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竟不知提督府的日子過得這……

饒是如此,他也仍依照陸芍的吩咐,着膳廚溫了米湯。

米湯用紫檀木托盤端着,送入屋裏。陸芍向雲竹要了個軟枕,誠順緊跟着上前搭手,動作輕緩地扶起榻上的人。

陸芍端着瓷碗,見誠順只是将軟枕放置在他的脖頸處,訝然道:“小公公,這太平了,不好吞咽的。”

底下的人規矩慣了,就連喂湯喂藥也是輕手輕腳,縱使喂不進去,也不敢使用蠻力。反倒是陸芍,沒見過廠督平時的陰狠,反倒有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小勁兒。她來時還謹小慎微,生怕屋裏的人将她生吞活剝,不過一會兒子功夫,卻甚麽也不怕了。

誠順又将人扶起來了一些,随後退到一側,給陸芍騰出位兒來。

陸芍坐在床沿處,就着昏暗的油燈打量他恰到好處的輪廓。一直等到手裏的米湯不燙口,才伸出兩根細嫩的指頭托住了他的下颌。

手腕送力,靳濯元被迫仰頭,誠順心裏一顫,手裏的油燈蹿得又細又長,哆嗦地說道:“姑娘,輕些。廠督身上有傷。”

陸芍笑了笑:“不妨事的,我心裏有數。”

下一瞬她便捏着靳濯元的兩頰,将米湯送了進去。

又或是說,灌了進去。

誠順一手撐着小幾,吓得腿都軟了。他伺候廠督這麽多年,從來沒見過誰敢這麽折騰這位祖宗的。

靳濯元瓷白的面上陡然多了兩指紅印,等米湯喂完,竟是悶悶地咳了兩聲。

因着兩聲咳嗽,誠順的額間立時沁出一層細汗。

他擡手拭汗,心裏早将各路神明都拜了一回,只盼廠督醒時萬萬不要記得這事,便是記得也不要牽扯到他身上來!

陸芍擱下瓷碗,渾然不覺自己哪裏做得不對,她眼裏掬着笑意,轉身對誠順說道:“這樣便好喂些。廠督适才喝了米湯,若要用藥最好再緩上一刻時辰。屋裏有伺候的人嗎?可以依照我那法子給廠督喂藥。”

屋裏伺候的小公公面面相觑,誰也不敢接話茬,。他們廠督慣是記仇,先前有宮人伺候不周,端着銀盆潑污水時,恰巧濺着廠督衣角,那宮人哆嗦着下跪,知道難逃一劫,只求來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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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卻是清淺笑着,慢慢悠悠地撥動着指節上的白玉指環,不說放過他,也不說如何處置,就這般慢慢碾磨。

宮人捱不住焦灼,一口氣緩不過來,昏厥過去,廠督便命人灌了一桶污水,生生将他脹醒。

犯了事落在旁人手裏橫豎不過一死,跟在廠督身邊伺候卻要生一個七竅玲珑心,他搓磨人的法子千千萬,別到頭來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屋裏伺候的人斂聲屏氣,往後退了幾步,屋裏靜得只剩油燈“噗噗”燃燒的聲響。

陸芍心裏納罕,這喂藥也不見得有多費勁,不過是用指腹捏住兩頰,教他張嘴罷了,他們避那藥碗如避瘟神,仿佛碰上便要沾染甚麽了不得的麻煩。

誠順搬來個紫檀有束腰嵌玉鑲鎏六方凳,凳面上系着能隔冷氣的紫紅色錦墊:“姑娘站累了,先歇歇吧。”

陸芍累了一日,原是做做表面功夫,瞧上一眼便要回去的,現下屋裏人卻大有不放她走的意思。

屋裏有個喚作福來的公公,在誠順底下辦事,他見誠順搬來方凳,便壯着膽子求到:“底下的人手笨,實在不會喂藥,求姑娘好事做到底,一并将藥喂了吧。”

借他們百八十個膽子都不敢去捏廠督的臉。

陸芍不善推卻,想着不過再等片刻的事,也就應下了。

屋內沒有交談的聲音,皆是規規矩矩地站着,誠順替她碾磨茶餅,将碾碎的茶餅置于兔毫盞中。

大梁已不飲茶餅,市面皆是條形散茶居多,散茶沖泡簡單,只需以水洗茶,洗去污垢冷氣,第二回 沖泡出的茶水便可飲用。

陸芍卻見誠順拿起了茶筅,動作娴熟地打起茶來。

“公公不必這般講究。雖說點茶是文人美學,可大梁早不興這個了,條形茶喝起來多便利呀。”

誠順笑着,手裏的茶水漸起沫饽:“姑娘有所不知,廠督平時都是這般吃茶的,屋裏貯藏的也全是些茶餅。”

點茶放在閑暇時間是雅趣,可也不能随時随地都是這樣的吃法。說得好聽些是講究,說得難聽,就是樁麻煩事。

陸芍心裏這般想,嘴上卻說:“廠督好雅興。”

