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枝頭新花

“盛焦啊。”

穿着暖黃衣袍的少年奚絕托着腮趴在窗棂上,看着外面被暴雨打得掉了一地的桂花,懶洋洋道:“雷聲是什麽意思啊?”

外界風雨大作,雷聲震耳欲聾,內室卻幽靜溫暖。

盛焦坐在桌案前練字,只當他不存在,一言不發。

“震懾?恐懼?驚訝?吵架?打架?”

奚絕胡亂猜測,沒等到應答的他氣咻咻跑回來一拍桌子:“喂,少爺我和你說話呢,不要再練你的破字了!”

盛焦正寫到最後一個字,筆被震得一歪,好好一幅字當即廢了。

他也不生氣,将廢紙整整齊齊疊放在一旁,重新拿了紙繼續寫。

奚絕氣得半死:“悶葫蘆,我真是閑得慌才來找你,找讓塵玩都比你有意思!”

說罷,他拂袖而去。

提着筆的盛焦猶豫好一會也沒落筆,面無表情往窗外看了一眼。

雷光閃落,轟隆隆的震耳欲聾,奚絕小小的身影在雨中奔跑,大概是避雨訣沒掐好,大雨兜頭将他淋成落湯雞。

奚絕呆了一下後,又哈哈大笑,索性不再掐訣,就這樣濕淋淋地踩着水聽着雷音,歡快地跑出齋舍。

像是一只雨中奔跑的小狐貍。

盛焦目不轉睛看着,直到人走了才回過神來。

墨汁從筆尖滴落雪白紙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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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字還未落筆,便已廢了。

雨水落在池塘水中,蕩漾出無數交織交纏的漣漪。

那時,盛焦幾乎認為小奚絕是愛聽雷的。

不知是哪一年的乞巧節,暴雨如注,雷像是撕破天似的往下砸,就連池塘邊那棵參天大樹險些被劈毀。

盛焦撐着傘站在池塘邊,默不作聲盯着無數漣漪的水面。

直到夜幕降臨,大雨仍舊不止,身後傳來噔噔噔急促的腳步聲。

盛焦握傘的手一緊,藏在袖中的那只手幾乎将掌心幾顆玉石暖得滾燙。

他面無表情轉身,卻見到渾身是水的酆聿驚慌失措地跑來。

“盛、盛焦!”

盛焦愣了愣。

同窗多年,酆聿從不會主動和盛焦搭話。

但此時酆聿卻像是無頭蒼蠅似的,急急忙忙沖過來,胡亂一抹臉上的水,匆匆道:“盛焦!奚絕……他好像被雷聲驚得走魂了!”

盛焦無神眸瞳狠狠一縮。

奚絕從來不會懼怕雷聲,相反每次夏日暴雨,他都會饒有興致地各種研究雷聲。

可自那年乞巧節後,他便開始懼怕雷。

每每聽到,必要走魂,諸行齋的人都得成群結隊出去尋半天才能找回。

諸行齋衆人每人都會「定魂訣」,就是以防萬一奚絕再次失魂丢魄。

獬豸宗中風雨晦暝。

盛焦臉色難看至極,擡手揮出靈力,強行将整個獬豸宗用結界封印。

倦尋芳和上沅聽聞聲音急忙趕來,見到盛焦平安無事忙迎上來。

“宗主!”

盛焦眉頭緊皺:“何事?”

倦尋芳言簡意赅:“方才有人想要毀壞申天赦,應當是您所說被其他世家安插到獬豸宗的眼線。我和上沅已将人捉拿,等候宗主下令處置。”

盛焦匆匆一點頭,将濕淋淋的奚将闌打橫抱在懷中,冷聲下令。

“先将申天赦封印。”

上沅一愣,正要張嘴去問其他人怎麽處置,被倦尋芳扯了一把。

奚絕明顯出事了,宗主哪有閑情逸致去因管那些人?

以後再說。

酆聿已經熟練地操控幽魂前去尋找奚将闌不知道跑去哪裏的魂魄,但雷聲陣陣,震得他腦袋疼,煩躁得險些将小紙人給撕了。

突然間,天邊一道比之前強百倍的雷聲遽然劃破漆黑天空,虛空扭曲,幾乎将天幕撕開一條巨大無比的口子。

酆聿被震得腦瓜子嗡嗡的,捂住耳朵才勉強沒被劈聾。

那明顯不是尋常雷,酆聿回過神後正要対盛焦罵罵咧咧,但一擡頭卻見獬豸宗上空的烏雲竟然被那天衍珠招來的一道天雷硬生生劈散。

濃密烏雲和大雨瞬間止息,強烈日光穿透而下,頃刻照亮獬豸宗。

酆聿目瞪口呆。

這……

盛焦的修為,當真是還虛境嗎?!

