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姑唱之寺
盛焦身上有股很奇特的氣息。
像是山巅之雪,又像是雪後清冽的寒梅香。
奚将闌本是在那直勾勾盯着盛焦的脖頸,恨不得上去咬一口将毒丹注入他的經脈中讓其化為一灘血水,但也不知是周遭味道太過安神、還是他燒得太厲害,迷迷糊糊間竟然逐漸失去意識。
半夢半醒間,隐約感覺有一道冷冽靈力在他遍體鱗傷的經脈中四處流竄,将那灼燒的熱意輕緩散去,整個人像是浸泡在溫水般舒爽。
奚将闌舒服得哼了幾聲,含糊道:“再、再來點。”
那道靈力一頓,又聽話地再來了點。
奚将闌滿意地往面前溫暖的懷中埋,隐約聽到有人在說什麽“奚清風”。
奚?
奚将闌燒迷糊的神智清明了一瞬。
不對,自己明明在盤算着從獬豸宗的人手中脫身,怎麽會突然睡着了?!
奚将闌微微一僵,瞬間清醒。
那股氣息依然包裹着他,不落實處的輕微失重感還在——那硬茬竟然還在抱着自己防備酆聿的小紙人。
奚将闌感受那人的心跳,濃密的羽睫輕輕顫了顫,故意裝作還在夢中,夢呓似的喃喃。
“盛焦……”
盛焦腳步一頓。
奚将闌親昵地用額頭蹭了蹭盛焦的肩膀,又喊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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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無灼。”
因剛睡醒,聲音帶着點鼻音,喊個名字也帶出一股子缱绻暧昧的意味。
盛焦目不轉睛看他。
奚将闌得寸進尺,手胡亂地往上一攀勾住盛焦的脖子,像是睡迷糊了眼睛都沒睜開就想要親他的脖頸。
倦尋芳……倦尋芳開始猛掐人中。
修長脖頸近在咫尺,奚将闌将牙縫處的毒丹猛地咬破,毒汁悄無聲息溢到唇縫處。
只要輕輕碰在脖頸命門,任由此人通天手段也難逃一死。
盛焦冷眼看他越湊越近。
溫軟的唇即将觸碰到喉結處時,盛焦突然一伸手,寬大如幕的掌心猛地捂住奚将闌的唇,将他死死往下一按。
一陣天旋地轉,奚将闌重重被放下,腰身卡在一層山階上,墨色鶴氅層疊鋪了滿地,好似漆黑的墨。
奚将闌倏地睜開眼睛。
“奚絕。”
盛焦似是終于不耐,空洞無神的眼眸冷冷注視着他:“不想死,就收起你的手段。”
奚将闌:“……”
這個硬茬怎麽比盛焦還更勝一籌?
硌牙。
奚将闌“唔”了一聲,想要解釋。
盛焦的手卻捂得更緊,寬大滾燙的掌心緊貼着奚将闌的唇,将他所有虛僞的辯解強行堵回去。
眼神宛如寒風凜冽,不怒自威。
倦尋芳已經掐了一路人中,此時瞧見自家宗主終于大發神威,當即雙眸都要大放光芒。
“看到沒有?”他激動地對上沅說,“宗主忍不了他了,終于動怒!”
上沅好奇道:“但是宗主平時動怒,不都是用天雷劈人嗎?”
倦尋芳:“……”
倦尋芳滿臉痛苦,不願相信:“住口!”
上沅不明所以,只好乖巧住口。
受制于人,奚将闌終于收了神通,能屈能伸地點頭。
盛焦打量他半晌,似乎在判斷他是否真的會聽話。
但他不知看出了什麽,終于将奚将闌松開。
奚将闌纖瘦腰身被山階硌得生疼,輕輕舔唇将毒汁吞了下去,默默磨了磨牙。
浪費了兩顆毒丹都沒能傷到此人一分一毫,奚将闌從小到大——除了盛焦,還從沒有吃過這麽大的虧。
盛焦不再理會他,轉身往前一步。
千層臺階之上,姑唱寺到了。
姑唱寺處于深山之中,廟宇巍峨,古剎飛檐上懸挂着黑而重的驚鳥鈴,陰風拂過,沉悶鈴聲将無數厲鬼驚得四處逃竄。
今日姑唱寺罕見地在午時三刻唱價,又因是首次售賣相紋,這種稀奇的大事就算不買也要好好湊一湊這熱鬧,小小的姑唱寺黑壓壓全是密密麻麻的人。
迎客的僧人手持着佛珠,對來往衆人一一颔首行禮。
外面的修士三五成群,有人竊竊私語,有人侃侃而談。
“喂,和尚。”有個帶刀的修士大聲嚷道,“你們公然販賣天衍相紋,不算違背道義嗎?就不怕獬豸宗的人将你們這群野狐禪給一鍋端了?”
