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相紋之畫

那一瞬,奚将闌的臉上是徹底的茫然無辜,像是不明白盛焦為何會說出這句話。

——就算獬豸宗最擅長審問的執正在此處,恐怕也看不出他的絲毫異樣。

盛焦又重重按了下那顆尖牙,手指擦着奚将闌蒼白的唇探出,露出指腹上那顆漆黑毒丹。

證據确鑿。

奚将闌依然迷茫:“大人說什麽呢,我怎會恩将仇報對您下手?”

盛焦眼眸好似凝着寒霜,冷眼看他打算如何編。

奚将闌無聲嘆息,捧着盛焦的手輕輕湊上前,伸出滾熱的舌在盛焦的指腹上輕輕一舔,将那枚漆黑毒丹卷到口中。

他喉結輕輕一動,吞咽了下去。

盛焦面無表情看着他當着自己的面“銷贓”。

“那是我吊命用的靈丹。”奚将闌解釋,“……能讓我這個廢人在緊要關頭積攢些逃命的靈力,不信您看。”

他擡手輕輕一動,本來毫無靈力的經脈竟然飄出一團靈力,浮在掌心發出雪白微光。

盛焦不知有沒有信,甩開他的手,任由傷口崩開血流如注。

蜿蜒朝上的密林山階上,無數厲鬼嗅到鮮血的氣息從四面八方而來,一雙雙死瞳直勾勾盯着鮮活的血肉和生魂。

奚将闌心疼地看着他猙獰的傷口。

“大人,您傷口又裂開了,真的不需要我為您引出劍意?”

盛焦不需要,他一擡手,鋪天蓋地的靈力随着呼嘯寒風疾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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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

那靈力好似一道曲折驚雷,順着千層山階一路狂掠,所過之處竟将那群厲鬼生生撞成齑粉。

一陣凄厲慘叫,半個鬼林的厲鬼瞬間灰飛煙滅。

狂風呼嘯,将滿臉麻木的奚将闌散亂長發吹得胡亂飛舞。

奚将闌:“……”

完球,獬豸宗的人怎麽一個比一個兇殘?

盛焦一語不發拾級而上。

奚将闌連美色都用上了也沒能将此人弄死,隐約知道此人是個不輸盛焦的狠茬,只好舔了舔另一顆虎牙藏着的毒丹,乖巧地跟上去。

只盼這麽大的動靜,酆聿能快點尋到他來解救他于水火。

奚将闌慢吞吞地爬山階,注視着盛焦寬闊的背影,也不知在盤算什麽壞主意。

突然,身後傳來腳步聲。

奚将闌心中一喜。

酆聿來得這般快?!

若是此番被解救,奚将闌決定三日不騙酆聿作為報答。

奚将闌按捺住狂喜,淡定地回頭看去。

只是一眼,臉瞬間垮下來。

來人并不是酆聿。

之前在十二居醫館抓捕他的兩個獬豸宗“黑白無常”衣袂翻飛,轉瞬便到跟前。

倦尋芳遠遠瞧見兩個人,頓時知道自家宗主已得手。

他正要上前行禮,盛焦突然側身冷冷看他一眼,傳了一道密音過去。

倦尋芳一愣,差點彎下去的膝蓋瞬間繃直,視線無意中落在奚将闌身上的獬豸宗外袍,輕輕吸了一口氣。

宗主的鶴氅?

為何會在一個犯人身上?!

“大人?”

盛焦看他。

“奚絕此人陰險狡詐,最好收到囚芥中,省得夜長夢多。”倦尋芳道,“六年前他都有本事從獬豸宗逃出去,不能不防。”

陰險狡詐的奚将闌無辜眨了眨眼。

盛焦眉頭一皺。

倦尋芳說着,将搜捕令拿出,正要将奚将闌收緊囚芥中。

搜捕令一拿出來,奚将闌肩上好不容易褪去的黥印再次席卷而來,燒得他險些直接跪下去。

“冷靜啊。”

奚将闌騙都騙了,也不在乎再多騙幾個人,擡手比了個“打住”的姿勢:“你家盛宗主已向我求親,要是知道你如此苛待我,必定獬豸宗那六十二套刑罰全都讓你體驗一遍。”

盛焦:“……”

聽到這個“求親”,倦尋芳和上沅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什?!”

