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改變戰術
好好一畫舫被奚将闌打了兩頓架,已經差不多要散架。
月已西沉。
天幕水波潺潺,畫舫倏地化為桃核大小,直直落在奚将闌掌心。
盛焦抱着他,一言不發禦風落在長街。
奚将闌若無其事把玩着核舟,一绺頭發絲似的紫色靈力緩慢探入縮小無數倍的畫舫中。
「三更雪」果真已經同畫舫融合,樹根似的相紋被放大拉伸,像是生長的藤蔓密密麻麻遍布畫舫,寸寸紮根。
相紋融合簡單,但若想重新從這等死物上分離,怕是難上加難。
奚将闌若有所思,五指靈活地動了動,讓桃核在指節處上下翻飛,襯着手指纖細蒼白。
盛焦橫抱着他從人來人往的惡岐道長街走過,明明如此“不檢點”的姿勢,路人卻像是沒看到,視線瞥都沒瞥一眼。
盛宗主還是要臉的。
惡岐道的爛攤子橫玉度會處理,盛焦面無表情帶着奚将闌,重回此地無銀城。
從水波結界離開到了長川岸邊,一陣輕微颠簸,奚将闌靠在盛焦懷裏含糊了一聲,也不知說了什麽。
已是三更半夜,月光皎潔傾瀉而下,宛如白日下的那場大雪。
長川潺潺,蛙聲蟬鳴。
盛焦垂眸看向懷中人,倏地一怔。
說來也怪,方才明明兩人劍拔弩張好似不死不休,但奚将闌卻像是忘卻被殺的恐懼,手蜷于腰腹間,已靠在盛焦懷裏安穩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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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逃亡似乎沒讓奚将闌的相貌變多少,他好像依然張揚,如年少時那般沒心沒肺、鬼話連篇,讓人又愛又恨。
但此時他安靜睡着,眉眼柔和下來,連帶着那點強裝出來的嚣張可惡也像是一同融在睡顏上,顯得分外溫柔又乖巧。
盛焦就站在空無一人的長川岸邊,垂着眸看他。
許是此地無銀城夏至後太熱,奚将闌擡手胡亂撥了撥臉上汗濕的發,張開唇似乎嘟囔了什麽。
“盛……”
盛焦正要擡步走,聽到這個字音腳步一頓。
他猶豫一瞬,微微低下頭側耳傾聽。
奚将闌此人,或許只有在睡着時才能窺見他那埋在心間深處的真心來。
終于,盛焦終于聽到奚将闌輕輕地說:
“盛宗主怎麽一直在偷看我啊?”
盛焦:“……”
奚将闌睜開眼,眸中全是促狹的笑意。
哪裏有半分困意?
盛焦下意識将視線往外飛,但一動後才意識到,若是這樣不就更坐實了奚将闌的胡言亂語嗎?
奚将闌見盛焦眼神僵住,再也忍不住縱聲大笑。
盛焦面如寒霜,雙手突然一用力。
奚将闌猝不及防直接被他扔出去,踉跄着揮出一道靈力,才艱難穩住身形,身輕如燕翩然落在地上。
——他的腿也根本沒毛病。
盛焦盯着他的唇,又看了他的腿,瞳孔微縮,大概是氣急了,漠然和嬉皮笑臉的奚将闌對視片刻,拂袖就走。
奚将闌笑得根本停不下來,見盛焦氣到連風度都沒了,這才終于找回點當年相處的感覺來。
之前那個見招拆招能将他壓得無處遁形的“硬茬”,好似真的是另一個陌生人。
“別生氣嘛。”奚将闌不記打地跟上去,“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你別走這麽快,我的腿真的疼了,跟不上。”
盛焦冷冷看他一眼。
奚将闌被他瞅得心虛,幹咳道:“……那我也不是逼不得已嗎。你們獬豸宗的搜捕令下得十三州犄角旮旯遍地都是,我要是再不機靈點,不早就被抓去抹脖子了嗎?你要體諒我呀。”
