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屈辱黥印

天衍珠輕飄飄地纏在奚将闌纖細手腕上。

大概被盛焦戴久了,連珠子上都帶着一股桂香。

奚将闌摩挲兩下,方才那點被陳年舊事沖出來的惱羞成怒瞬間煙消雲散。

反正此時小院空無一人,他就、就躺一躺盛焦的床又怎麽了?

奚将闌成功說服自己,臉皮極厚地溜達進內室,将獬豸紋外袍脫下扔在一旁。

他本想直接往床上撲,但轉念一想。

昨晚在行舫上沒換衣裳,盛焦知道肯定又要嫌棄他。

“咳。”

奚将闌矜持地止住步伐,熟練地走到櫃子前胡亂翻找,不拿自己當外人地拿了一套盛焦年少時的衣服。

盛焦及冠時身形比他高半頭,如今這麽多年過去,奚将闌沒怎麽長個兒,盛焦年少時的黑色衣袍正合身。

奚将闌不知道害臊是什麽,大大咧咧将自己脫得赤身裸體。

手腕上的天衍珠串整個珠身一抖,竟然像是斷了線似的脫離掌控,稀裏嘩啦地砸到地上。

正在撩頭發的奚将闌吓了一跳,嘟囔着就要去撿珠子。

一百零六顆天衍珠像是長了腿似的,避開奚将闌朝着四面八方滾走,轉瞬就不見一顆蹤跡。

奚将闌沒好氣地罵了聲:“什麽狗東西?”

他從來看不慣天衍珠,也沒管它發什麽瘋,勾着盛焦的衣服一一穿戴整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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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奚将闌爬到柔軟的床上,地面一聲珠子相撞的脆響,四散奔逃的一百零六顆珠子又像是被一根繩串在一起,悄無聲息落在枕邊。

奚将闌正躺在枕上微微擡頭看着一旁熟悉的雕花床柱,不知在想什麽。

乍一掃見天衍珠,嫌棄地翻了個身。

枕上滿是淡淡桂香,奚将闌裹着錦被,被他強壓下去鋪天蓋地的倦意瞬間襲來,恹恹阖上眸,打算睡覺。

這時,修長後頸處一绺黑色煙霧鑽出來。

黑貓恹恹地趴在床上,和他大眼瞪小眼:“這哪兒?”

奚将闌懶洋洋道:“盛家。”

“中州?!”黑貓毛都炸了,“你不是從不來中州嗎,盛焦強行抓你來的?”

奚将闌打了個哈欠,含糊道:“啰嗦,我先睡了,有人來記得叫醒我。”

黑貓一愣:“誰會來?”

奚将闌聲音越來越低,轉瞬就被拽入夢鄉,只留下一句……

“會殺我們的人。”

黑貓:“……”

現在你和我“我們”了?!

黑貓罵罵咧咧,強撐着上次被奚将闌打出來的傷鑽出內室跳到屋檐上左看右看,警惕萬分。

奚将闌那狗東西從來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

若是睡覺的興致來了,有人來殺他也懶得還手抵抗。

黑貓在屋頂竄來竄去,只覺這幽靜小院籠罩着一層堪比大乘期修為的結界,整個十三州怕是也沒幾個人能破開結界沖進來殺人。

它轉了半天,終于悄無聲息松了一口氣。

正要回去,卻聽到一聲微弱的琉璃破碎聲。

循聲望去,下方小院入口,結界被人悄無聲息打開一條縫隙,幾只厲鬼在日光中也絲毫不減威勢,猙獰着撲來。

黑貓毛都炸了,飛快倒騰着腿跑回內室,一個爪子拍在奚将闌臉上,咆哮:“小騙子!快醒一醒,真有人來殺你了!”

奚将闌眼皮重得都睜不開,含糊道:“啊?”

“快醒醒!”黑貓一屁股坐在他胸口,差點把奚将闌這個小身板給坐得背過氣去,“有人破開外面的結界了!”

奚将闌張嘴差點吐出一抹白色幽魂,奄奄一息道:“知道了,下去。”

黑貓見他真的清醒,這才跳下床。

奚将闌胡亂撓了撓散亂長發,嘴中嘟囔幾聲。

黑貓以為他在和自己說話,湊近了卻聽到他含糊着說:“……都來了?才不,我只想殺曲相仁,其他人都是順帶……我知道了,你好啰嗦啊。”

黑貓驚恐看着他:“你……你在和誰說話?”

