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好戲開場

廢墟之上,衆人神色晦澀難辨。

盛終風像是一瞬間蒼老數十歲,發抖着用靈瓶将還滾熱的骨灰收殓。

盛必偃狼狽地屈膝跪過去,嘴唇發抖地乞求道:“兄長,兄長你救救我兒……”

盛終風抓着骨灰的指甲幾乎陷入掌心中,低聲呵斥道:“住口!”

盛焦那等無心無情的怪物,敢當着他的面殺了盛則懷,還怕再殺一個嗎?

法不容情。

盛焦自從申天赦出來,已是真正的「堪天道」。

天道哪有感情可言?

盛必偃臉色瞬間灰白,直着的腰背頹然彎下去。

廢墟上其他世家人面面相觑,臉色也不怎麽好看。

看盛終風這步棋不好使,他們也沒再浪費時間,寒暄幾句拂袖而去。

曲長老氣得心口疼,跟在曲相仁身後,低聲道:“奚絕回來中州,必定是為了報仇,我們……”

曲相仁冷冷看他一眼。

曲長老立刻閉嘴。

走出盛家,曲相仁才低聲吩咐:“将橫青簾、讓端、酆重陽叫來曲家,說有要事相商。”

曲長老一愣,急道:“他們三家現今如日中天,哪肯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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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曲相仁冷笑,“他們自然會過來,當年整個中州世家如此糟踐十二相紋,如今奚絕回中州,他們哪還能睡得着覺?”

曲長老不明所以。

“去吧。”曲相仁眼神全是森寒冷意,“他們想活命,自然會過來。”

曲長老只好颔首稱是。

中州世家如今有天衍靈脈的不多,雖然曲家靈脈已少了大半,終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面上依然撐着大世家的臉面。

橫讓酆家占據中州半壁山河,曲長老本以為他們會像之前那樣対曲家置之不理,可沒曾想橫家、酆家竟然雙雙答應。

讓家家主讓端已閉生死關,由現在家主讓塵推了此事。

曲家地下的天衍祠堂處燈火通明,曲相仁點燃香,輕輕一甩,恭恭敬敬颔首行禮,将香插在香案上。

橫家、酆家,甚至連柳家人也不請自來,足有九人。

整個祠堂安靜至極,只有燭火燃燒的聲音。

直到曲相仁上好香,轉身冷冷道:“十幾年前知曉十二相紋的人不少,如今卻只剩下這幾位,想來六年間那些長老、大人都被奚絕殺得差不多吧?”

衆人沉默不語。

這六年來,知曉奚絕相紋是什麽的人接二連三殒命,但只有曲家愚蠢,才會将長老在南境花樓被殺之事宣揚得人盡皆知。

曲相仁眼神如刀道:“如今諸位還以為十二相紋是我曲家抽去的嗎?”

“哦,那可見不得。”左邊翹着二郎腿擺弄犀角燈的男人懶洋洋道,“人是在你獬豸宗被廢的,我們哪兒知道你們曲家是不是在玩苦肉計。”

曲相仁厲聲道:“橫青簾!”

橫青簾是上一任橫家家主,他面容俊秀,懶懶笑着說:“這些年我們幾家死的人也不少,但我們說過什麽嗎?你白日裏你竟還敢拿此事挑釁奚絕,難道就不怕盛焦徹查此事?”

曲相仁:“你……”

“現在的獬豸宗已不像六年前那般烏煙瘴氣,盛焦也不像你那個不成器的兄長利欲熏心,不言公道。”橫青簾淡淡道,“盛焦連申天赦都敢封,若是真的查到當年事,恐怕在座各位皆會死在「堪天道」下。”

曲相仁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

橫青簾說完,笑吟吟看向旁邊面無表情的男人:“重陽,你說呢?”

酆重陽一身森寒陰氣,言簡意赅:“不能讓盛焦知曉。”

曲相仁深吸一口氣,忍氣吞聲道:“奚絕要是将此事告知盛焦……”

“他不會。”橫青簾笑着道,“他如果說出來,盛焦那殺神也會将他一起殺,那孩子比我們要聰明得多。”

曲相仁煩躁又恐懼:“那要如何做?”