盛焦不想體諒,繼續往前走。
奚将闌又追上去:“真的,我說真的,我不是故意平白污你清白,就是編、編了些情史,再說那些也……”
諸行齋曾經有一個被衆人奉為“天衍學宮諸行齋未解之謎”,一提起就啧啧稱奇的“奇觀”。
——那就是奚絕和盛焦吵架。
盛焦此人,被諸行齋戲稱“鋸嘴葫蘆”,就算天大的事也不能讓天道大人說出半個字,甚至連正常交流都成問題。
但奚絕也不知哪來的神通,竟然能靠着一己之力,和此鋸嘴葫蘆吵起來。
……且每次吵得真情實意、有理有據,像是唱獨角戲似的朝着一言不發的盛焦噠噠噠,有時候還會把自己氣得仰倒。
盛焦從不和他吵。
就算奚絕聒噪得要命,他也只是皺眉、抿唇、阖眸,氣急了也不過是瞪一眼。
諸行齋衆人每次看着架勢都嘆為觀止,六個人排排坐在牆上看樂子,你一言我一語猜測兩人到底是如何溝通吵架的。
時隔六年,奚将闌故态複萌,追着盛焦吵吵吵。
盛焦大概是煩了,腳步一頓,修長手指往奚将闌唇上點。
奚将闌正吵得帶勁,猝不及防被點了個正着,嘴裏的争辯全都變成……
“我心非冷石,日久生情……”
奚将闌:“……”
被遺忘的羞恥尴尬突然冒出來瘋狂攻擊他。
奚将闌耳根透紅,用「棄仙骨」将唇上的禁制撤掉,垂着眸似乎在整理即将被尴尬擊潰的羞恥心。
似乎有視線居高臨下落在頭頂。
盛焦在看他。
——作為一個勝利者。
“好你個盛無灼。”奚将闌看着自己赤着的腳趾微微蜷縮,面無表情地心想,“時隔六年,竟然修煉到如此境界,刀槍不入啊簡直。”
得改變戰術了,否則一定會被盛焦壓制得無法翻身。
奚将闌不知盤算了什麽壞主意,沒一會就收拾好情緒擡起頭,這才後知後覺此地竟是沒奈何巷口。
盛焦似乎知道他想問什麽,言簡意赅:“明日啓程去中州。”
奚将闌若有所思。
那就是還有一晚時間。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巷尾十二居。
奚将闌打開破舊的門,側身讓盛焦進去。
不知道為什麽,面對昏暗破舊像是兇宅的住處,一向厚臉皮的奚将闌突然有了一絲莫名其妙的難堪。
盛焦已是獬豸宗宗主,位高權重;
他卻在髒污一隅茍延殘喘。
雲泥之別,不過如此。
燈幽幽點亮,照亮狹窄逼仄的醫館。
藥櫃上全是雜亂的小玩意兒,裝着還沒雕刻完的一堆假玉令的匣子還半開着,屋角還結着蛛網,看着完全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盛焦視線掃了一圈,眉頭狠狠皺起。
“盛宗主随、随便坐。”奚将闌知道他潔症嚴重,朝他勉強幹笑一聲,找補道,“……肯定是酆聿那厮給我搞成這樣的,你也知道他,什麽陰鬼厲鬼都往褡裢裏收,他諸行齋的住處也髒亂得很,我都不愛找他玩兒——我這就收拾一番,很快啊。”
說着,奚将闌沖到一堆雜物的桌案上,胡亂用袖子一掃,雜物一陣叮鈴哐啷,全都扔到角落裏堆着去了。
桌案上瞬間幹幹淨淨。
奚将闌拍了拍手,朝盛焦乖順一笑。
示意,收拾好了。
盛焦:“……”
果然很快。
大概察覺到盛焦的嫌棄,奚将闌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努力壓下心中那點微妙的難堪,五指捏緊寬袖,察覺到掌心的桃核,他像是轉移話題似的,忙道:“盛宗主能将「三更雪」從這個畫舫上剝離下來嗎?”
盛焦眉頭緊皺:“不能。”
相紋和死物融合,怎能再剝離出重回人身經脈?