這小騙子……不會是走火入魔了吧?

奚将闌睡了半日,渾身癱軟無力,恹恹地披上盛焦寬大的外袍下榻,不想搭理它。

外面已有不小的動靜,前來圍殺他的人怕不是偷偷前來,而是被盛家人光明正大請進來的。

奚将闌打了個哈欠,剛走出內室,想了想又将手腕上的天衍珠放回床上。

天衍珠似乎想要跟上來,奚将闌卻朝它一點,滿臉恹恹卻不失豔色,他懶洋洋地笑,像是午後被陽光曬蔫的花。

“別跟來。”奚将闌說,“否則我碎了你。”

天衍珠一僵,蔫蔫落回淩亂床榻間。

奚将闌正要再走,又想起什麽,将耳廓上的耳飾也一并摘下來,随意扔在天衍珠旁邊。

黑貓吃了一驚:“你的耳朵?”

黑貓說話時的唇形有點難辨,怎麽看怎麽都是喵喵喵,但奚将闌卻熟練地讀懂了。

“哦,沒什麽。”奚将闌伸了個懶腰,倦怠地說,“我不喜歡聽殺人的聲音。”

黑貓愣住。

殺人……

有什麽特殊的聲音嗎?

奚将闌穿好鞋子理好外袍往外走,宛如要去看一場精心準備許久的大戲。

盛家幽靜的小院已是搭好的戲臺子,奚将闌推門而出,幾只猙獰厲鬼當即朝他兇悍撲來——帶着戾氣的低吼聲被屏蔽在外,單純看時竟然莫名滑稽。

奚将闌一動都不動,似乎不打算出手。

黑貓低低罵了一聲,它惜命得很,直接蹦過去原地化為一個身形颀長的少年,手中黑霧瞬間溢出,呼嘯撲向厲鬼。

“滾開!”

他低喝一聲,絲絲縷縷的黑霧竟像是劇毒般将無軀體的厲鬼腐蝕處烏紫的毒紋,黑煙滋滋冒出。

厲鬼慘叫聲響徹雲霄,在場所有人皆被刺耳叫聲震得眉頭緊皺。

曲相仁站在不遠處,冷然看着那個身着毒花黑紋的少年。

“樂正家?”

不對。

藥宗避世不出多年,從不摻和天衍靈脈的紛争,哪會派人來保護奚絕?

可那少年明明是個使毒的。

奚将闌掃了一圈,微微挑眉。

橫青簾和酆重陽不愧是執掌大世家多年的老狐貍,此番竟然沒有真身出來,只是派了些小喽啰和厲鬼來湊熱鬧。

“啧。”奚将闌似笑非笑看着曲相仁,“看來你曲家沒落得不虧。”

被人當槍使了還洋洋自得。

曲相仁冷冷道:“十二相紋被你藏在何處?”

奚将闌摸了摸後頸的傷處,滿臉無辜:“不是被你們曲家奪去了嗎?你瞧,我傷痕還在呢。”

站在一旁的曲長老被他倒打一耙氣得目眦盡裂,厲聲道:“胡言亂語!還未等我們抽,你的相紋就已經……”

他還沒說完就自知失言,立刻臉色難看地閉嘴。

“哈哈哈!”

奚将闌被他的神色逗得忍不住笑起來,緩緩朝他伸出手點了一下。

地面詭異得傳來一陣震動,像是有兇悍的巨物在薄薄地皮下翻江倒海,險些将周圍的人震倒。

“真蠢啊。”奚将闌手點着曲長老,無情淡漠的眼神卻是注視着曲相仁,呢喃道,“既然猜到十二相紋可能還在我手上,為何要來送死呢?就像之前六年乖乖地躲在烏龜殼中,不好嗎?”