僧人面容淡然,被如此譏諷也依然平和,雙手合十道了聲法號。
“施主說笑了。姑唱寺今日售賣的是奚清風的畫,并非相紋。”
明眼人哪裏信他這種胡話,全都哄然大笑。
話雖如此,熱鬧還是要看。
酆聿不耐煩地站在一棵桂樹下,掌心飄着一堆小紙人,但卻沒有一個有反應的。
奚将闌難道真的被抓走了?
一旦他進了獬豸宗,怕是到死都出不來了。
今日姑唱寺唱價的這幅畫定然和當年屠戮奚家之事的罪魁禍首有關聯,只要将畫拿到,奚将闌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酆聿這樣想着,将小紙人收攏到袖中,擡步朝着姑唱寺中走去。
與此同時,奚将闌剛走上臺階。
他匆匆一掃就瞧見酆聿那招搖顯眼的鬼字紋墨白袍,當即眼睛一亮,往前快跑兩步。
“酆貴……”
聲音戛然而止。
奚将闌:“?”
奚将闌嘴張張合合,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同時手腕上的縛绫也被人一拽,強行将他拖了回去。
盛焦面無表情道:“想進囚芥?”
奚将闌:“……”
奚将闌溫順地朝他笑,熟練地擡手打了個手語:「不想,望大人高擡貴手。」
同時心中罵娘:“遲早有一天得弄死你。”
不過也不知酆聿是不是真的貴人,奚将闌只喊了兩個字,周圍人數衆多熙熙攘攘,酆聿竟然似有所感,停下步子回頭看來。
奚将闌眼睛再次一亮,幾乎要落下淚來。
酆貴人,好哥哥!
閉口禪封住他的一張巧嘴,奚将闌只能朝着酆聿拼命使眼色。
救命啊,救命!
兩人似乎真的心有靈犀,酆聿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和奚将闌對視。
奚将闌安詳地雙手合十,甚至想念一句阿彌陀佛,只覺酆聿簡直如神兵天降,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救人于水火的佛光。
下一瞬,酆神兵眉頭緊皺,轉身走了。
奚将闌:“……”
奚将闌臉一僵。
就、就走了?!
這是……沒認出來自己?
奚将闌轉頭一看,卻見盛焦三人早已換了身行頭,衣袍上的獬豸暗紋隐去,佩劍也不知放在何處,走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奚将闌立刻擡手摸臉,果不其然發現自己那張俊臉已經變得平平無奇。
怪不得酆聿沒認出來自己。
奚将闌盯着前方的盛焦,咬着牙恨恨将手放下,手腕上的縛绫相撞發出叮當聲響。
算他狠。
技不如人,他認了。
午時三刻即将到,在外的人陸陸續續進入姑唱寺。
走進高高門檻,寺廟內舉目所見竟是是一棵參天菩提樹,枝繁葉茂遮天蔽日。
姑唱寺并未供奉神像,正當中一處巨大牌匾處上書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天衍。
這二字不知是哪位大能的墨寶,只是看上一眼就能察覺到森森威懾的劍意和一股與之矛盾的禪寂包容。
寺廟正當中的高臺上懸挂着的一幅畫。
是奚清風的相紋。
相紋本是天衍靈脈衍生的第二重靈根,也不知當年那罪魁禍首是如何才能将相紋完好無損地剝下來,甚至還做成了一幅畫。
整幅畫散發着陰詭冰冷的氣息,讓人一看就隐約覺得不适。
姑唱寺有七層,下方三層法堂被格出一間間雅間,撩開竹簾就能掃見最當中的菩提樹。
奚将闌被縛绫拽着進了個小隔間,不着痕跡地将視線在下方掃來掃去,想要找一找酆聿。
只是才掃了一圈,視線就被正當中那幅畫吸引。
他是個聾子,眼力卻極好,看到落款微微一愣。
“奚清風?”