就算是天衍學宮随便抓個孩子問,也知道答案。
奚将闌的眼眸瞬間黯淡下去。
盛焦依然站在門邊,像是不想進這種髒亂的地方落住一夜,視線落在一堆雜物中,眉頭輕輕一皺。
“我……”
奚将闌臉色更難看了,似乎想要說什麽,但嘴唇抿了抿,還是只留下一句:“盛宗主自便吧。”
說罷,近乎狼狽地逃去後院了。
盛焦正在看角落裏那個還沒雕刻好的獬豸紋僞印,見人臉色難看踉跄着跑走,下意識往前一步。
他好像想要解釋,猶豫半天,又将微擡的手收回。
五顆天衍珠從他袖中鑽出來,圍着盛焦轉了幾圈,似乎在急躁他為何不把有罪之人降天雷。
盛焦眼神冷漠,伸出手指在天衍珠上一點,下了一道命令。
天衍珠是天衍恩賜的靈器,受萬人癡迷追捧,尊貴無極。
但此時,五顆珠子在半空中僵了一瞬,好半天才開始發着抖……
四散到醫館各個角落,羞憤地清掃雜物和蛛網去了。
後院中,奚将闌摘了一捧桂花吃,坐在小池塘邊垂着眸注視着水中那條錦鯉,那單薄身形好似風一吹就能歪倒,眸子空茫落在水面,不知在想什麽。
黑貓從他後頸鑽出來,悄無聲息地優雅落地。
它舔了舔爪子,道:“怎麽,知道難堪了?”
黑貓跟了奚将闌這麽多年,還是頭一回看到沒心沒肺的奚将闌這麽落寞難過的神情。
奚将闌眼睛輕輕一眨,茫然道:“什麽?”
“你。”黑貓跳到他身邊,譏諷道,“剛才盛焦那嫌棄的眼神一露出來,你臉色前所未有的……”
話還沒說話,它的餘光就落在小池塘的水面上。
那并非是倒影,而是一面能窺見前院醫館的幻影法陣。
髒亂破舊的醫館內,盛焦面無表情地站在桌案前,修長五指将幾張散亂的藥方放好。
——有一張明顯比其他幾張大,他猶豫一下,将那張紙抽出來單獨放置一旁,這才舒服了。
四周天衍珠任勞任怨地用靈力收拾那一堆雜亂,所過之處瞬間整潔如新。
奚将闌伸出舌尖舔了舔掌心桂花,狐貍似的眼眸微微一彎,笑得不懷好意。
“看來盛焦還真吃示弱這一套,竟然還幫我清掃起來了。啧,決定了,之後就用這個對付他——嗯?你剛才說什麽,前所未有的……什麽?”
黑貓:“…………”
黑貓沉默許久,大概是在痛罵自己竟然又信了此人的伎倆。
它幽幽地說:“……前所未有的臉皮厚。”
奚将闌:“……”
奚将闌懶得理它,偏頭看了一眼旁邊的桃核。
黑貓舔了舔唇,眼神灼灼盯着桃核,猛地一蹬腳好似一道黑影沖了上來。
奚将闌随意擡高手,讓它撲了個空,懶洋洋道:“鬧什麽?”
黑貓優雅地跳回地上,不滿道:“就算是天級相紋,同這個芥子法器相融也沒什麽大用。左右都分離不出來,還不如賞給我一口吃了。”
奚将闌“噗嗤”一聲笑了,兩指指腹輕輕捏起小小的桃桃核,絲絲縷縷的紫色靈力像是藤蔓尖尖似的從指尖探出來。
已經所剩不多的「棄仙骨」緩慢地往狹窄又精致的畫舫中鑽。
在經脈中的靈力消耗完的剎那,反噬也會緊跟其後,但奚将闌卻像是絲毫不懼,還在源源不斷消耗着「棄仙骨」的紫色靈力。
黑貓總覺得奚将闌這個笑不懷好意,蹙眉道:“你笑什麽?”
奚将闌摸了摸它的腦袋,語調又輕又柔。
“誰說分離不出來?”
黑貓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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