曲相仁瞳孔一縮。

下一瞬,奚将闌五指成爪,好似握住一團東西。

曲長老忽然渾身一僵,眼球凸出,滿臉驚恐。

獬豸紋黑衣穿在盛焦身上,威嚴氣勢只會讓人敬畏懼怕,但奚将闌太過放浪恣肆,一襲穩重黑袍被他穿得好似五彩斑斓,明豔刺眼。

那張秾麗到幾乎有侵略攻擊性的臉蛋浮現一抹近乎病态的笑容,眼尾緋紅,眉眼五官皆是放肆的愉悅。

只是看着,竟讓人莫名覺得活色生香和陰冷可怖這兩個字竟能同時出現在同一張臉上。

突然,奚将闌五指蓮花瓣展開,唇珠輕輕一碰,和清晨時那個玩笑般,柔聲重複。

“叭。”

話音剛落,曲長老身軀一晃,七竅流血,重重栽在地上。

他的胸口已癟下去一個血洞,竟被人活生生捏碎心髒而亡。

四周一陣死寂。

在場衆人渾身一哆嗦,就連酆家厲鬼也驚住,恐懼地往後飛掠數丈。

奚将闌那只骨節分明的手還保持着蓮花綻放的手指,纖細修長,完全不敢想象就是這麽個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竟然徒手将一個元嬰境心髒憑空捏碎。

他……

橫家的人和厲鬼驚恐對視。

他是怎麽做到的?

不是修為盡失了嗎?

曲相仁幾乎将牙咬碎,他靈力胡亂在那具溫熱屍身上一探,驚愕發現曲長老的玄級相紋竟在不知不覺間被抽走。

他擡頭驚駭看奚将闌,終于意識到剛才那句話并不是謊話。

“十二相紋……果真還在你手中。”

此言一出,周圍人皆驚。

奚将闌卻不回答,言笑晏晏地伸出手指。

突然朝着曲相仁一點。

曲相仁瞳孔劇縮,以平生最快速度飛身後退,周身瞬息凝結出數道護身禁制,狼狽落在小院高牆,警惕防備着他。

“哈哈哈,你怕了?”

奚将闌突然哈哈大笑,漂亮的手指繼續輕輕一點,卻無半絲動靜。

——他方才根本沒想殺人。

剎那間,曲相仁臉色鐵青,當着這麽多人面被耍了一通的羞怒和怨恨讓他渾身都在顫抖,恨不得将奚将闌挫骨揚灰。

奚将闌樂得直咳嗽:“我還當你不懼死呢,竟然吓成這樣?!哈哈哈堂堂曲家……咳咳!”

黑貓:“……”

黑貓臉都綠了,心想此人都不止收斂的嗎?

萬一這些人破釜沉舟,怕是用上一堆「棄仙骨」怕難保性命。

但他方才離奚将闌這麽近,竟也沒看清這人到底是用了什麽秘法将一個元嬰境活生生捏碎心髒。

奚将闌此人狡兔三窟,敢這般挑釁,怕也留了後手。

因十二相紋在奚将闌手中,衆人投鼠忌器,盯着那只好似一點就能要了人性命的漂亮的手,一時竟不敢再繼續動手。

奚将闌渾身皆是常年養尊處優的雍容,他笑意未散,臉頰全是咳出的緋紅,姿态懶洋洋坐在臺階上,敘舊似的。

“橫青簾和酆重陽二位大人應該也在吧。”

周圍的人和厲鬼面面相觑。

好一會,兩道分神悄無聲息從角落出現。

橫青簾是個綿裏藏刀的笑面虎,明明是他提出要先殺奚絕,不用真身前來也就罷了,此時見了面卻依然和顏悅色,甚至還行了個禮。

“見過小仙君。”

奚将闌依然倨傲張揚,好似有沒有奚家他都是萬人驚羨的小仙君。

他撐着下颌懶洋洋看橫青簾,玉石似的手指輕輕朝他一點。

饒是橫青簾已是個還虛境,竟也被那只手點的心中一股寒意湧遍全身,強行繃着才沒有像曲相仁那樣顏面盡失地當衆逃開。

好在奚将闌并不濫殺。

——畢竟殺了這一縷神魂,對橫青簾真身也不致命。

奚将闌手指在那一點一點的,好似随時都能取人性命,他輕輕嘆息道:“橫大人想來是年紀太大,腦子也不怎麽會轉了吧。讓端大人比你聰明多了。”

橫青簾的确比奚将闌大出好幾旬,但修士壽元無窮無盡,哪怕數百歲面容也仍舊年輕。

被小輩指着鼻子罵蠢,饒是橫青簾慣會逢場作戲,臉上笑容也是微微一僵。

“小仙君何出此言?”

奚将闌察覺到他隐秘的殺意,卻毫不在意勾唇一笑,語調随意地道:“你當真以為讓端大人是修為已至瓶頸,才去閉生死關嗎?”

