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定情信物

奚将闌五指猛地一蜷。

又是獬豸宗的人。

明明命懸一線,奚将闌第一反應竟是厭煩。

獬豸宗為什麽總是陰魂不散?

遲早有一天得想個法子殺了盛焦。

劍刃鋒利冰冷,緊貼着奚将闌脖頸的血脈,将他脖頸處的水直接凍成薄薄的冰。

奚将闌一襲濕透的單衣病骨支離,感受此人恍如森羅地獄而來的氣勢,內心也毫無波瀾,甚至大着膽子将視線微微上移,終于落在那人的臉上。

呵,平平無奇。

此人墨發半束,手中只是尋常凡劍,卻寸寸充斥森戾寒芒,居高臨下注視他時,壓迫感十足。

他腰間懸着一枚玉令,微閃着幽藍雷紋光。

——那是奚将闌的搜捕令,肩上的獬豸宗黥印也是因這枚玉令才起的反應。

奚将闌的心瞬間放下一半。

不是盛焦。

也是,盛焦無論做何事全都用「堪天道」一天雷劈死完事,沒必要易容掩藏身份。

只是奚将闌還沒松一口氣,突然看到那人握劍的虎口此時正緩緩往下滴血,一股熟悉的劍意随着血腥味撲面而來。

奚将闌心中一咯噔:“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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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春雨的劍意。

奚将闌的本命劍名喚春雨,凡被它所傷,傷口處皆會殘留鋒利劍意,很難痊愈。

這人不僅是獬豸宗的人,竟然還是被他傷過的仇家?!

少年時他雖纨绔,卻不愛用春雨,奚将闌絞盡腦汁也記不清自己到底用春雨傷過什麽人。

這時,平平無奇的男人又開口說了什麽。

“奚絕,你……”

奚将闌的璎珞扣耳飾浸了水,運轉得也不怎麽靈敏,耳飾“滋滋”幾聲,後面半句話奚将闌沒聽清楚。

他下意識去看那人的唇形,但因擡頭的動作冰冷的劍刃貼着脖頸直直劃出一道血痕。

那人穩如磐石的手倏地一頓。

奚将闌眸瞳輕轉。

怕傷他?

方才那個名喚上沅的少女也是,看似招招淩厲,縛绫每每落在自己身上時卻又迅速收回,唯恐碰到他。

他們在忌憚什麽?

剎那功夫,奚将闌腦子像是被人抽了一鞭的陀螺,飛快轉起來。

“大人,你可知道十三州的獬豸宗搜捕令,為何只有我的特意注明活捉?”

冰冷劍意微微一凝。

那人居高臨下看着他,許久終于開口:“為何?”

只是兩個字,他仿佛說得很是艱難,薄唇輕動,一字一頓。

奚将闌心道:“還真是活捉啊,蒙對了。”

他高深莫測地輕笑一聲——即使還跪坐在那扯着人家衣擺勉強支撐身體,依然不失風度:“自然是你獬豸宗內有人對我私心過甚,不舍得我死。”

那人的聲音似乎很古怪。

“……誰?”

奚将闌從容不迫:“我的搜捕令是誰下的,自然就是誰。”

那人眉頭輕皺。

“對,你想的沒錯。”奚将闌說,“……是盛宗主。”

那人:“……”

奚将闌看着人似乎被震住了,再接再厲信口胡謅。

“盛焦對我情根深種,他英明神武,修為當屬十三州第一。你若傷我,沒好果子吃。”

那人:“……”

奚将闌靠着這張嘴在十三州招搖撞騙,躲躲藏藏六年都沒被獬豸宗的抓住,能耐可見一般。

反正只要來的人不是盛焦,天皇老子他也敢信口胡謅。

那人沉默不語,注視着他良久,一字一頓地重複。

“……情根深種?”

“對。”奚将闌點頭,擡手一攏璎珞扣耳飾,“這便是你家宗主送我的定情信物,價值一百靈石呢。”

那人:“……”

奚将闌也沒說錯,這璎珞扣的确是盛焦送他的。

——只不過是被他強逼着送的。

但此時在奚将闌口中就是盛焦滿懷一腔真心奉上的定情信物,臉都沒紅一下。

那人似乎有所動容,鋒利劍刃倏地收回去。

锵——

是劍收鞘的聲音。

盛焦不動聲色道:“是嗎?”

奚将闌心道有門:“正是如此,若想殺我,你仔細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打過盛焦再說。”

盛焦漠然看他。

奚将闌濕透的雪白裏衣近乎半透明地緊貼身上,他病弱太久,跪坐在那小小一團,看着像是個身量初長成的少年。

奚絕十七歲結嬰,身量本該終生停在那年,但他嫌不夠威武,便卯足了勁吃靈丹。

後來,好不容易将身量長高些,但一扭頭就見同樣十七歲結嬰的盛焦竟比他還高半頭,氣得他當天飯都少吃兩碗。

盛焦的視線不着痕跡在奚将闌右肩上的「灼」字黥印上掃了一眼,輕輕啓唇。

“随我、回獬豸宗。”

奚将闌羽睫都凍出一層白霜,聞言蹙起眉頭。

剛才這人不是還忌憚盛焦嗎?

