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女戶

平心而論, 賀星回算是個非常講道理的領導了。

她強勢,但從不亂來,所有的事情都有規劃。雖然總是會吓他們一跳, 但最後又往往都能得到一個很好的結果。最重要的是,她的所有舉動,都是為了朝廷,為了百姓,很少有私心。

這當然不是說她沒有私心, 只不過她将私心和公心平衡得很好,幾乎從不占用朝廷的資源來為皇室謀好處, 或者說在她得到好處的時候, 朝廷和官員們背後的勢力, 也能夠得到相應的好處。

如此理政治事的水平,在歷朝歷代的掌權者之中都是少見的。

所以此刻,衆臣面對着手中的奏折,根本無法辯解,因為這件事确實藏着他們的私心。

他們怕賀星回立一個女兒做繼承人, 更怕因此而在皇權交替時引發亂象, 最終造成難以收拾的局面,于是一味地求穩,甚至打起了插手皇女婚事的主意。

但很顯然,講道理并不代表好欺負, 而他們的那一點小心思,顯然也被賀星回看了個透徹明白。

“陛下疼愛孩子, 非但為他們謀劃深遠, 而且還能惠及天下其他的孩子, 臣等不及。”瞿英第一個低頭, 他幹咳一聲,先将話題拉回了比較安全的位置,“這将十八歲定位法定婚齡的法子,臣以為很好。”

衆人反應過來,連聲附和。

能夠走到他們這個位置,大部分人看事情的角度,也不會只局限在一個範圍之內。很多事情從前或許忽略了,但那只是因為從來沒覺得需要重視,被賀星回一提,他們也會主動去思考。

其實有些東西,賀星回沒有說出來,但是任何有家有室、有妻有女的人,都會有很清晰的感受。

十三四歲就成婚,生孩子,三十出頭就能做祖母外祖母,女人的一輩子,似乎一下子就被縮得很短。她們真正的青春年華,只有婚前那短短幾年,然後就像是枝頭的花,凋謝之後結果、成熟、墜落——可這些已經與花沒有任何關系,是下一輩的事。

四十歲的男人還可以稱一句前途無量、年富力強,可是四十歲的女人?已經是曾祖母輩的老東西了。

她們枯萎在後宅之中,好像成為了一件貴重的擺設,一尊沒有感情的佛像,無人在意她們喜歡什麽,想要什麽,只要高高地供起來就好。

這些年來,報紙號召人們走出家門,而皇家藝術學校又弄出了各種各樣的比賽,頗有一批夫人和老夫人走出後宅,重新煥發出了青春的光芒。男人們也是這個時候才驚詫地發現,自己從前只聽說過一個“X老夫人”名號的女人,竟然也各有所長,造詣不輸男子。

不誇張地說,有些男人,甚至像是重新認識了一遍自己的枕邊人。

如果她們能有更多屬于自己的時間,又能綻放出什麽樣的光芒呢?

現在賀星回提高婚齡,顯然就是意在将更多的時間交給她們自己去支配,讓她們在成為妻子、母親,乃至是女人這個身份之前,先做一個“人”,不被任何局限地展示自己。

不去考慮生育率和人口增長之類的問題,賀星回的這個提議,其實很符合這些讀聖賢書出身的官員的理念。

所謂娶妻娶賢,他們成親,也不僅僅只是為了繁衍承續生孩子,更想要一個知己、一個同伴,甚至極端一點,一個能在關鍵時刻扛起全部責任,支撐一個家族的合作者。

只不過以前,想要娶到這樣一個妻子,他們大部分只能撞運氣,選一個家風好的人家,然後賭他家的女兒也教得好。

既然是賭,大部分時候都只能輸了。

但現在情況已經不一樣了。這些女孩子們可以去書院就讀,又有更多的時間學習知識和充實自己,也就有了更多的機會,讓男方考察她們的人品和才能,讓選擇代替虛無缥缈的運氣。

所以他們一開始是附和賀星回,後來就越想越覺得這個提議确實很好。

于是這一項,就這樣輕松地通過了。

等氣氛緩和過來,再倒回來說袁嘉的事,所有人都顯得特別的心平氣和。他們先是對賀星回道歉,表明這是考慮不周,但同時也指出,這件事不可能無止盡地拖延下去,賀星回遲早要給出一個明确的态度,這也是為了安定人心。

再說,即便新的法律将成婚的年紀定在十八歲,袁嘉和兩位稍微年長的皇子也已經遠遠超過了。

這件事眼下只是他們說,再拖下去,就會被天下人說。

本來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弄到引人疑窦的地步,實在沒有必要。

“諸卿言之有理。”賀星回點頭道,“所以今日召集諸位,也是為了商議此事。不過孩子們大了,難免有自己的想法,這事還是讓她自己來跟你們說吧。袁嘉!”