倦尋芳本能站在盛焦身後,被冷眼一掃,只好硬着頭皮和宗主“平起平坐”,聽到奚将闌的低喃,蹙眉道:“你不會還不知道吧?”
奚将闌越看那幅畫越覺得不對,回頭迷茫道:“知道……什麽?”
盛焦撩開竹簾,垂眸看着那副樹根似的詭畫,眸子微沉,不知在想什麽。
倦尋芳言簡意赅:“那幅畫是從奚家旁支的長子——奚清風身上剝下來的相紋。”
奚将闌一愣。
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短短一句話的意思,好似聽天書般滿臉茫然。
好一會奚将闌才輕輕“啊”了一聲,他懷疑自己的耳飾法器是不是剛才磕壞了,否則怎麽會聽到如此荒謬的話?
相紋能被剝下?
還販賣?
獬豸宗的人前來姑唱寺,是因為這幅畫?
徹底明白這幅畫是什麽,奚将闌的臉色瞬間煞白,喉中浮現一股濃烈的血腥氣,險些心神俱傷一口血吐出來。
奚将闌捂着唇,強行壓抑住喉中的血,眸瞳劇震,看起來幾乎已到了崩潰邊緣。
“我、我兄長……”
盛焦眉頭一蹙。
上沅感情稀薄,滿臉懵懂;
倒是一直看不慣奚将闌的倦尋芳覺得有些不忍。
奚家當年遭此大禍,已經足夠悲慘,誰能想到六年過去,自己朝夕相處多年的兄長不僅慘死,竟還被人剝下相紋,當衆唱價售賣?
擱誰誰受得了?
奚将闌猛地吸了一口氣,霍然起身,雙眸赤紅,發了瘋似的踉跄着朝外跑去。
盛焦猛地一擡手。
縛绫瞬間制住奚将闌,強行将他扣着手腕按在一旁的雕花石柱上。
奚将闌幾乎算是被一條鎖鏈高高吊起手腕,足尖拼命點地才能保持身體不被懸空,那厚厚鶴氅被分開,露出劇烈發抖的纖細身形。
那眸光清淩淩的,兩行淚倏地落下,順着蒼白的臉頰滑到鶴氅毛邊上,他的聲音全是憤怒和怨恨,厲聲道:“放開!六年時間你們獬豸宗都未尋到罪魁禍首,還讓我兄長的相紋……我兄長是如此良善溫和的人,死後竟……竟還要受此侮辱!”
奚将闌徹底崩潰,滿臉都是淚痕,幾绺黑發貼着濕漉漉的臉側,襯着面容更加病弱慘白。
盛焦漠然看他,哪怕對着淚水也無動于衷。
倦尋芳在獬豸宗摸爬滾打這麽多年,早已見過無數凄慘之事,他本以為自己和尊敬的盛宗主一樣鐵石心腸、奉公守正,将自己活成麻木的傀儡。
但見到奚将闌這副幾欲崩潰的慘狀,再硬的心腸也難免露了些柔軟。
“大人。”倦尋芳生平第一次大發善心,連此子玷污宗主清白的仇都暫時抛諸腦後,“只要尋到賣畫之人,必然能知曉罪魁禍首的線索,奚絕……”
……兄長相紋被當衆販賣,如此悲慘可憐,他崩潰發瘋已是克制到了極限,情有可原。
手段不必如此強硬。
盛焦充耳不聞,突然問:“奚清風父母是誰?”
哭得正兇的奚将闌身體一僵。
盛焦又問:“奚清風年紀幾何,姓奚名何?”
奚将闌:“……”
“他的相紋是什麽?”
“……”
最後,盛焦冷冷道:“你根本不記得奚清風是誰。”
奚将闌:“……”
你大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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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倦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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