“胡說什麽八道!!!”

倦尋芳平生最尊敬之人便是盛焦,聽到此人竟敢诋毀宗主,當即丢下淡然氣度,直接連兵刃都祭出來了,厲聲道:“胡言亂語!我殺了你——”

上沅倒是大吃一驚:“宗主竟然求親了!?”

倦尋芳:“他在騙人,別信他!”

奚将闌飛快躲到盛焦身後,有恃無恐道:“不信你可以去問盛焦啊,我倆在天衍學宮裏還同床共枕,恩恩愛愛不分你我呢。”

盛焦:“……”

倦尋芳:“?!”

他第一反應便是去看盛焦。

但盛焦常年喜怒不形于色,單從那張臉上根本看不出什麽。

上沅倒吸一口涼氣:“宗主竟然和奚絕上了……”

“沒有!”倦尋芳一巴掌拍在上沅腦袋上,“別人說什麽你信什麽啊?!”

倦尋芳眼皮直跳,擡手就要用搜捕令收了這個妖孽。

一直沉默的盛焦卻擡手一招,倦尋芳和上沅的搜捕令瞬間出現在他掌心。

五指輕輕一撚,玉令瞬間粉碎。

奚将闌肩上的黥印再次變回紅痣,灼意頓消。

倦尋芳急道:“……大人!”

見盛焦如此維護他,奚将闌更加确定此人定是信了“盛焦對我情根深種”的鬼話。

只不過,一個化神境都夠他吃一壺的了,現在又來了倆。

酆聿能不能一打仨?

奚将闌莫名有種撞進天羅地網無法脫身的錯覺。

得盡快脫身。

姑唱寺的鐘聲倏地響徹山階鬼林。

午時到了。

奚将闌走了兩步,突然擡手拽住那隐藏空中的半透明縛绫,手腕反轉幾下,将兩人相連的縛绫猛地繃緊。

“大人啊。”

盛焦被扯得手腕往後一垂,蹙眉回頭看他又作什麽妖。

奚将闌臉色蒼白,不疊喘息着,病恹恹道:“我……我走不動了,姑唱寺戌時才開始唱價,現在還早,能休息一會嗎?”

盛焦沒說話,倦尋芳就冷冷接口:“區區階下囚,有什麽資格休息?”

倦尋芳自十六歲就跟在盛焦身邊,自認極其了解他。

這等一聽就欠打的矯情話,宗主肯定一天雷劈下……

他還沒想完,就見盛焦古井無波地開口:“今日午時唱價。”

竟是在給一個階下囚解釋?

最重要的是……

倦尋芳愕然看他。

獬豸宗人人都在傳宗主盛焦修了閉口禪,常年只用靈力傳音,現在……

竟然開口說話了?

上沅呆呆道:“大人竟然不是啞……唔!”

倦尋芳一把捂住她的嘴。

奚将闌沒注意到兩人的異樣,蹙眉思緒翻飛。

午時?

姑唱寺自建立以來,從來都是初一十五的戌時販賣靈物,這還是頭一回午時就唱價。

看來這件靈物的确特殊。

“今日姑唱寺販賣的是什麽靈物,為何要在午時唱價?”

盛焦:“一幅畫。”

姑唱寺常年售賣奇珍異寶。

今日唱價的那副畫并非花鳥魚蟲、盛景美人,而是一副平平無奇像是古樹盤根錯節、漆黑森然的詭畫。

能入姑唱寺唱價售賣的自然不是俗物,就在衆人紛紛猜測這是哪位大家醉酒後的“名作”時,畫作下方标注了著者名字。

——奚清風。

十三州皆驚。

奚清風,是奚家旁支的長子,曾任職懲赦院,沒聽過他會什麽丹青。

而且衆所周知,奚清風早在六年前那場殘忍屠戮中,屍骨無存。

衆人面面相觑,細看下才悚然!

那幅畫根本不是尋常的畫,竟是被活生生剝下的靈根相紋!

盛焦在獬豸宗坐鎮多年,此番難得來長川北境,便是因為這幅畫。

賣畫之人,不是屠戮奚家的罪魁禍首,也定是有關聯之人。

這是奚家遭難後的六年來,除了奚将闌外,唯一的一條線索。

奚将闌問:“什麽畫?”