橫青簾和酆重陽一愣。

曲相仁氣得渾身發抖,怒罵他幾句。

但奚将闌耳聾,不想搭理誰時就算他吼破了天也聽不着。

黑貓暈暈乎乎的,不知道怎麽奚将闌突然莫名掌控全場,試探着收回毒霧,蹲下來在奚将闌手臂上蹭了蹭。

奚将闌漫不經心地撓了撓黑貓的下巴,笑着道:“……自然不是啊,讓端是在用這種法子向我認錯。”

橫青簾臉色一變。

奚将闌說:“讓端雖是天級相紋,卻資質平庸……”

這話才剛一出,在場所有人都唇角抽動,臉色難看至極。

天級相紋都能稱之為資質平庸,這話也只有靈級相紋能說得出口了。

偏偏在場的人要麽是玄級,要麽是連讓端都不如的天級,只能任由奚将闌将這四個字化為巴掌,狠狠甩了每人一個巴掌。

奚将闌饒有興致地一一注視那些人的臉,繼續道。

“……讓端能修煉到還虛境已是巅峰,無論他閉關多少年,都必不可能沖入大乘期。他的生死關,只有死,已無生機。

“讓端大人是在用這種方法向我忏悔、認罪,我也接受了,所以這六年來我從未殺過一個讓家人。

“難道你們就從來沒有懷疑過原因嗎?”

橫青簾臉色陰沉,垂在一旁的手死死握緊。

酆重陽即使面無表情也能看出他的猶疑。

“當年之事整個中州都跑不了。”奚将闌摸了摸黑貓的腦袋,淡淡道,“我們從來恩怨分明,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如今盛焦執掌獬豸宗,奉公守正法不容情,如果當年事敗露,我也逃不了幹系。”

黑貓受寵若驚。

奚絕這冷面無情的貨,竟又和他“我們”了!

“我很惜命,諸位應當比我更想活着。”奚将闌擡眸看向橫青簾,似笑非笑,“如今我只想此事盡快了結,可你們看起來……似乎不想相安無事啊。”

橫青簾眉頭輕輕一挑,和酆重陽對視一眼,眸光閃現絲絲冷光,似乎下了什麽決定。

四周一陣死寂。

曲相仁眼皮一跳,隐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橫青簾突然對橫家人下了道命令。

與此同時,那些對着奚将闌滿是殺意的厲鬼也轉了矛頭,冷冷撲向曲相仁。

陰氣四面八方圍堵而來,厲鬼咆哮好似萬鬼恸哭。

真真切切的殺意,将院中的桂樹凍得滿是寒霜,金燦花朵窸窸窣窣往下落,頃刻已是遍地碎花。

奚将闌微微擡手,桂花落了他一手。

曲相仁反應極快,轉瞬推開,還未消散的護身禁制被厲鬼戾氣接二連三撞破,琉璃聲宛如戲臺開場前的緊鑼密鼓。

咚咚。

曲相仁站穩後再次飛快結護身禁制,厲聲道:“橫青簾!殺奚絕一事是你撺掇的,事已至此,你又想明哲保身了?!”

橫青簾笑着祭出兵刃:“明明是曲家懼怕小仙君會報複你當年私下用刑之事,才強迫我等去曲家商量對策,怎麽又成我橫青簾撺掇的了?曲執正,怪不得你會被盛焦踢出獬豸宗,不分是非對錯也就算了,栽贓嫁禍也是個中老手啊。”

曲相仁怒道:“你!!”

橫青簾從來是個首鼠兩端的牆頭草,和他争辯只有被氣死的份。

曲相仁深吸一口氣,冷冷看向酆重陽:“你們酆家呢?”

酆重陽漠然:“此事早該平息。”

曲相仁被氣笑了。

奚絕伶牙利爪,竟然短短幾句話将橫青簾和酆重陽策反到如此地步。

這兩家分明知道奚絕對他深惡痛絕,想要拿他的人頭做投名狀。

說再多,也無濟于事。

曲相仁眼神閃現一抹冷意,直勾勾盯着奚将闌。

奚将闌朝他一笑:“嘻。”

曲相仁:“……”

