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屠誅線索

獬豸宗位于深山大澤中。

背靠連綿雪山,三面皆是一望無際的沼澤水,毒霧瘴氣萦繞看似平靜,實則薄薄一層水面之下則是無數洶湧交彙的流川。

兇悍鈎蛇、無支祁遍布四周,獬豸宗建立數百年,凡從戴罪逃出的犯人,皆會葬身兇獸之腹。

——除了六年前的奚絕。

盛焦一襲獬豸紋黑袍,面無表情踩着水面進入暴雨滂沱的獬豸宗。

執正已等候多時,見到盛焦宛如瞧見救星,言簡意赅:“見過宗主!申天赦無故大開,已有厲鬼幽魂從幻境入現世,您……”

執正說着,看到他空蕩蕩的手,倏地一愣。

宗主從不離身的天衍珠呢?

盛焦大步往前走:“有人進去?”

執正回神,忙道:“沒有,申天赦封印之處無人敢靠近。”

盛焦沒再應聲。

護身禁制将傾盆而下的大雨阻擋在外,他高大身形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刃,劈開雨幕,大步進入申天赦封印處。

當年盛焦将逆理違天的申天赦幻境封印時,放置一只獬豸神獸的石雕在陣眼處,常年矗立震懾幻境。

此時生了靈識的獬豸神獸石雕已被強行擊碎,碎石遍地。

隐約聽到石雕靈識嗚嗚咽咽地在雨中哭泣。

瞧見盛焦終于過來,委屈的哭泣聲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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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眼已毀,一百零八塊巨石被震得東倒西歪,破碎石雕旁的虛空裂開一條漆黑縫隙,微微扭曲着好似将周遭一切吞噬進去。

——看着,就像一只詭異無情的眼睛。

帶着怨氣的幽魂厲鬼在大雨中徘徊,同獬豸宗的修士相互厮殺。

整個獬豸宗一團亂遭,四處慘叫哀嚎聲。

當年申天赦幻境還存在時,獬豸宗總會将一些罪大惡極的罪犯放入幻境中,讓前來歷練的獬豸宗執正親手誅殺。

此番申天赦被強行打開,慘死的厲鬼當即沖出。

幻境中怨氣太多,一些厲鬼甚至都已修出實體,進入鬼道。

他們本來還在嚣張地四處作惡,但瞧見盛焦來頓時吓得如老鼠見了貓,驚恐地四處逃竄,慘叫不已。

不過很快,一只為首的鬼修故作鎮定,突然道:“等等,別蹿了!姓盛的小鬼沒帶天衍珠!”

衆鬼一愣。

他們最怕的便是盛焦的「堪天道」天衍珠,一道天雷劈下來就算是鬼修大能也要魂飛魄散,永不入輪回。

見盛焦手腕上空無一物,厲鬼面面相觑,突然不約而同大笑出聲。

“好啊,此子也太狂妄了,沒帶天衍珠就敢來申天赦嗎?”

“此次定要了他的命!”

“我倒要看看這位靈級相紋的未來仙君死了之後,可會像我們這般……啊!”

盛焦看都沒看,面無表情擡手猛地一揮。

冬融劍瞬間化為一個身着黑衣的男人,身形如雷光劃破滂沱大雨,直沖嚣張桀桀笑着的厲鬼。

雷光肆意,只是一劍,便将為首叫嚣的最兇的厲鬼斬殺當場。

劍意轟然在幽魂體內炸開,保持着怪笑的神情轟然碎成齑粉,被大雨沖到地面上,融入髒污土壤。

剎那間,衆鬼紛紛成了上吊鬼,驚恐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他們被關在申天赦久了,腦子大概不怎麽好使,只記得天衍珠能劈他們,卻忘了操控天衍珠的……是盛焦。

終于,暴雨中一道天雷劃破天邊,轟隆隆巨響。

衆鬼吓得嘶聲尖叫,如鳥獸散四處奔逃,再無方才的嚣張氣焰。

冬融劍沖上去就殺。

盛焦都沒睜眼看一眼,靈力從掌心溢出,轉瞬将四散的獬豸石雕拼起,恢複原狀。

獬豸石雕撒了歡地跑過來,石頭做的蹄子奔跑時發出噠噠脆響,哭着一頭撞到盛焦腿上,嗚嗚咽咽,委屈至極。

盛焦冷冷和那只詭秘眼眸対視,正要擡步上前将申天赦再次封印住。

突然,一位獬豸宗執正驚慌失措地跑來:“宗主!方才有人進了申天赦!”

盛焦眉頭一皺。

“何人?”