盛焦沒回答。

一陣狂風呼嘯而來,卷來一堆黃紙落在山階上。

奚将闌還在那思索,視線無意中掃了幾片亂飛的黃紙。

鬼林山階的風像是從地獄黃泉吹來的寒風,将奚将闌單薄的身形吹得一個踉跄,直直跪了下去。

奚将闌下意識将手按在地面髒亂的黃紙上,但還未落地,一只冰涼的手突然扣住他的手腕,微微用力一拉。

奚将闌猝不及防,單薄身形好似折翼蝴蝶往旁邊一撲,厚厚的獬豸宗外袍掃過厚厚黃紙,一頭撞在帶着冰雪氣息的懷裏。

倦尋芳:“?!”

上沅:“哦哦哦!”

盛焦冷冷道:“站穩。”

奚将闌驚魂未定,感激地朝着盛焦笑:“多謝大人相救,否則我必定磕個頭破血流。”

他的恭維、道謝從不走心。

盛焦也沒應他,依然抓着他的手。

“不過大人還是放開我吧。”奚将闌柔聲說,“盛宗主可是個千年大醋缸,若是被他知道自己的下屬這般親昵握着他道侶的手,啧啧,噫!”

盛焦:“……”

剛剛默念數十遍清心咒終于安穩下來的倦尋芳再次怒了:“我殺了你!!!”

上沅一把抱住他往後拖:“冷靜!那是宗主的道侶啊!”

倦尋芳掙紮着要伸腳去踹奚将闌,氣得腦瓜子嗡嗡的:“什麽道侶?我們宗主修的是無情道,怎會動凡心?!你竟敢胡言亂語平白玷污我宗主清白,到底是何居心!?”

盛焦早已習慣手下人的聒噪,将奚将闌松開。

“走。”

奚将闌乖巧道:“是,大人。”

他故意将“大人”這聲尾音拖得長長的,約摸是在中州長大,語調帶着些溫軟,小鈎子似的。

盛焦腳步頓了一下,才繼續往前走。

奚将闌目送着他走了幾層臺階後,不知為何一擡步,又是腳下一滑,踉跄栽了下去。

他本以為盛焦都離了這麽遠,這下肯定救不了自己,正閉着眼睛打算摔個正着,卻感覺到一道靈力朝着他一裹。

一陣天旋地轉,奚将闌單薄身軀一個踉跄,失重感瞬間襲來。

再次睜開眼睛時,他已被盛焦橫抱住。

奚将闌:“???”

倦尋芳大概是震驚過了頭,整個人麻木僵在原地,眼珠子都不會動了。

上沅掩唇,震驚道:“還真是道侶?!”

鶴氅遮住奚将闌單薄消瘦的身形,膝彎被堅實有力的小臂勾住,他赤着的雙足不安地垂在半空,微微蹬了一下,似乎想下去。

“大、大人……”

盛焦好似做了件再尋常不過之事,眸子漠然地看他。

“不是說走不動了嗎?”

奚将闌:“……”

奚将闌幹笑,掙紮着要落地:“不、不勞煩大人了,若是盛宗主知道……唔!”

盛焦大概不想再聽自己如何如何“暴怒”,直接給他下了個短暫的閉口禪,擡步就走。

奚将闌:“……”

奚将闌目瞪口呆,下意識攀着盛焦的肩往後看去。

剛才那堆被吹來的黃紙中……

酆聿散落四處尋人的小紙人就夾在其中!

酆聿禦鬼尋人之術簡直算是十三州第一,奚将闌估摸着方才那群厲鬼中也有酆聿的鬼,但還沒看到奚将闌就被盛焦殺了個片甲不留。

這卡在山階縫隙中的小紙人是酆聿靈力所化,只要觸碰到它就能立刻讓酆聿知曉自己的位置。

看着救命的小紙人離自己越來越遠,奚将闌心都涼了半截。

盛焦目不斜視,一腳将地上又一個飄來的小紙人踩入一堆黃紙中動彈不得。

奚将闌:“……”

奚将闌從未栽過這麽大的跟頭,滿臉木然盯着盛焦的脖頸,輕輕舔了舔牙縫中的毒丹。

此人,真是個難啃的硬茬。

得換個法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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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奚将闌:求親、同床共枕、道侶,噫~~~

盛焦:…………

看到有評論說盛焦下載了反詐騙app,笑劈叉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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