袁嘉應聲從女官的隊列裏走出來。

重臣們看看她,再對視一眼,彼此都心下了然。前面還是“孩子們”有自己的想法,後面叫出來的人卻只有袁嘉一個,聖心偏向哪一邊,已經很明顯了。

其實這一點賀星回本來也沒有掩飾過。一直以來,她提起孩子們,說的都是皇子皇女,而不是皇子和公主。雖然只是一個稱呼的事,可總是被并排提起,就會讓人覺得他們有一樣的身份,一樣的地位,自然也該有一樣的權力。

袁嘉站在賀星回身邊,這個位置,似乎能夠讓她從身邊的人身上汲取源源不斷的力量。于是就算面對一屋子的重臣,也不是特別緊張,可以直截了當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我打算自立女戶,這樣無論婚前婚後,我都是一家之主,諸位相公也不必擔心我成了婚就會有什麽變故。”

重臣們不由一愣。

他們都沒想到,袁嘉居然能想到這麽刁鑽的角度。

“殿下的意思是,讓男方入贅?”有人問,“那将來有了孩子,從誰的姓?”

“我認為不算是入贅吧,不過非要這麽說也不是不可以,更便于一般人理解。”袁嘉坦然地道,“至于從誰的姓,那不是很簡單嗎?繼承哪一邊的家業,就從哪一邊的姓。”

“豈有此理,這不是亂了綱常?”立刻就有人反駁道。

他們甚至不需要思考,只憑下意識的反應,就知道這是一件非常出格的事,絕對不能答應。

“怎麽會亂了綱常?”袁嘉理直氣壯地說,“一個孩子,有父母一半的血脈,既然能從父姓,繼承祖父家的産業,自然也能從母姓,繼承外祖父家的産業。”

賀星回覺得,重臣們臉上的表情很有趣。

能夠繼承外祖父家的家業,對他們來說,估計是一件很有誘惑力的事吧?可前提是孩子從母姓,那就有點讓他們難以接受了。

其實如果從染色體的角度來說,他們選擇男性作為繼承人,也算是有幾分道理。因為确實只有Y染色體才是代代相傳,不會變化的。但令人遺憾的是,真正能夠穩定伴Y遺傳的,往往既不是智商,也不是才能,更不是血統,而是——遺傳病。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反應過來,他們眼下讨論的,與其說是袁嘉的婚事,不如說是皇位承續的問題。袁嘉的情況不具備普适性,暫時還不用着急,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她這個提議對皇位繼承人的影響。

原本袁嘉出嫁之後,就會成為外人,失去繼承人的資格。她這一招,看似出格,實際上正好化解了這個問題。

只要孩子從她姓,依然是袁氏的孩子,自然就沒問題了。

雖然重臣們還是很別扭,總覺得外孫和孫子親疏不同,可實際上,從血脈上來說,他們都擁有父母一半的血緣。所以這個時候,姓氏确實可以成為決定性的因素。

邏輯上确實如此,可是實際操作之中會遇到的問題就太多了。

他們憂心忡忡,接連問了好幾個問題,諸如要是父母雙方都是獨生子怎麽辦,父母雙方都還有別的兄弟又要如何解決,如果默認外孫可以繼承家業,是否女兒也可以繼承……等等。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要是父母都是獨生子,那就同時繼承兩家的姓。——這對于當下的人來說,聽起來似乎十分荒唐,但是在賀星回那個時代,早就已經成為了潮流之一。

至于剩下的問題,袁嘉笑了一下,“諸位相公是不是有些糊塗了?我們現在讨論的只是繼承權,有了繼承權,也不一定能夠繼承家業。如果還有其他的繼承人選,自然是競争上位。”

語氣中那種不懼怕競争的态度,又讓重臣們心梗了一下。

不過,這倒是很符合賀星回一貫以來的行事準則,那就是以能力而非性別作為劃分标準。

但即便如此,他們心中的重重顧慮也沒有消除多少。畢竟父死子繼是千年以來的規矩,如果沒有兒子,是寧可從旁支過繼,也不可能将家業交給女兒來繼承的。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又不僅僅是皇位承續的事了。

當然,如果沒有兒子,那麽袁嘉的這個提議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解決方案。至少在座的所有人,比起從旁支過繼一個孩子,會更願意将家産留給獨生女。對那些只有女兒的人家來說,這或許會是一個好消息。

問題是皇帝不止一個孩子,兒子女兒都很多,在大臣們看來,這種情況下還堅持女兒也擁有繼承權,那就是生亂的根本啊!