黑貓都要被他“嘻”出一身雞皮疙瘩了,怯怯看着他。

這人就像是會蠱惑人心的妖精,一張嘴随便嘚啵兩下,就能将逆勢局面完全反轉。

就在這時,橫青簾突然動了。

“戲臺”之上剎那間兔起鹘落,橫家春風化雨的靈力此時裹挾着森寒的冰淩,夏至炎熱,天空竟倒懸數百冰淩。

陽光倒映在鋒利冰尖,閃出一道道森冷寒芒。

冰淩煞白一片,乍一看還以為是長劍,簌簌朝着曲相仁射去。

曲相仁渾身緊繃,早有準備地拔出劍锵锵锵一陣脆響,冰淩化為霜雪飄然而下。

下一息,厲鬼裹挾陰氣破開大雪撕心裂肺地咆哮撲向曲相仁的心口。

曲相仁咬牙切齒,擡劍就擋。

本來一同前來誅殺奚絕的三家,轉眼間厮殺得劍光陰氣亂撞而飛。

劍聲、破碎冰聲、厲鬼咆哮聲,靈力相撞聲。

一道道、一聲聲,果真像是戲臺上敲鑼打鼓似的唱段,一群人宛如畫了臉譜、披了行頭,賣力唱曲,引人入勝。

“看。”奚将闌撫掌大笑,“唱念做打,一出絕佳好戲啊。”

黑貓蹲坐在奚将闌面前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艱難吞了吞口水,讷讷道:“你……真的還有相紋?”

“傻子。”奚将闌饒有興致地看戲臺上的狗咬狗大戲,漫不經心道,“我有沒有相紋你難道不知道嗎?”

黑貓幹巴巴道:“但你剛才……就、就叭、叭,那個叭是怎麽回事啊?”

沒有靈力怎麽能憑空捏碎一個元嬰境的心髒?

奚将闌随口道:“那是我清晨下在那個長老身上的劇毒,剛才只是催動毒發罷了。”

黑貓:“?”

黑貓吓得臉皮一抽:“那那你的後手呢?!”

“什麽後手?”奚将闌滿臉疑惑,“我哪有準備什麽後手?”

黑貓:“……”

黑貓滿臉驚恐,差點就要喵喵罵髒話:“那你還敢引這三家來殺你,你就不怕他們真的聯起手來宰了你嗎?!”

這狗東西到底知不知道什麽叫害怕?!

黑貓的心髒都要被他吓停了。

奚将闌笑嘻嘻道:“這樣才好玩嘛。”

黑貓:“……”

哪裏好玩?

一個不小心他小命就要沒了!

奚将闌卻不在乎。

他坐在那竟然真的想看戲似的注視着三家厮鬥的場景,但凡給他來點松子和茶水,他能吃得津津有味甚至還會打賞戲臺上的“戲子”。

曲相仁剛入還虛境,若是單打獨鬥必定敵不過橫青簾和酆重陽,但奈何這兩人是分神而至,靈力修為多有不足。

厲鬼陰氣和并非本源的兩道靈力相互交叉,“砰砰砰”一陣巨響,盛焦布下的結界被打出一圈圈漣漪,虛空蕩漾,沖勢直直鑽入地面。

盛家下方便是天衍靈脈。

奚将闌在一陣驚天陣地中看得津津有味,眉眼間笑意久久不散。

曲相仁靈力飛快消耗,一只半透明厲鬼直直用靈體穿胸而過,帶動一股冰冷森寒的陰氣将他渾身經脈凍得僵硬。

在身形凝滞的剎那,橫青簾眼睛眨也不眨地一掌朝着他胸口揮去。

“轟——”

曲相仁直飛出數丈,重重撞在盛焦結界上,幾乎将大乘期的禁制撞出龜裂的蛛網紋。

他踉跄摔倒地上,口中源源不斷湧出血,五髒六腑幾乎被打得粉碎。

曲相仁掙紮着撐起身體,雙眸赤紅盯着兩人,近乎惱怒地咆哮:“你們當真信他的鬼話?!那小怪物睚眦必報,整個中州世家對他所做的事喪天害理罄竹難書,他!他!怎麽肯輕易揭過?!”

“若是他破釜沉舟将此事告訴盛焦,我們所有人都沒有好下場。”橫青簾淡淡道,“現在他也畏懼盛焦,想息事寧人,這于誰,不都是一樁好事嗎?”

于整個中州都是好事,但是曲家卻是災禍臨頭。

但是無人在意一個即将沒落世家的死活,只要能安撫好奚将闌,哪怕将整個曲家捆着交給他,怕也不會有人敢說什麽。

曲相仁的性命,只是橫酆兩家向奚絕示好的工具。

橫青簾正要将他制住押送至奚将闌面前,卻見這被打碎肺腑的瀕死之人不知哪來的靈力,突然身形如雷電,轉瞬便至奚将闌身邊。

曲相仁已被逼到了絕境,就算死他也要拉奚将闌陪葬。

酆重陽神色一變:“他要元丹自爆!”