“并非獬豸宗人!”執正渾身都是雨水,讷讷道,“……是一位今日剛被抓捕而來的犯人。”

盛焦面無表情,擡手就要用靈力将申天赦封印。

幻境被盛焦封印六年,看着沖出來的厲鬼如此嚣張,本來是斷罪的申天赦此時怕已經變了模樣,俨然是一處沖天怨氣窟。

能入獬豸宗的必定犯了大罪,盛焦不會因一個将死之人任由申天赦繼續開着,以致後續釀成大禍。

“宗主!”執正逼不得已硬着頭皮再次出言阻止,“押解那位犯人的執正說,此人事關奚家被屠戮之案。”

轟隆隆——

天邊驚雷猛地劃破漆黑天幕,煞白雷光将盛焦冰冷的臉照亮一瞬,很快就暗下去。

盛焦從來說一不二,整個獬豸宗的人都知道他的秉性。

本以為這番話無用,卻見盛焦靈力戛然而止。

執正目瞪口呆。

獬豸宗烏雲遮日,怨氣沖天,白晝已成黑夜。

一片漆黑中,無人看到他垂在一旁的手猛地一蜷,護身禁制倏地消失,大雨噼裏啪啦落在他身上。

只聽到盛焦聲音冷冷傳來。

“是何人?”

執正的聲音好似要消散在暴雨中。

“應執正說,姓奚。”

“是當年慘案的另一位……存活之人。”

盛焦瞳孔劇縮。

***

盛家。

奚将闌手一指,道:“起開。”

困住曲相仁的天衍珠猶豫一瞬,乖順地重新變成珠串。

它下意識往奚将闌手腕上纏,但奚将闌嫌棄地一甩手,示意它滾滾滾。

天衍珠只好飄回內室的床上,和被丢棄的璎珞扣耳飾一齊待着。

沒有天衍珠的支撐,曲相仁狼狽地摔趴在地上,他已沒了力氣色厲內荏,艱難喘息着,瞧着似乎要咽氣了。

“別死啊。”奚将闌眼眸中的金色一閃而逝,懶洋洋地道,“當年你在我身上用過多少刑,我還要一一還回去呢,你死了我怎麽還?”

曲相仁已經渙散的瞳孔難掩驚恐。

突然,旁邊有人說:“我幫師兄吧。”

奚将闌沒聽到,直到察覺到有人在自己身後,猛地一回頭。

應琢不知何時來的,一襲蛛網罂粟花交織的豔色紅袍,單膝點地蹲在奚将闌身邊,眼眸含着掩飾不住的深情愛慕。

奚将闌一愣:“巧兒?”

“師兄!”好像叫一聲自己的名字都対應琢來說是一種恩賜,他眼睛都亮了,高興道,“我終于等到……”

“啪”的清脆聲響。

奚将闌突然扇了應琢一巴掌。

應琢被打得臉偏到一邊,舌尖抵了抵被抽得生疼的臉頰,依然笑容不減:“師兄別生氣,巧兒知錯。”

在惡岐道奚将闌可沒留半分餘手,險些被殺的應琢卻完全不介意,還想去握奚将闌的手,怕他手給抽疼了。

“小兔崽子。”奚将闌抽完他後,像是确認了什麽,捏着應琢的下巴,似笑非笑道,“別又用一具傀儡打發我,你自己來。”

“我不敢,師兄會殺了我的。”應琢精致的玉石眼眸直直盯着奚将闌的臉,說出認慫的話依然坦然自若,“等師兄消氣了我自會過來任打任罵。”

奚将闌瞥他一眼,一甩衣袖朝着內室走去。

應琢不着痕跡松了一口氣,輕輕摸了摸自己被抽的臉,好半天才放下手,心情莫名愉悅地為奚将闌處理殘局。

片刻後,應琢捏着一個巴掌大的木頭人走進內室:“師兄……”

剛走近,話音戛然而止。

奚将闌坐在淩亂榻上,只着黑色中衣,衣袍半解,墨發被他随意攏到左肩上堆着,右肩處的衣物微微往下拉。

他心不在焉地摩挲着後肩處那個豔紅的痣,不知在想什麽。

應琢眉頭狠狠一皺。

天衍珠、桂香、住處床榻、衣袍,甚至是貼身中衣……

奚将闌身上全是盛焦的痕跡和氣息。

奚将闌已經将璎珞扣耳墜戴回去,聽到腳步聲朝着應琢一招手:“來。”

應琢忙走過去,将木頭人遞給他。

奚将闌将木頭人丢在天衍珠旁邊,撩着頭發讓應琢看右肩處的紅痣,随口問:“你知道獬豸宗的黥印是什麽樣嗎?”

應琢臉色大變:“獬豸宗當年給師兄烙了黥印?!”

“少啰嗦。”奚将闌說,“給我看看這個痣到底是什麽。”

應琢被呲兒了一頓,只好聽話地皺眉去看那顆紅痣,視線無意中落在後頸處還未痊愈的傷痕處,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他辨認好一會,才道:“這不是黥印。”

沒來由的,奚将闌眉目浮現一抹溫柔的愉悅之色:“不是黥印……”

應琢一直覺得奚将闌的喜怒哀樂之下好像藏着無數張逼真畫皮,無論何時都能将自己僞裝得完美無瑕,他從未見過奚将闌這般喜形于色。

那張秾麗的臉露出的喜悅,讓應琢看得心中發酸。

嫉妒幾乎将他淹沒。

奚将闌都沒正眼瞧他,自顧自地将天衍珠串拿起,随意靠近後肩處。

剎那間,那顆紅痣突然蠢蠢欲動,好似要破開身體而出,接着一道和天衍珠紋路出于同源的幽藍雷紋緩慢地從骨髓經脈深處一點點泛上來。

很快,雷紋和紅痣暈開,一點點凝出一個龍飛鳳舞的「灼」字。

應琢瞳孔一縮,垂在一旁的手幾乎被自己生生捏斷。

盛無灼!