盛焦抱着奚将闌擡步就走。

奚将闌前所未有的乖巧,安安靜靜蜷縮在盛焦懷中,雙眸渙散失神,因睜了太久淚水控制不住從羽睫滾下,滿臉布滿淚痕。

盛焦抱緊他,飛快回到獬豸宗的住處。

清澂築說好聽點,叫幽靜雅致,說難聽點就是布置素樸簡陋,放眼望去空空蕩蕩,除了書案、床榻、和隔開內室外室的巨大屏風外,竟與獬豸宗牢籠沒什麽分別。

磅礴大雨已将院內最大的桂樹打得花葉掉了一地,枝頭空無一物,更顯蕭瑟凄涼。

盛焦催動靈力将奚将闌渾身雨水催幹,笨拙地将他輕放在硬邦邦的石榻上。

奚将闌太過瘦弱,盛焦抱着好像同六年前沒什麽分別,可想而知這些年他吃了多少苦。

即使如此,往日裏他依然嬉皮笑臉,好像再多的苦痛也能強壓下去,堆出虛僞的笑臉來敷衍搪塞各種形形色色的故人。

——包括盛焦。

盛焦強行按下心中泛起的漣漪,将手指按在奚将闌的後肩處,一點點催動融入骨血的天衍珠。

星星點點的酥麻緩緩遍布奚将闌渾身經脈,讓他的眼眸倏地睜大。

誤以為這是黥印的屈辱猶在,他痛苦地呻吟一聲,手胡亂抓了抓,極其排斥地用尖利的指甲去捂「灼」字雷紋,似乎不想讓人看到。

“不、不要……求求你……嗚不。”

盛焦手一僵,強行将他按住,閉着眸用神魂和天衍珠的牽引妄圖探查奚将闌的魂魄在何處。

但走魂和失魂并不相同,奚将闌三魂七魄早已脫離肉身,同軀殼失去所有相連。

在此處的,只是一具空蕩蕩的皮囊。

盛焦眉頭緊皺将手收回,雷紋緩緩化為紅痣,奚将闌眉宇間的痛苦之色這才平息,微微垂着眸不知在看什麽。

很快,酆聿遣厲鬼前來報信。

“尋不到。”

盛焦冷冷道:“怎會尋不到?”

他已将獬豸宗封住,只是幾息時間,那三魂七魄不會跑太遠。

“但就是找不到!”酆聿暴躁得要命,“往常他走魂都是在諸行齋,那地兒小,他又只愛在你那棵桂花樹下待着,三回有兩回都一找一個準。但你獬豸宗這麽大,又有怎麽多囚籠,他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兒?”

盛焦一愣,突然像是想起什麽,霍然轉身離開。

獬豸宗囚籠宛如圍樓圓寨,四面皆是高樓囚芥高大數十層,最中央一圈天井下方也有一座獬豸石雕,常年圍着廊道噠噠跑着巡邏,震懾囚犯。

盛焦臉色陰沉地用獬豸宗宗主令打開囚籠,熟練地走至十二樓,在一處空了六年的囚芥旁站定。

從冰冷的鐵欄杆往裏望去,三面冰冷的石牆、地面猙獰的血污、狹窄的高高窗戶全都映入眼簾。

……以及角落中蜷縮成小小一團抱着膝蓋小聲哭着的魂魄。

剎那間,盛焦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他太過遲鈍,情感幾乎被申天赦雷罰劈得所剩無幾,哪怕心髒裂開也不知到底什麽是撕心裂肺。

盛焦抑制着發抖的手輕輕将囚芥打開,緩慢走進去。

奚将闌的魂魄好似停留在十二歲,單薄身形蜷縮在角落躲着,若不是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聽到腳步聲,小奚絕茫然擡起滿是淚痕的臉,呆呆望去。

這囚芥狹小,窗戶僅有窄窄一掌寬,一日只有半刻才會洩進光芒。

當年奚絕在此處待了三個月。

盛焦悄無聲息地走上前,單膝跪在那好似一碰就碎的魂魄面前,朝他伸出寬大的手。

奚絕歪着腦袋看他,好一會才聲音稚嫩地問:“雨停了?”

盛焦一愣,道:“対。”

“爹娘說,雨停了就讓我出去玩。”奚絕不知今夕是何年,高興地說完這句話後,又短暫地陷入迷茫,“可是雨……雨一直沒停啊,你在騙我。”

盛焦輕聲道:“沒有。”

“打雷是什麽意思呢?”奚絕問出了和當年同樣的問題,“我不懂。”

盛焦說:“震懾?恐懼?”