橫青簾漫不經心道:“殺了奚絕呗。”

此言一出,祠堂皆靜。

祠堂燭線突然輕輕爆開,暖光微閃,将一旁燒盡一小截的香灰震得砸落到香案中。

三根香,兩短一長。

***

奚将闌打了個噴嚏,差點一頭撞在盛焦後背上。

中州比北境冷得多,明明夏至已過,穿着薄衫依然發冷。

盛焦長久不住盛家,只有年少時住的院落是他容身之地,雅致主室放置着辟塵犀,許久沒人住也仍舊纖塵不染。

奚将闌年少時總愛來找盛焦玩,輕車熟路地溜達進去,四處看了半天,還翻了翻書案上未看完的書,笑吟吟道:“看來你許久沒回來了,我還記得六年前你也在看這書。”

盛焦注視着他眼底的倦色,蹙眉道:“去休息。”

奚将闌已非修士,病骨支離比尋常凡人還不如,加上重傷未愈,臉色隐隐發白,但他像個沒事人一樣,随口敷衍幾句,擡手将雕花窗推開。

盛焦院中種着好幾棵桂樹,窗一打開,濃烈桂香撲面而來。

奚将闌熟練地将手探出胡亂薅了一把桂花,坐在窗棂上輕輕舔着吃,随口問:“盛家人不能全殺了嗎?”

守在外面的倦尋芳差點一個趔趄摔下去,和上沅大眼瞪小眼。

這奚絕……也太敢說了!

盛焦并未覺得冒犯,他搖頭:“無罪。”

“你好唉啊。”奚将闌嫌棄地說,“悶葫蘆不會吵架就算了,吃了虧連腦筋都不舍得轉?你胡亂設個局讓他們鑽進去不就犯大罪了嗎?”

盛焦:“……”

奚将闌勉強從盛焦那張棺材臉上瞧出“你确定要當着獬豸宗宗主的面說這種話?”的微妙,只好從窗棂上跳下來,拍了拍爪子:“算了,這事兒和你說不來,我睡覺去。”

看在奚将闌将盛家那群人怼得說不出話的份上,倦尋芳勉為其難地準備去給奚将闌收拾偏室。

但奚将闌卻完全沒打算出門,竟然背着手溜達着要進內室。

倦尋芳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直接叫住他:“奚絕!”

奚将闌疑惑看他。

“去偏室!”倦尋芳咬牙切齒,“宗主住處怎能讓你一介犯人随意玷污?這成何體統?!”

但凡換個其他男人,倦尋芳都不會如此警惕,但奚将闌滿嘴“情有獨鐘”“玷污清白”,已在倦大人心中種下一顆“狐貍精、死斷袖”的種子。

眼見此時奚将闌竟然敢去睡宗主的床,恨不得連下一堆結界攔住他。

護住了床,就相當于護住宗主“清白”!

奚将闌每回見到倦尋芳這副如臨大敵的樣子都樂得不行,笑嘻嘻地說:“但是你家宗主都沒說什麽啊。”

倦尋芳瞪他。

奚将闌吊兒郎當地問盛焦:“宗主,我能躺一躺您尊貴無比的榻嗎?”

盛焦瞥他一眼,沒搭理他。

奚将闌知道他是默認,朝倦尋芳得意地一挑眉,如願看到他氣得臉紅脖子粗,舒爽地進了內室。

倦尋芳瞪他,還瞪他,恨不得把他瞪出去。

陽光從外傾斜照入,無意中落在奚将闌耳廓的璎珞扣耳飾上,讓那顆天衍珠倒映着日光,直直射入倦尋芳眸中。

正氣得半死的倦尋芳一愣,悄無聲息倒吸一口涼氣。

天衍珠……

沒人能從盛焦手中奪走天衍珠,還敢暴殄天物地安在璎珞扣上。

倦尋芳吸氣,眼珠子像是要從眼眶蹦出來。

他似乎想說什麽,但憋了半天,又頹然地垂下腦袋,像是霜打的茄子徹底蔫了。

上沅不懂他這副如喪考妣的神情到底是什麽意思,疑惑道:“怎麽了?”

倦尋芳悶聲說:“別和我說話,我要靜一靜。”

上沅“哦”了一聲,讓他靜靜。

奚将闌涮了倦尋芳一頓,優哉游哉撩開竹簾進入內室。

四周布置擺件和六年前殊無二致,奚将闌掃了一圈莫名有些恍惚,好像這六年磋磨只是一場夢。

當年奚絕每每想見盛焦時,從來不會規規矩矩從大門進,而是偷偷翻牆越過外圍的桂花林溜進盛焦住處,然後“哇”地從窗戶冒出頭來,想吓正在看書的盛焦一跳。

但盛焦從不會被吓到,像是早就料到他會出現,打開窗戶讓少年像是陽光似的跳進來,照亮死氣沉沉的內室。

奚将闌懷念地看了半圈,視線最終落在寬闊的床榻上。

若是放在年少時,他肯定撒着歡地一蹦撲上去滾得個翻天覆地,把那一絲不茍的床榻攪和得皺巴巴,然後在盛焦不滿地注視下胡亂整理兩下,笑嘻嘻地當做賠罪。

只是此時……

奚将闌盯着那張熟悉的床,腦海控制不住浮現一副畫面。

身着暖黃衣袍的少年奚絕懶洋洋倚在雕花床柱上,眉眼全是張狂倨傲,挑眉瞪着盛焦,喊他:“盛無灼。”

盛無灼逆着光看不出什麽神情,只記得他沉默許久,突然俯下身。

淡淡的桂花香輕柔落在唇邊,豔紅唇珠被壓得一顫。

“啊——!”

