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耳邊傳來清淺的呼吸聲,連……

陸芍還未來得及喝上一碗魚粥,就被福來公公請了過去。

清早未出太陽,寒風撲面而來,她縮了縮腦袋,将小臉埋在鬥篷兩側的白絨裏,至主院時,面上像撲了一層胭脂,像個粉雕玉琢的小團子。

誠順候在院外,遠遠瞧見那抹喜慶的紅,有那麽一瞬像是瞧見了救星。

“大清早的,勞煩姑娘了。”

陸芍倒是沒說甚麽,流夏卻有些護主心切,小聲嘀咕着:“府裏連個喂藥的人都沒有嗎?我家姑娘早膳未用一口就被人硬拽了過來。”

誠順耳尖,狠狠剜了一眼福來,只覺他辦事不夠妥帖,醫官開了新藥,藥還在爐子裏煎着,不急在一時,讓姑娘用個早膳能耽擱多少時辰?

“着膳廚重新預備一份,端到主院來。”

福來嗳了聲。

陸芍随着誠順入院子,路過月洞門時,忽聞到一股濃厚的血腥味。她蹙了蹙眉,撚着絹帕掩鼻,小臉不自覺地皺成一團:“公公,好大的味兒,可是出甚麽事了?”

陸芍問時,他差些反應不過來,後來記起晨時有人辦事不力,被他砍去手腳,陸芍問得那味兒,興許就是還未散去的血腥味。

誠順跟着廠督從白骨露野裏來,早早聞慣了,可這姑娘卻是打高門宅院裏來的,平日興許都沒瞧過魚血雞血,更遑論是鮮活的人血,如實而說,只怕将人吓着,便扯謊道:“是廠督舊傷崩裂,又見血了。”

陸芍并未起疑,來時福來就同她講,底下的人手笨,喂藥時不小心扯着傷口,舊傷複發,換了好幾塊棉紗才止住血。

“道是我不好。”她垂着腦袋,有些自責:“我既以沖喜的名頭入提督府,自然是盼着廠督能好起來。眼下廠督還躺着,照料他的事原就應當我來。想是我起得晚,貪睡了一程子,這才讓他多吃了苦頭。”

誠順擡眼去瞧她,廠督遇刺不久,便有人抹着眼淚兒來探望,見過太多逢場作戲、惺惺作态的人,他試圖從陸芍面上捕捉一絲半點的虛情假意,卻發現,陸芍的那雙眸子像是冬日的第一捧雪,幹淨明亮,沒有一絲作秀的痕跡。

他推開屋門,攙陸芍進去:“底下的人吃白飯,不關姑娘的事。”

陸芍是個實心眼兒,縱使她先前不滿國公府的算計,當下既來了這兒,總也要将日子過下去。眼下廠督還躺着,若他日轉醒,便是不滿太後的主意,只要她謹小慎微,将人伺候好挑不出錯來,日後也不見得會有意為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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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照料的事就由我來吧。”

誠順引路的步子一頓。

在廠督跟前伺候的大多是淨了身的公公,府裏女使不多也是出于這個緣由。宮裏不乏險中求富貴,想給他做對食的宮人,可他身側從不見女色,更別說貼身伺候。

誠順斷不敢破了先例,給自己找不痛快。

“勞煩姑娘喂藥已是手下的人不中用,怎好再讓姑娘操心旁的事?”

陸芍擺擺手:“無妨的無妨的。祖母病時,也是我在照看,平日時喂藥、飲茶、換衣...擦...擦身...”

她掰着指頭一一數算時,才發覺自己還要做這些事。一想到這兒,她的聲音越來越輕,頓時覺得自己話說太快,還欠考量。

耳廓處染上一層紅,一直綿延至脖頸處,沒入暖和的鬥篷裏。

誠順輕笑了聲,這姑娘有趣,旁人沒說甚麽,她倒是自己将自己說得羞怯了。

好在這正合他意,誠順借勢推拒:“姑娘的好意小的明白,只是府裏既養了這些人,總得教他們有些事做,否則姑娘一概攬去,這日後他們就跟懶驢子駕轅似的,規矩不成規矩。”

陸芍咬着下唇點頭,也不再堅持。

屋裏還是好聞的梅香,從香雲紋三足香爐裏飄散出來。昨兒問了誠順,道這香名喚雪中春信,光聽名便覺得有股子早春春寒料峭的意味,清冷歸清冷,卻能盼見盎然的春意。

陸芍聞得舒心,連着心情也好了起來。早膳和藥湯都未送來,她坐在架子床前的踏板上,任由鬥篷鋪在木質地板上,雙手托着下巴,靜靜候着。

靳濯元才換了藥,露在外頭的手就如昨日夜裏一樣涼。

她來時走的急,沒帶手爐,只好搓搓自己的掌心,又哈了一口熱氣,待掌心溫熱,才敢覆在靳濯元的手背:“廠督,你冷不冷呀,芍芍給你暖暖。”

冰涼的觸感從掌心襲來,堪堪壓住她方才因羞怯而上騰的火熱。

靳濯元的睫羽輕撲扇了下,陸芍挪眼去瞧他,又覺他的指頭微蜷,似有轉醒的征兆,立時跪坐起來,伏在床沿輕聲喊道:“廠督?”

