。”
“什麽?”阿喜沒有聽懂。
“探花郎啊!”賀子越說,“新一批的考生入京了,等殿試結束,就會有新的探花郎出現,他也就可以擺脫這個稱呼了。你說他上不上心?”
阿喜這才恍然,也忍不住抿唇笑了起來。
“探花郎”這個稱呼,确實是陸谏不能提的痛處,明明科舉已經過去一年了,他都已經換了兩次官職,可是所有人見了他,還是會稱一聲“探花郎”。有時候走在街上,也會被百姓認出來,笑着打趣。
雖然大家都沒有惡意,可是陸谏也确實受夠了。
幸好……幸好馬上就是下一科,等新的探花郎出現,他就可以做回他的“陸大人”了。
所以這段時間他的心情都很好,連走路都帶風,對于來禮部登記的考生們,更是和顏悅色,處處照看——尤其是那些長得好看的。
不過事情就這樣被賀子越揭破,陸谏還是有些尴尬的。
他咳嗽了一聲,轉移話題,問阿喜,“我見你日日早起,時時苦思,可是遇上了什麽難題?”
“可不是?我看她現在連吃飯都沒有滋味了。”賀子越也說,“究竟有什麽難題,說出來咱們一同參詳,不比你自己一個人苦思冥想的好?”
阿喜本來想說這是自己的工作,縱然沒有被要求保密,也暫時不能随便告訴他們,畢竟報紙發售之前,這些內容都不應該外洩。
但就在這時,她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眼珠微微一動,到嘴邊的話就改了,“确實是遇上了難題。不是我不想向你們求助,但這是指責所在,不可随意洩露。不過,我們編修館還缺幾個顧問,你們要是願意抽一點時間來擔任,這稿子就能給你們看了。”
雖然目前分到自己手中的文章只有兩篇,可是這個編者按,并不是寫完這兩篇就完事的。畢竟這只是《世界》報的第一期,每十天出一期,就要寫一次編者按,她也就要揪一次頭發。
若是能夠往編修館裏忽悠一批顧問,把這些工作交給他們,豈不就輕松了?
而論到文采斐然、見識卓越,她的這幾個兄長,在整個大越都算得上是佼佼者。甚至就連報紙上将要刊登的文章,也有兩篇是他們寫的,只是用了筆名,又轉托阿喜投遞到編輯部,所以還沒人知道。
賀子越一聽,都不問別的,立刻表态,“好啊,沒問題!”
陸谏看了他一眼,才問,“這顧問是做什麽的?”
“主要是審閱文章,寫一寫評論和介紹。”阿喜說。
這個職位可不是她瞎編出來的,是陸裳之前就提過,她們現在又要辦報紙又要印書,已經有些忙不過來了。但編修館的規模必然只會越來越大,是時候招納一批人了。
而除了負責日常工作的人之外,還要有一批在各方面頗有造詣,說話也有分量的顧問,既可以挑一下她們自己看不出來的毛病,也是一種對編修館實力的認證。
審閱文章确實是顧問的主要工作,只有後面那半句是阿喜自己出于私心加上去的。
不過,相信秘書省的同僚們都不會反對。
聽說職責是審閱文章,陸谏便沒有多想。反正顧問這種職位,一聽就是只挂個名,便也點頭道,“我也沒問題。”
阿喜便将手裏的兩篇文章分給了他們,“那你們看看吧,看完之後要寫一份編者按。”
賀子越還沒反應過來,但陸谏一聽這句話,就什麽都明白了。招顧問是假,想找人做苦力才是真。不過他沒說什麽,阿喜是妹妹,這種無傷大雅的小心機只會顯得可愛,配合一下也無妨。
于是等阿喜去宮裏上班的時候,手裏已經有了兩份寫好的編者按。
同樣在絞盡腦汁的同僚們,一聽她說她的操作,頓時打開了格局,紛紛表示自家也可以找到顧問,問陸裳能不能把他們招進來。
陸裳:“……”她也沒想到,第一批顧問是因為這種原因被拉進來的。
不過,對編修館來說,入夥的人越多,好處只會越大,她當然不會拒絕。不僅不會拒絕,還打算再多拉一些人進來。
如果世家、寒門、名士、重臣全都是編修館的顧問,哪怕只是挂個名,又何愁他們出版發售的作品不能暢銷全大越,成為最具權威性的喉舌呢?
甚至陸裳的第一反應是,能不能邀請皇後陛下也成為編修館的顧問呢?
當然,她不可能跟其他的顧問一樣,或許可以叫……榮譽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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