曲相仁近乎燃燒神魂沖到還在看好戲的奚将闌面前,面目猙獰瞋目裂眦,內府元丹猛地被催動,靈力從他傷痕累累的身軀倏地蕩漾開。

好似下一瞬就要爆開。

酆重陽立刻就要上前阻止,卻被橫青簾擡手制止。

為何要阻止曲相仁自爆?

他若是能将奚絕一齊炸死,中州就能不再受制于人。

酆重陽眉頭緊皺,冷冷看了橫青簾一眼。

橫青簾只當看不到他的不滿,饒有興致地看過去。

奚将闌還坐在那姿态懶洋洋地曬太陽看好戲,滿身鮮血的曲相仁乍一出現在面前,他微微一歪頭,像是早就預料到,唇角輕輕一勾。

黑貓猛地化為黑霧将他團團圍住,嘶聲道:“快走,他要自爆!”

還虛境的元丹自爆可不是小動靜,怕是整個盛家乃至方圓數十裏都要毀于一旦。

——更何況離得最近的奚将闌。

奚将闌看好戲看到自己反倒成了別人眼中的“好戲”,不知怎麽竟也不逃不怕,就這樣安靜看着曲相仁。

腳底似乎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

隐隐的靈力像是即将噴薄而發的火山,整個地面都在蠢蠢欲動。

下一瞬,天衍珠從內室疾沖而來。

但好像已經晚了。

曲相仁自爆的第一道靈力已經直沖面門,奚将闌被撞得往後倒去,掙紮着半伏在臺階上。

天衍珠一陣瘋狂震動,正要疾沖上前擋住。

卻見奚将闌單薄的肩上猛地傳來一陣幽藍雷光。

“滋滋。”

轟——

一道天雷轟然劈在曲相仁身體中,連帶着地面上那股奇特的靈力,硬生生将他自曝到一半的沖勢給強行逼停。

爆炸的餘威蕩漾開來,盛焦所布結界瞬間破碎。

一股濃郁桂香遍布周遭。

奚将闌踉跄着伏在地上,手捂住右肩艱難喘息着,額角全是那股燥熱逼出來的冷汗。

——那是當年在獬豸宗,盛焦親手給他烙下的黥印。

奚将闌将這個黥印當成此生最大的恥辱,可此時卻僵坐在原地,頭腦一陣空白,紛亂思緒理也理不清。

六年前,曲相仁拿着燒得滾燙的「罪」字烙鐵往他臉上烙黥印。

熱意已經逼到羽睫,奄奄一息的奚将闌已做足臉上頂着「罪」字的黥印度過餘生的打算,一股熟悉桂香隐約靠近。

盛焦一身嶄新的獬豸紋黑袍,逆着光居高臨下看着他。

渾身髒污墨發淩亂的奚絕茫然對上他的眼睛,好久才逃避似的垂下頭。

……驕縱的小少爺第一次感覺到難堪是什麽。

盛焦不知說了什麽,狹小囚室的人悉數離開,随後他大步上前,強行将奚絕全是血污的衣袍撕開,親手拿着滾燙的東西靠近奚絕傷痕累累的後肩。

一直安安靜靜毫不反抗的奚絕突然開始劇烈掙紮,他什麽都聽不到,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正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拼命用筋脈盡斷的雙手妄圖推開盛焦。

盛焦死死将他禁锢懷中,寬大的手似乎發着抖捂住他的眼睛,将一枚滾燙的黥印烙在後肩。

三個月的熬刑沒能讓奚将闌掉下一滴淚,但黥印被盛焦親手烙下時,他卻哭得渾身發抖,幾欲崩潰。

直到後來,奚絕才知道那是個字。

——屈辱的「灼」字。

從守衛松懈的獬豸宗逃出後的六年來,奚絕因這個時常滾燙的黥印對盛焦藏着滿腔怨恨。

他恨盛焦并未給他一直想要的公道。

恨盛焦的「誅」和「灼」。

恨意斷斷續續了六年,奚将闌此時卻如堕煙海茫無頭緒。

獬豸宗只代表屈辱的黥印……

也會護人嗎?