她惴惴不安地度了一日,生怕這位督主大人是甚麽鬼怪邪魔。入提督府後,瞧見他的容貌,便覺得他也不似外頭傳得這般邪乎,當下又聽聞他的興致,反倒覺得他如入仕的文人才子一般,是個清貴華然的。

誠順聽了,只是笑而不語,不出一會兒,就将緊咬盞沿的茶水端至陸芍面前。

陸芍聞着清香抿了幾口,一手撐着腦袋,身子疲累地盯着将要燃盡的線香出神。

大約過了半刻後,她喂完了最後一湯匙藥,又囑咐了些不要受涼的話,便由誠順領路,回了聽雪院。

屋裏除了流夏,還多了個雲竹,雲竹伺候陸芍洗漱,流夏則捧着湯婆子整理被褥。

烏黑的長發散在雪白的中衣後,她方才漱了口,嬌嫩的唇上水盈盈的,用帕子壓去後,開口問雲竹道:“你來提督府多久了?”

雲竹接過那方手巾:“回姑娘的話,去歲才來。”

“那日子不算太長。”陸芍撚着半月形玉梳,就着荼蘼露軟膏,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着烏黑長發:“你先前是在廠督面前伺候的嗎?”

她問這話是想探探廠督的脾性。

雲竹搖了搖頭:“廠督素來不用女使,在廠督跟前伺候的,大多是司禮監的公公,輪不上我們的。姑娘沒來之前,我管府上蜜餞果子采買。”

陸芍梳發的手一頓:“府裏都是司禮監的人?”

“不全是。誠順公公和福來是司禮監來的,餘下的各有各的來處,姑娘去主院時瞧見的守衛,便是錦衣衛的人。只因廠督大多時候都住禁中,不住這兒,這回養傷,聖上體恤他用慣了司禮監的人,這才将平日使喚慣了的調了過來。”

“住在禁中。”陸芍喃喃着:“我長這麽大還從未去過禁中。”

雲竹抿唇笑了笑,她以為貴胄人家來的姑娘,初入府裏總是要擺女主人的架子,這廂都準備好接受訓示,誰料這位小娘子非但待人寬和,還是個沒心眼兒好相與的。

她攙着陸芍去安置:“往後跟着廠督,便能去了。”

大清早天未破曉,流雲還是霧沉的模樣。主院裏燈火通明,油紙覆蓋的窗子上倒映出幾個慌亂的黑色身影。

誠順在屋外來回踱步,屋子外烏泱泱跪了好些人。他指着領頭的,尖着聲音罵道:“沒用的東西,喂個藥都不會!”

那個太監低下頭去,幾乎伏身在地面:“奴才是學着陸姑娘的手法喂的,不曾想會出錯,傷着督主。”

“那就是手笨!這雙手既派不上用場,還留着做甚麽?福來。”他揮了揮手:“拖出去砍了罷。”

福來垂手站在一側,聞言,只是給底下的使了個眼色,凄厲的聲音頓時驚飛站在枝頭的幾只山雀。

屋門被推開,出來的正是提着藥匣子的醫官。

誠順拱手問病情,醫官如實回禀道:“觸及舊傷,傷口又裂開了。好在身上毒素早早清褪幹淨,并未有險情。那裂開的傷口我也重新敷了藥,往後喂藥時小心些,切勿壓着碰着,應當也就沒甚麽大礙。”

“那何時能醒?”

醫官摸了摸胡須:“餘毒餘熱都消淨了,依照我開的方子才吃上幾帖,不出意外的話這幾日就當轉醒。”

誠順摸出銀錠子,交在醫官手裏,醫官收了足量的銀錢,心裏頭樂,便又好意囑咐:“用藥次數要足,切莫少量少次。”

福來将人送至府外,回院子時,卻見誠順抄着手滿面愁容地踱步。

“喂藥本身就難,這會子碰不得扶不得怕是更難了。”

福來是個小人精,頭腦也靈活。他那雙眼咕嚕一轉,心裏便有了主意。

“咱到底不夠細致,不過小的瞧那陸姑娘手法熟稔,想必先前就有照料人的經驗,不若還是問問陸姑娘有沒有其他法子?

誠順斜睨他,一眼看穿他心裏的小九九,這哪裏算得是甚麽好主意,不過是不願擔責,将這事丢給陸姑娘罷了。

他瞥了一眼屋檐上翻滾的黃澄澄的朝陽,不耐煩地擺手。福來心中了然,立時躬身,從月洞門退了出去。

聽雪院裏,女使端着物什逐一伺候陸芍晨起。陸芍怔愣地坐在床沿,一手捧着熱茶,一手捧着暖爐,就連衣裳都是事先用香熏過,貼在身上溫溫熱熱,不覺半點寒意。

她沒嫁來之前,還以為是虎口狼窩,竟不知提督府的日子過得這般舒坦。

差不多穿戴整齊,雲竹便招呼着女使搬來食案。揭開一瞧,各式粥飯點心,都是時下最受歡迎的。

陸芍咬着竹箸,正思索先吃些甚麽,外頭便想起福來通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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