她一喊,捂在小手下的修長的指頭便動一下,陸芍又驚又喜,轉頭望向誠順。誠順瞧見,也學着陸芍喊了一聲,卻見榻上之人紋絲不動,權當沒聽見似的。

“難不成是我眼花了?”陸芍緊盯着那雙手,又連着喊了兩聲,貼在褥子上的指頭又瑟縮了兩下。

誠順喊,未見動靜,陸芍一喊,雖沒将人叫醒,好歹是有了反應。

誠順訝異地盯着陸芍,陸芍無辜地眨了眨眼:“總不至...我真能去病氣?”

流夏也傻眼,伸着脖子去瞧:“那...那姑娘不妨再同廠督說說話?”

陸芍瞥了一眼緊阖的屋門,新煎的藥還沒這麽快送來,她閑着也是閑着,說會子話倒也不費神。

可她同廠督并無交集,紅潤的小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總不知該說些甚麽。

她記起幼時高熱,小小一個人躺在榻上,哪裏也去不了,祖母為哄她開心,總是摟着她,給她講許多故事。

陸芍坐直身子,眼神描過他微蹙的眉頭:“廠督,你躺在榻上是不是很無趣?芍芍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榻上之人輕輕抿了抿嘴,陸芍只當他應了,便絮絮叨叨地講着:“廣西太平縣深山老林中住着個老頭...”

她講的這出叫做“袁知縣餓驢找騾”,聽下來也不過是尋常斷案的故事,與東廠經手的那些重案相比,當然是相形見绌。

誠順是個捧場的,便是他一早猜到結尾,也沒戳破點破,聽完去瞧廠督的神色,好似當真比先前好了不少。

清早的日光破雲而出,灑在明瓦窗上,照射進屋子,透出幾道薄如蟬翼的光線。細小的粉塵洋洋灑灑地漂浮在暖陽裏,徒添了不少生氣。

屋門被推開,地面投映出一片亮澄的日光,福來端着個金絲楠木托盤,上頭置放着幾樣晨食,後邊兒還跟着一小公公,小公公的手上端着盛了藥湯的黑釉碗。

“姑娘,先用晨食罷。”

晨食用一個個白瓷蓋覆着,瓷蓋的小孔處鑽出熱騰騰地香氣,陸芍捂了捂咕嚕叫喚的肚腹,暗忖自己不能這般随性。今日本身就起得晚了些,怎好再耽擱廠督喝藥。

她指了指那只黑釉碗:“先伺候廠督将藥喝了罷。”

福來放下托盤,将藥端至陸芍手中:“醫官走前特地囑咐了,說是喂藥時不能壓着碰着,不知姑娘還有甚麽旁的法子。”

陸芍試着喂了一勺,褐色的藥湯果不其然地溢出嘴角,她拿帕子去擦,指尖觸及他緊抿的嘴角,脊背處陡然瑟縮了一下,她立時縮回手來,視線從他瓷白無暇的面上調開。

誠順見她半晌沒有動靜,問了聲:“姑娘怎麽了?”

陸芍垂下眸子,想到方才擦藥湯時一閃而過的以嘴喂藥的念頭,頓覺得手裏的藥碗發燙,湯匙叩擊碗沿,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有些手足無措,甚至想落荒而逃:“沒...沒事。藥還有些燙,再涼會兒。”

嘴對嘴喂藥也是有的事,有時候醫官郎中為着救人,沒這麽多顧慮。她既嫁與靳濯元沖喜,明面上便是他的人了,有甚麽抹不開面的?

不是幹耗着便能将藥喂了。她這般寬慰自己。

陸芍的指腹來回摩挲着手裏的藥碗,不多時,心裏頭一橫,捧着藥碗抿了一口。

烏黑的發絲垂落在他的脖頸,盤成幾個小圈兒,雪中春信的檀香撲了滿懷。

漸漸地,耳邊傳來清淺的呼吸聲,連帶着薄薄的濕氣。

陸芍的臉紅了個徹底,她從來沒有同哪個男子這般親近,縱使他大抵算不上真正的男人。

柔軟的雙唇貼了上去,陸芍的手不自覺地攥緊身下的被褥,一顆心撲通撲通,像要跳至嗓子眼。

靳濯元的唇帶着涼意,像薄荷葉子。二人貼在一起時,正如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

陸芍從來不曾體驗這樣的感覺。

誠順被她的動作吓到,下意識別過頭,饒是經過大風大浪,眼下也不知該做些甚麽。

藥湯的苦澀堪堪壓下她胡亂思緒,她只想快些将藥喂完,便又攏着眉頭含了一口。

正要俯下身去,卻見身下之人緩緩睜了眼。

那雙眸子細長幽深,如篆香燃到盡頭時幽弱的缭煙,帶着淡淡的疏離,辨不出任何喜怒。

可陸芍仍從他眼底瞧見一抹狠厲的殺氣,不是一刀致命的殺氣,而且慢慢地,拿鈍刀一下下剮肉的陰鸷。

陸芍離得近,望入他的眼底,吓得整個人跌坐在地。這便也算了,她方才怕得緊,沒能含住口中的藥湯,藥湯準當地噴灑在靳濯元的臉上。

好端端的豔陽天,陡然被厚厚的雲層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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