難道此等正邪凄美虐戀都沒有打動這塊冰坨?

年少時,奚将闌就靠着自己招貓逗狗的本事将盛焦得罪得死死的。

後來奚家滿門被屠誅後,他被抓去獬豸宗,又在盛焦眼皮子底下逃獄。

若是再被抓回獬豸宗,盛焦那尊冷面冷心的殺神,八成能把他狗頭削了懸屍示衆。

奚将闌哪敢和他回去,當即胡言亂語。

“大人,你不懂盛宗主這搜捕令的真正意思。盛焦如此愛慕于我,連旁人同我勾肩搭背也要吃醋降下天雷劈人,自然只想親手抓我。你若出手回去邀功,八成還會被占有欲十足的盛宗主逐出獬豸宗。”

盛焦:“……”

盛焦終于不耐,擡手将奚将闌的搜捕令從腰間拽下。

随手一握,玉令頓時化為雪白齑粉簌簌落地。

同時,奚将闌肩上的黥印也跟着一寸寸收縮,最終化為一顆紅痣,仿佛滴血。

肩上的灼燒感終于退去。

盛焦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奚将闌捂着右肩愣了一會神。

獬豸宗的人認出他竟然不出手抓他,竟還有此等好事?

看來“盛夫人”的威名以後還可以再拿來用一用。

但他還未喜完,突然感覺手腕上一股無形的力量一扯,将他纖瘦的身子扯了個趔趄,跌跌撞撞朝前跑了兩步。

奚将闌怔然看向盛焦手腕處,果不其然發現一條隐于空中不易察覺的玄鐵鎖鏈。

——那是獬豸宗逮捕犯人時的縛绫,能讓人靈力全無,插翅難逃。

奚将闌:“……”

還是被逮着了。

奚将闌剛從水裏泡了一遭,渾身隐約開始發燙,他踉跄走了兩步便“噗通”一聲摔在地上。

縛绫猛地緊繃,将他纖細手腕拖得往上一擡。

盛焦停下步子,側身冷冷看他。

他的眼神太有攻擊性,就像是一股陰風從腳底灌入,滲入骨髓的寒意遍布全身。

奚将闌最大的優點就是審時度勢、能屈能伸,眼見縛绫都戴上了無處可逃,迅速轉變戰術,仰着頭可憐兮兮道:“大人,我道侶下的搜捕令的确是注明活捉我吧?”

盛焦似乎被這個“道侶”震住,眸子罕見空了一瞬。

良久,他才道:“……怎?”

“……是要活捉我啊。”奚将闌身體微微發抖,長發結着厚厚白霜,無辜地道,“您要是再不救救我,我就要凍死在這裏啦。到時你們宗主肯定抱屍恸哭,一怒之下殺了你為我陪葬。”

盛焦:“……”

盛焦沉默許久,道:“你要什麽?”

“衣服。”奚将闌理所應當朝他伸出手,“……我看您身上這件鶴氅就不錯,勞煩大人脫了借給我吧。”

盛焦:“……”

盛焦居高臨下看着他,似乎不理解此人為何把扒人衣裳的不雅事都能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他擡手就要掐縛绫訣,打算把他拖着走。

奚将闌動作迅速,活像是碰瓷碰習慣的,直接攤平,奄奄一息地裝死。

“我要死了,我爹娘來接我了。啊,黃泉羅剎近在眼前——大人,你若見了盛宗主,一定要轉告他中元節記得給我多燒紙錢。”

盛焦:“……”

奚将闌蒼白着臉,渾身上下寫着“即将赴黃泉,有事燒紙錢。”

突然,殘留着溫度的鶴氅和墨色外袍直接兜頭扔他身上。

盛焦只着黑色單衣,寬肩窄腰,絲毫不畏凜冽寒風。

“穿上,走。”

奚将闌凍得打哆嗦,沒再廢話,四處掃了一圈發現左右無人,抖着手将凍成冰渣的裏衣脫下來。

藏在袖中的虞昙花早随着外袍掉在水中不知所蹤。

今日當真是大兇,諸事不宜。

盛焦無意中回頭一看,猛地側身。

劍鞘倏地橫掃出一圈靈力,轟然将一旁湖水轟得炸開數十丈雪白的水花。

“你!”

奚将闌一邊“悼念”虞昙花一邊将長袍的衣帶系上,一頭墨發被凍成冰,他随手搓了兩下,冰渣粉末簌簌落下。

聽到動靜,他詫異擡頭,瞧見男人背對着自己緊握着劍柄渾身緊繃的模樣,心道:“哦哦哦,此人和盛焦還真是同一類人。”

連看人脫個衣服都害臊。

姓奚的厚臉皮已經不知害羞為何物,随意穿好外袍,又将厚厚鶴氅裹好,笑着說:“大人是在非禮勿視嗎?”