奚将闌被黑貓扶起,茫然地看向被其他一百零六顆天衍珠強行制住跪在地上的曲相仁,久久沒回過神來。

黑貓還以為他是被曲相仁自爆吓傻了,擡手拍拍他的臉。

“奚将闌!奚絕!醒一醒,沒事了沒事了!”

奚将闌迷怔回神,神色複雜看着散發絲絲雷紋的天衍珠。

因靈丹自爆到一半被強行制止,曲相仁渾身經脈全都在滲血,近乎奄奄一息地跪在那,若是沒有天衍珠的靈力支撐着他,怕是直接摔在地上。

奚将闌視線掠過遠處的橫青簾和酆重陽。

橫青簾眸中閃現一抹可惜,但他慣會察言觀色八面玲珑,笑着上前道:“小仙君受驚了,還好您沒出事。”

奚将闌看着他,突然也笑了:“是啊,太不好了,我怎麽能沒出事呢?”

橫青簾含笑帶着點恰到好處的疑惑,似乎不懂這話意思。

奚将闌懶得和這種老狐貍寒暄周旋,淡淡道:“橫大人,代我向玉度問好。”

這話一出,橫青簾便知道奚将闌不打算繼續追究,心中悄無聲息松了一口氣,笑容真實了些。

“小仙君先忙,我等先告辭了。”

奚将闌沒搭理他。

橫青簾笑着恭敬行了一禮,擡手一揮,橫酆兩家的人悉數褪去。

橫青簾和酆重陽兩人的分神也悄無聲息消散在原地。

奚将闌看着滿院狼藉,心想盛焦回來肯定又要罵他,要怎麽敷衍他才能不被兇呢?

奄奄一息的曲相仁怨恨瞪着他,奚将闌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後肩上那個已經褪去「灼」字雷紋的紅痣,淡淡道:“曲執正。”

曲相仁恨恨看他。

本以為奚将闌會耀武揚威、落井下石,卻沒想到他沉默許久,突然沒來由地問了句:“六年前,獬豸宗的黥印是什麽樣的?”

曲相仁一愣。

奚将闌問完也後悔了,他終于舍得起身,緩步走到最後一層臺階,居高臨下看着曲相仁。

他本該有很多話要說,但又莫名的神不思蜀,摸着右肩也不知在想什麽。

“呵。”曲相仁口中不斷流着鮮血,卻喘着粗氣艱難道,“橫酆讓三家當年做過的惡事,随便哪一樣都比我曲家多。當年你被關押入獬豸宗熬刑,也有他們的手筆。”

奚将闌眸子失神,心不在焉地說:“不用你提醒。你們誰做過什麽,我都記着呢。”

曲相仁愣了一下:“那你還答應放過他們?”

奚将闌終于回過神來,垂眸看了曲相仁好久,突然沒忍住笑了。

“不會連你也信了吧?”

曲相仁:“什麽?”

黑貓也:“什麽?”

“你還真以為讓端是為了向我賠罪才閉生死關啊?”奚将闌像是看傻子一樣看着他,似笑非笑道,“讓塵堪破天機,知道他近些年有突破大乘期的機緣,這才閉了生死關。”

曲相仁:“……”

黑貓:“…………”

曲相仁愣了好久,臉色瞬間灰白如死,驚恐地瞪着他:“你!你在詐我們?!”

“是啊。”奚将闌将右肩的手收回,不知怎麽心情突然好得不得了,笑嘻嘻地說,“看來橫青簾是真的老了,腦子都不如之前活泛,這種話竟也信?”

若說之前曲相仁對奚将闌是怨恨,此時卻是驚駭和畏懼,被天衍珠制住的身體寒毛卓豎。

“他們未親身而至,我此番同兩家翻臉也殺不了他們。”奚将闌興味盎然地道,“我只是随口一說揭過此事而已,既沒向天道賭咒、也未對天衍發誓,做不得數的。”

曲相仁渾身栗栗危懼,抖若篩糠。

面前的人明明毫無靈力是個被風一吹就能倒下去的廢人,但在他眼中卻像是個猙獰可憎的怪物。

——被風吹亂的墨發似張牙舞爪,含笑的秾麗面容如青面獠牙,就連輕緩呼吸都好似淬了毒。

一個如盛焦一樣……

被他們親手逼出來的怪物。

奚将闌微微俯下身,聲音輕得幾乎是氣音,黑沉眼眸倏地變成詭異的金色,艶美的臉病态又帶着隐秘的癫狂。

“當年作踐過我的,一個都別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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