他竟敢在奚将闌身上留下烙印?!

奚将闌熟練地感覺到一股熱意遍布渾身經脈,只是此前他一直排斥這道“黥印”,從不會細想那股燥意到底從何而來。

如今心中排斥和厭惡褪去,奚将闌這才意識到,那股好似天雷劈下的燥熱之意竟然帶着一絲絲天衍靈力,遍布他傷痕累累的經脈,妄圖治愈傷勢。

可一顆珠子的天衍實在太少,加上熱意折磨微乎其微,不細探根本無法察覺。

奚将闌額角全是汗,擡手将天衍珠扔在一邊。

「灼」字天衍紋化為紅痣,緩緩隐于經脈中。

應琢盯着那個隐去的「灼」字,嫉妒得發狂,恨不得将盛焦食肉寝皮,挫骨揚灰。

奚将闌将散亂衣袍拉到肩上,心不在焉地想:盛焦當年把這個珠子融到他經脈中到底是什麽意思?

應琢的木頭手幾乎被他捏碎,強顏歡笑地道:“師兄,盛家這個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你還是随我回應家吧。”

奚将闌盤膝坐在榻上,随意将手中的木頭人折斷手腳,対這句話充耳不聞。

不過他像是想起什麽,歪頭道:“你是怎麽知道獬豸宗黥印的?”

應琢見他終于将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将眸中狠厲隐去,柔聲道:“應家有安排眼線在獬豸宗,自然知曉。”

奚将闌想了想,突然道:“這次申天赦之事,是你故意引開的盛焦?”

應琢也沒隐瞞,乖乖地說:“是。”

“挺聰明的。”奚将闌淡淡道,“但我勸你還是先離開,盛焦半天不到就能解決申天赦封印之事,到時回來若是知曉是你從中作梗,怕是會把你吊起來抽。”

應琢溫柔道:“師兄放心,他不會回來了。”

奚将闌哈哈大笑:“你上次也這麽說,結果呢,他連你的核舟城都破開了。”

應琢也跟着笑,好一會突然輕輕地說:“師兄應該還不知道,當年奚家被屠誅時,除了您,還有一個人活着。”

奚将闌一怔,沒明白為什麽從盛焦說到了奚家。

“誰?”

“奚明淮,您的堂兄。”

奚将闌眉頭輕輕皺起:“奚明淮?”

“我是在前幾日在南境尋到的他。”

應琢單膝跪在床榻邊,已經繃出裂紋的木頭手虛虛按在奚将闌的膝蓋上——他也不敢扶實了,怕奚将闌會抽他。

“但關于奚家當年被屠誅之事,他似乎被下了閉口禪,無論怎麽問都不肯透露半個字。”

奚将闌抿唇,垂在一旁的手悄無聲息地攥緊,冷冷道:“他人呢?”

應琢一笑,像是孩子般邀功道:“我将奚明淮放進申天赦,盛焦若想找到奚明淮,必定要進入九死一生的申天赦。”

奚将闌看着他。

應琢笑着道:“申天赦無靈力維持秩序,厲鬼幽魂遍布,已今非昔比。盛焦就算有通天手段,也會折損于此,更何況……”

他看向枕邊的天衍珠,勾唇笑了笑。

……更何況盛焦未戴天衍珠,更是少了最大助力。

奚将闌沉默好一會,突然笑了,他俯下身輕輕拍了拍應琢的臉,柔聲道:“不錯,總算比上次要有長進。”

應琢被他拍得臉頰微紅,直勾勾盯着他的臉。

奚将闌心情愉悅,撐着下颌眉目帶着溫和笑意,看起來似乎想要敲鑼打鼓慶祝死対頭終于要殒命。

“活該。”他優哉游哉地心想,“誰讓他這麽蠢,天衍珠不帶就敢進申天赦?死在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不過師兄不必擔心。”應琢蹭了蹭臉,小聲地補充道,“奚明淮藏身南境多年,必定有人相助,我查到他似乎有個相好,想來也是知道什麽。”

奚将闌饒有興致道:“相好?”

“対。”應琢的手終于敢落在奚将闌手背上,溫聲道,“我會先做個和師兄一模一樣的傀儡引開中州世家,然後陪你一起去南境找其他線索。”

話音剛落,一直漫不經心的奚将闌再也忍不住,臉色陰沉地一腳狠狠踹在跪着的應琢肩上,将他猝不及防的高大身形踹得踉跄往後跌坐。

應琢一怔。

奚将闌好似終于撕去僞裝,滿臉皆是應琢從未見過的勃然大怒,漂亮眼眸浮現森寒紅意,厲聲呵斥道。

“蠢貨!我是想讓他死,但沒想讓他死在申天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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