盛焦一言不發,擡步就走。

奚将闌哈哈大笑,也溜達着跟上去。

獬豸宗衣袍上有銀線暗紋,織成冷暖不侵的陣法,奚将闌幾乎凍僵的身子逐漸暖起來。

他緩過神後,擡頭一掃周遭,這才後知後覺此處竟是姑唱寺外圍。

姑唱寺并非是一座真正的寺廟,而是玉川北境靠近雪山下的佛寺舊址,因常年有靈物販賣,逐漸聚集無數修士紮根落住。

姑唱寺外是一片廣袤無垠的鬼林,滿地紙錢黃紙,幽幽鬼火在山林間跳躍。

周圍鬼氣森森,時不時傳來幾聲鬼泣鬼笑聲,回蕩在耳畔,讓人汗毛直立。

“大人?”奚将闌察覺到不對,“您不是要帶我回獬豸宗嗎?”

盛焦擡步朝着千層臺階走去,惜字如金:“先去姑唱寺。”

奚将闌彎着眼眸笑起來。

天無絕人之路,酆聿也在姑唱寺。

也不知道今日姑唱寺到底販賣什麽靈物,能讓此人不管夜長夢多也要帶着他一個罪犯過去。

反正只要找到姓酆的冤大頭,自己肯定能從此人手中逃脫。

奚将闌徹底放下心來,赤着的腳小跑幾步,毫不客氣挨到盛焦身邊:“大人同我有什麽舊仇嗎?”

盛焦渾身一僵,往旁邊撤了半步。

他已用靈力将右手虎口的傷處強行撫平痊愈,但劍意依然四竄,沒一會便再次崩開,血痕順着蒼白的手不住往下滴。

奚将闌心想,真可憐。

劍意硬生生在血肉中橫沖直撞,撕開愈合的骨血,簡直是一種刑罰折磨。

這般想着,奚将闌無聲嘆息,突然擡手拽住盛焦的手腕。

盛焦小臂瞬間緊繃,幾乎克制不住靈力,将這病秧子直接甩到數裏之外去。

“多謝大人不殺之恩。”奚将闌像是沒察覺到他的抗拒,眼眸好似帶着鈎子和盛焦對視一眼,輕輕地說,“我替大人将劍意引出來吧。”

盛焦依然收攏五指,将傷口藏起,漠然看他。

“這傷勢看起來也有五六年了。”奚将闌心生愧疚,一直虛僞的眼眸中難得帶着些真情,“八成是我年少無知時傷了大人,您今日不計前嫌救我性命,此等以德報怨之舉,我豈能再看着您受春雨劍意的折磨?”

盛焦宛如山巅雪,無論奚将闌說什麽都不為所動。

奚将闌有“盛夫人”的保命符,索性膽大包天地擡手強行掰開盛焦緊握的拳。

盛焦手指一動,猛地将傷口治愈血痕消失。

他被迫攤開掌心,露出虎口處猙獰的傷疤。

若是尋常,一次治愈傷口起碼會撐上半個月才會再次崩開,但此時奚将闌在側,春雨劍意瘋狂在傷口亂竄。

頃刻,傷疤裂開一條細微的傷痕,一绺殷紅的血絲緩緩溢出。

奚将闌捧着那只滿是劍繭的手,竟然直接覆唇上去,猩紅舌尖在傷痕處輕輕一舔。

盛焦瞳孔劇縮。

奚将闌這個病秧子在冰水裏泡了一遭,此時渾身起燒,唇齒間一片滾燙,燙得盛焦手指不自覺蜷了一下,又強迫自己放松。

傷口的劍意被聚攏在一處,似乎正在被一點點引出來。

盛焦眸子沉沉盯着奚将闌那張臉。

奚将闌有着一張十三州皆驚的秾麗面容,此時他披頭散發,滾着毛邊的鶴氅堆在漂亮的脖頸處,顯得臉龐越發蒼白。

因發燒臉頰燒出一抹潮紅,他擡着濃密羽睫用一種近乎色欲的眼神看着他。

活色生香。

……就像是地獄黃泉勾人魂魄的精怪。

奚将闌漂亮的眸瞳好似魅魔般婉轉流波,他直勾勾注視盛焦的眼睛,将血舔去後,悄無聲息地張開齒縫,将兩顆小尖牙一點點阖在盛焦虎口。

就在他即将咬下時,盛焦突然伸手掐住他的下颌。

奚将闌一怔。

盛焦面無表情,拇指強行分開奚将闌的齒縫,将手指探入滾燙的口中,用力在那顆尖牙上狠狠一摩挲。

奚将闌被迫仰着頭張開唇,瞪大眼睛看着他。

“唔……”

盛焦面如寒霜,指腹按在奚将闌犬牙縫間,隐約感覺到一顆細微的好似芝麻大小的毒丹。

“想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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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奚将闌:這個好難騙哦,懷念酆聿。

這章掉落100個紅包,感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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