“不対。”奚絕搖頭,“不是的。”

盛焦不懂他在說什麽,又将手往前伸了伸:“外面不打雷了,我帶你走。”

奚絕卻警惕地瞪着他:“我不要。”

盛焦的手一僵。

恰在這時,一縷陽光終于從狹窄高窗上灑下,直直落在盛焦掌心。

暖陽的顏色太過耀眼,小奚絕“啊”了一聲,終于舍得從角落裏出來,手腳并用爬到盛焦身邊,伸手想要去抓光。

小小的手落在盛焦寬大掌心,他微微一合攏,強行握住。

奚絕下意識想逃,但又不知嗅到什麽,又爬上前湊到盛焦衣襟上左嗅右嗅。

盛焦垂眸看他。

“是桂花香。”

奚絕突然綻放一個笑容,脆生生地說。

他不再警惕、不再反抗,就好像尋到依賴的港灣,乖乖地任由盛焦握住他的手,穿過那縷陽光緩緩走出落了灰塵的囚芥。

剛剛踏出,奚絕像是想到什麽,偏過頭去看。

盛焦的手突然捂住他的眼。

奚絕含糊道:“什麽?”

“沒什麽好看的,走吧。”

奚絕也很好哄,“哦”了一聲,聽話地往前走。

從始至終,果然沒往後面看一眼。

盛焦将小奚絕一路抱回清澂築。

因一縷靈力的溫養,方才那棵被打得光禿禿的桂樹已經重新長出新葉。

地面殘花落葉,枝頭再開新花。

在嗅到桂香的剎那,盛焦懷中的魂魄倏地消散,化為一抹流光鑽入內室。

盛焦也沒進去,仰頭看着枝頭。

雨停了。

忽然想折一枝桂花送他。

酆聿坐在床頭都要準備哭墳了,一直安安靜靜的奚将闌突然劇烈地嗆出一口氣,艱難伏在硬邦邦的床頭撕心裂肺咳了起來。

終于回了魂。

酆聿頓時喜出望外:“我還以為你這次真得死了呢?!”

奚将闌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臉上濕漉漉的全是淚痕,他奄奄一息,感覺連五髒六腑都咳出來,虛弱道:“就不能說點吉利話?”

酆聿徹底放下心來,翹着二郎腿沒好氣道:“啧,我出身禦鬼世家,最不會的就是吉利話了。”

奚将闌翻了個白眼。

走魂一次対神魂和軀殼有極大損傷,他本就重傷未愈,此時看着好似真的命不久矣。

奚将闌虛弱不堪地艱難在腰間摸索兩下,似乎在找什麽東西。

酆聿替他代勞:“找什麽?”

“木頭……木頭人。”

酆聿毫不憐惜地将動彈不得的奚将闌随手一翻,臉蛋差點砸在冰冷石榻上,等找到腰後的木頭小人後又将奚将闌像物件一樣翻過來。

“喏,給你。”

奚将闌:“……”

奚将闌鼻尖和額頭被撞得通紅,咬牙切齒似乎要吃人。

都已經虛弱到這個地步,他仍舊初心不改,使出吃奶的力氣将木頭小人的四肢給一一掰斷,發洩了一通。

奚将闌一邊咔咔地掰,一邊直勾勾盯着酆聿,嘴唇慘白像是要來索命的惡鬼。

酆聿:“……”

有點……瘆得慌。

盛焦從外而來,他也不進內室,隔着屏風露出影影綽綽的人影。

“走,去藥宗。”

奚明淮是奚家屠戮的唯一線索,瘋症得盡快治好。

奚将闌的破爛身體本就難治,此番又遭了走魂的傷痛,再不去藥宗怕是得死半路上。

奚将闌隔着屏風瞥了盛焦一眼,有氣無力道:“明日去,今日不想動。”

酆聿撸了撸袖子,自告奮勇:“真是嬌氣啊,行吧,本少爺就纡尊降貴背你一程,好在藥宗離獬豸宗也不遠,禦風片刻就能道。”

“硌得慌。”奚将闌又開始矯情,“你肩上披個鳳凰絨被再背我。”

酆聿:“……”

酆聿暴躁得想罵人,但見到奚将闌這副不久于人世的臉,只好忍了這口氣:“行行行,我弄個鶴氅披肩上,保證不硌到小仙君的玉體。”

奚将闌又挑剔:“我也不喜歡你身上的味道,你去弄個熏香熏一熏吧。”

酆聿溫柔地說:“奚絕,你哪兒也別去了,就死在這張床上吧。”

奚将闌:“……”

奚将闌嫌棄地看他,滿眼都是“還好兄弟呢,這點要求都滿足不了?沒用”。

酆聿說:“我刀呢?我鬼刀呢?!”

眼見着裏面就要打起來了,盛焦忍無可忍地繞過屏風走上前,面如沉水地将墨色大氅将奚将闌裹成個蠶蛹,不由分說打橫将他抱在懷裏,轉身就走。

簡單粗暴,一點都不憐惜嬌氣小仙君的“玉體”。

酆聿等着這驕縱的混蛋挑三揀四。

誰知道驕縱的奚混蛋仰着頭看着盛焦好一會,嗅着新開的桂花香,抿了抿唇将腦袋往他頸窩一靠,乖順無比地任由盛焦将自己抱走。

一沒挑剔硌,二沒嫌棄熏香。

啥也沒說。

酆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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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酆聿:憑什麽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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