對于這種說法,賀星回嗤之以鼻。好像嫡長繼承制就不會生亂了似的,縱觀歷史,真正嚴格按照嫡長的順序把皇位傳遞下去的王朝,一個都沒有。被定為繼承人,以皇太子的身份登基的皇帝,更是寥寥可數。

“朕聽說,前朝時庶子是沒有資格繼承家業的,到本朝,也沒有這樣的限制了。甚至還有庶子承爵的。”賀星回道,“這也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既然庶子可以,女兒自然也可以。”

她看了一眼身邊的女官們,“畢竟如今,女兒也一樣是在為家族出力啊!”

這倒是事實。以前的女兒,為家族出力的方式就只有一種,那就是聯姻。現在她們可以出仕了,地位非從前可比,自然也應該擁有相應的待遇。用賀星回的話來說,如此才可以提高他們的積極性。

但衆人還是遲疑不已,“可是如此一來,只怕引起天下震動。”

“朕以為,是諸位想得太複雜了。諸位試想,你們百年之後,家業交由嫡長子繼承,剩下的兒子總要分一些財産的吧。如果從中取出很小的一份分給女兒,你們會拒絕嗎?”賀星回問。

那自然不會,實際上,很多老人家确實會在去世之後,給女兒也留一些東西,做個念想。

這麽一想,好像确實是他們想得太複雜了。

現實之中,女兒沒有繼承權,可是很多人家,也不吝于為女兒準備豐厚的嫁妝,臨終時也會給女兒留一些東西,這都是變相的分配財産。

賀星回又道,“所以我們提供的,只是一種選擇。可以給女兒分財産,也可以不分,這取決于做父母的想法。而一旦女兒繼承了大筆家業,想要傳給孩子,就必須要讓孩子跟着自己姓。外孫變成孫子,也不必擔心會削弱家族的實力。”

“如此,諸位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這句話算是說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

因為他們現在都已經是一家之主了,在不同的位置上,自然有不同的想法。

當他們還處在繼承人的位置上,自然希望自己是唯一的選擇,不會有其他競争者。可當他們處在父母的位置上時,就會覺得自己的每個孩子都很好,都應該為他們考慮到了。

在這個基礎上,将女兒也納入進來,只不過是分財産的孩子多了幾個,而決定權依然掌控在他們手中。

見他們都不說話了,賀星回便道,“諸位既然都不反對,那就把這件事落實下去吧。刑部和大理寺、監察院拟一份《繼承法》,将這些條款都寫進去。”

重臣們暈暈乎乎地答應了,直到從紫宸殿出來,才意識到又不知不覺中落入了賀星回的節奏。

最後根本沒有解決袁嘉的問題!

反應過來之後,他們随即簇擁到了韓青身邊,準備再商量一下這件事該怎麽辦。

其實賀星回最可惡的地方在于,她看起來好像屬意袁嘉成為繼承人,可實際上又什麽都沒做,搞得他們就算想反對,似乎也師出無名,不好直截了當地提出來,只能不停地繞圈子。

韓青笑着擺了擺手,“年紀大了,精神不濟,得回去歇一會兒。諸位有什麽事,等明日再說吧。”

這就是拒絕的意思了,讓幾個心裏還有想法的人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韓青卻是一派輕松,慢悠悠地走回了中書省。

瞿英從後面趕上來,笑着道,“令公這份氣度,令人佩服。”

“不佩服又如何?”韓青反問。

兩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他們這位陛下,對付朝臣的手段是越來越純熟了。大概很多人根本沒有意識到,今天這一遭,真正的重點根本不是什麽繼承不繼承的。

新的法律出臺,将賀星回所說的那些條款都寫入其中,代表的是更重要的一點:從此以後,女性将擁有獨立的財産和地位了。

記得幾年前,馮蕙離婚的時候,靖侯向賀星回要求讓她立女戶,當時雖然引起了一陣議論,但是很快就偃旗息鼓了。因為女性連自己的財産都沒有,根本無法獨立生活,所以這個女戶的政策根本就是一紙空文。

但以後,還會是嗎?