奚将闌突然用力一踹床榻,近乎惱羞成怒地沖出內室,一把薅住倦尋芳,沉聲道:“我去偏室睡。”

倦尋芳:“……?”

倦尋芳唇角抽動,嗫嚅半天,才面如菜色道:“睡、睡內室吧,宗主……宗主又沒說什麽。”

“不。”奚将闌長發下的耳尖都要紅得滴血,故作正色道,“盛宗主住處怎能讓我一介犯人随意玷污?這成何體統?!”

倦尋芳:“…………”

上沅:“?”

這兩人在搞什麽?

倦尋芳說:“不,宗主應允,可以睡內室。”

奚将闌說:“不不,我是犯人,哪有資格。”

“不不!”

“不不不!”

兩人拉鋸三四個回合,面面相觑。

坐在窗邊在查探儲物戒的盛焦眉頭一皺,冷冷看來。

奚将闌耳尖紅透,被這一眼看得莫名心虛,他理了理淩亂的衣袍,幹笑道:“盛宗主,您……怎麽還沒去獬豸宗?”

盛焦冷聲問:“為何要去獬豸宗?”

奚将闌莫名心虛,小聲說:“哦,我還以為獬豸宗‘有事’要您親去呢。”

盛焦蹙眉。

就在這時,擺弄犀燈的上沅突然呆愣一下,茫然道:“宗主,獬豸宗還真有事,讓您現在過去一趟。”

“何事?”

上沅又看了一眼犀角燈。

“說是……被封的申天赦幻境,突然無緣無故開了。”

盛焦臉色一沉。

申天赦幻境被打開非同小可,若是不受控制将獬豸宗的人卷進去,定要出大亂子。

奚将闌倒是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微妙笑容,他也不害臊了,催促道:“盛宗主,快去忙吧。”

盛焦下意識想要将他帶在身邊,但不知想到什麽,嘴唇又繃緊,似乎是猶豫了。

倦尋芳急得不得了:“宗主!”

外界耽擱片刻,申天赦幻境中怕是要好幾日了。

幾息之內,盛焦飛快做好決定,擡手在小院布下數層結界,冷冷道:“莫要離開。”

倦尋芳忙道:“還是将奚絕也帶去獬豸宗吧。”

這盛家可是個虎狼窩,放這個修為盡失的廢人在此處,怕是要被人給生吞活剝了。

盛焦似乎很排斥奚将闌入獬豸宗,沉着臉不置一詞。

奚将闌坐在方才盛焦坐的椅子上,動作散漫翻了幾頁書,淡淡地道:“諸位快走吧,還是獬豸宗公事要緊。”

盛焦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倦尋芳回頭看了奚将闌一眼,被上沅給拉走了。

奚将闌坐在陽光中注視着盛焦毫不猶豫大步離開的背影,冷漠麻木的心間像是被雷光劈過,酥麻和酸澀瞬間遍布全身。

他捏着書的手指猛地一顫,幾乎将那頁紙給撕下來。

“矯情。”奚将闌冷冷地心想,“他走才対,留在此處只會礙我的事。”

這個念頭剛一浮現,臉上冷意悉數散去,奚将闌再次恢複到沒心沒肺的神态,賴叽叽地晃蕩着腳,心情愉悅,宛如等待一場好戲開演。

能動用申天赦将盛焦支走,看來中州那些人是下了血本。

這場戲,定然很好看。

奚将闌唇角一勾。

突然,一道流光從外斜斜飛來,轟然砸在書案上。

宛如罂粟花綻放、滿臉高深莫測的奚将闌吓得差點一蹦,飛快縮回爪子,翹着的二郎腿驚得足尖都繃緊了。

他驚魂未定正要罵罵咧咧,定睛往桌上一瞧,突然愣住了。

砸在書案上的東西……

竟是盛焦從不離身的天衍珠。

一百零六顆天衍珠閃着絲絲雷紋,氣勢宛如一座巍峨雪山嵬然不動,将狂風暴雨驚濤駭浪悉數格擋在外。

寒意凜冽,卻如春暖花開。

奚将闌注視着乖順的天衍珠許久,突然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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