現在很多女性都走出了家門,她們或是進工廠做工,或是在街上擺攤做點小生意,或是有一技之長可以混口飯吃,讀書識字的甚至還可以給報紙供稿,乃至考宮女,考女官……這不僅是她們的出路,也是她們的財産來源。

有了財産,又可以自立戶口,做任何事就都有底氣了。

……

三法司的新法條還沒有頒布,消息已經先在朝堂內外傳得沸沸揚揚了。

就連報紙上,也接連好幾天都是議論此事的文章。

有人支持,有人反對,兩方在報紙上吵得不可開交,讓這件事情的熱度更高。就算是不識字的小民,提起來也能說得上幾句大道理。

不管別人怎麽說,那些只有女兒的人家,卻都松了一口氣。

其實現在民間也有招贅之事,可是財産還是女婿的,家業還是女婿來管,女性在這種關系裏依然只是一種附庸。最直白的一點,她們連契書都沒法自己簽署,簽了衙門也不認,只能讓丈夫去簽。

但是如果法律保障她們的權益,那情形就不同了。她們完全可以成為真正的一家之主,財産先是在自己手裏,然後傳給孩子,無需擔憂丈夫變心,更不用擔心自家的産業有一天改了姓。

只是這樣,她們就已經很高興了,可是事情還沒完。

幾天之後,在這件事風頭最熱的時候,又有消息宣稱,皇長女袁嘉殿下也自立了女戶,京兆府那邊的手續都已經辦完了!

普通百姓并不在意這其中的政治意義,他們只知道,連皇帝的女兒都立了女戶,那這必然就是好東西,是值得學習的。由此,民間一下子湧現出了好多立女戶的情況。

其實這幾年來,随着官府逐漸推行将奴隸轉為雇工的政策,很多原本是奴隸的人,都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戶口。而在奴隸之中,其實是有很大一批女性的,她們之前不知道自己還可以立女戶,很多人只能選擇挂靠在親戚家裏,那些連挂靠的親戚都找不到的,索性就拖着不去辦,給政策推行帶來了不小的阻力。

現在發現可以擁有自己獨立的戶口,她們立刻就變得積極了起來,倒是一下子解決了不少堆積許久的文書工作。

而袁嘉這個榜樣,似乎還嫌不夠,過完年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威北侯府的次子訂了婚,男方嫁,她娶的那種,将來的孩子也會跟着她姓。

這件事一經見報,立刻就又成為了烨京城最火熱的新聞。

袁嘉這位皇長女,也一躍而超過了她親爹皇帝,成為了大衆眼中新的皇室代言人。

而此刻,皇帝陛下正在像天底下任何一個老丈人一樣,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他的未來女婿。

管驚鴻其實是皇帝的熟人,甚至一度還是皇帝非常賞識的一個年輕人。

他雖然出身威北侯府,卻并不喜歡舞刀弄棒,當然他也并不喜歡四書五經、仕途經濟,只喜歡彈琴,是個不折不扣的琴癡,得到一份古琴譜就會廢寝忘食地鑽研的那種。

皇帝開設的皇家藝術學校,本來只招收宗室子弟,但因為學校裏藏了很多琴譜,管驚鴻就走關系入了學,并且迅速嶄露頭角,得到了校長的賞識。

之後,他更是屢屢在學校舉辦的各種比賽上拿到獎項,成為了炙手可熱的名人。

不過他并不愛那些熱鬧,繼續深居簡出,到處搜集琴譜。

他和袁嘉,就是在秘書省的藏書館裏遇見的。藏書館裏有很多世家捐出來的書籍,其中自然少不了古琴譜。在将皇家藝術學校的琴譜看完之後,管驚鴻就天天往藏書館跑。

袁嘉入職秘書省之後,分配到了隔壁的編修館工作,編書的時候也有很多需要查資料的地方,兩人就這樣認識了。

以前袁嘉不知道自己如果結婚的話會找一個什麽樣的人,認識管驚鴻之後,她就一下子明白了,她想找的就是這種跟自家親爹一樣不愛俗務,淡泊名利,只一心鑽研自己喜歡的東西,身上沒有多少煙火氣的存在。

而考慮到賀星回對她的要求,找一個不慕名利的結婚對象,當然也比找一個野心勃勃的更好。

至于管驚鴻,對他來說,不勸說他建功立業,不覺得男人就應該保家衛國,甚至也不要求他入朝為官,而是覺得他就保持現在這個樣子最好的袁嘉,自然也是清純不做作,跟自己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就連以後的孩子要跟着袁嘉姓這一點,他也不以為意。反正自己只是家裏的次子,既不需要繼承爵位,也沒有傳宗接代的壓力。

袁嘉懷疑,他可能也不知道孩子姓袁究竟意味着什麽。

但——那也不是什麽壞事,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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