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樂正運日
藥宗坐落一處深山之巅,鐘靈毓秀。
樂正家世代皆是妙手回春救死扶傷的聖手,除了樂正鸩。
天衍學宮入學那年,藥宗不知為何将四方八門結界緊閉,竟是直接避世隐居,斷了同中州各大世家的聯系,只留一處生門讓宗中長老挑日子看診治傷。
十三州皆驚。
那年,藥宗宗主之子樂正鸩入天衍學宮受學,不少人都來諸行齋旁敲側擊藥宗到底出了何事。
樂正鸩好好一個小醫仙,十二歲卻誤打誤撞覺醒毒物相紋「落鸩羽」,小小年紀就陰沉沉的,同醫仙世家仙氣渺渺的氣度格格不入。
但凡有人來諸行齋問,他就破口大罵,來一個罵一個,來兩個罵一雙。
久而久之,也便沒人敢來觸他黴頭。
九思苑中樂正鸩坐在最角落,桌案一堆草藥幾乎将他埋進去——無論來的長老負責授哪節課,在他看來一律是毒術課,連頭都不擡。
“哎。”有人扒拉毒草喊他。
樂正鸩帶着漆黑兜帽,整張臉都隐在黑暗中,渾身陰郁似乎都在散發着黑氣,冷冷道:“別打擾你爹,有那閑工夫把泮池的淤泥給清了,再敢廢話我毒死你和髒泥作伴去。”
“……”
奚絕幽幽道:“他們都說你很會罵人,我還不相信,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尋常啊。”
以往樂正鸩罵完這些,那些人要麽被吓跑要麽被氣跑,還從沒人敢接話。
樂正鸩蹙眉從毒草堆裏擡起頭,就見奚絕已經将桌案一角的毒草掃到地上去,支着下颌笑嘻嘻地看着他。
諸行齋其他人看似都在用功看書,實則分心去觀察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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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聿亢奮地挨着橫玉度,滿臉都是“打起來打起來”!
這姓樂正的小毒物總愛給他看不慣的人下一堆亂七八糟的毒,奚絕又是整個諸行齋出了名的欠揍,在場人都想瞧瞧這位小仙君吃癟出醜的糗狀。
樂正鸩蹙眉道:“你就是奚絕?”
“是我呀。”奚絕說,“我知道你的,你叫樂、樂……”
樂了半天也沒樂出來。
樂正鸩:“……”
樂正鸩的小臉登時沉下來,沒好氣道:“走開,別來煩我。”
“樂正鸩!我記着你的名字呢。”奚絕高興地說,“聽聞藥宗妙手回春美名揚天下,好端端的為何要避世啊?”
諸行齋衆人啧啧稱奇。
這幾日往往問出這個問題的人,要麽被樂正鸩痛罵一頓,要麽被下毒毒得鬼哭狼嚎,無一幸免。
這小少爺也未免太過天不怕地不怕了。
酆聿小聲對橫玉度道:“你猜小毒物會對奚絕下什麽毒?”
橫玉度溫聲說:“背後議論旁人是非,實在是……”
“少廢話。”酆聿說,“下注嗎?”
橫君子說:“下——我猜是渾身發癢的毒。”
“嗤。”酆聿偷笑,“小仙君那張小臉蛋不得破相啊?哈哈哈哈那我猜僵成柱子只能蹦着走的藥吧。”
橫玉度很不君子地“噗嗤”笑出聲,又強行忍住了。
果不其然,樂正鸩直接不耐煩地起身一腳踩在桌子上,随手薅了一把毒草就要往奚絕嘴裏塞:“關你屁事啊?聒噪!別動!等你爹我來毒死你!”
奚絕皺着小臉拼命往後仰,纖瘦腰身差點彎成弓,拼命蹬着小腿嚷嚷道:“我不問啦,我不問就是了!哥哥!饒命——”
樂正鸩瞪他一眼,這才将他放開。
奚絕下巴都被捏紅了,從儲物戒中拿出一枚紅色靈果塞嘴裏壓壓驚,蔫頭耷腦地往自己座位走。
他在樂正鸩那吃了這麽大一個虧,諸行齋其他人看不慣他和奚家的都樂得不行,幸災樂禍地瞅他。
只是奚絕還沒走到座位旁,突然臉色難看地捂住胸口,腳下踉跄兩步,一頭栽到地上。
“噗通”一聲。
衆人一愣。
奚絕剛好砸在盛焦身旁,小臉煞白一片,滿臉痛苦地捂着唇艱難地咳嗽,很快雪白指縫中竟然溢出灼眼的鮮血。
盛焦偏頭看了看,空洞的眸瞳微微一顫。
奚絕中毒了?
酆聿猛地跳起來,急匆匆沖過來一把将奚絕扶起來:“喂!奚絕!”
奚絕不住嘔着血,眼瞳渙散,俨然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
酆聿厲聲道:“樂正正……呸,樂鸩鸩!樂、樂鸩正……娘的!小毒物!你竟然這般心狠手辣,下這麽狠的毒是想害死他嗎?!”
樂正鸩也驚呆了:“我……我沒下毒!”
酆聿怒道:“那他怎麽會突然嘔血?!你給個解釋!”
樂正鸩臉色蒼白。
他只會罵人,不懂辯解。
衆人面面相觑。
橫玉度也劃着輪椅過來,皺着眉打算去探奚絕的脈象。
但手剛探過去,埋在酆聿懷裏奄奄一息的奚将闌突然睜開一只眼睛,朝他狡黠地一眨。
橫玉度:“……”
橫玉度将手縮回了。
酆聿急急道:“還有救嗎?!”
橫玉度沉重而悲傷地說:“難啊。”
酆聿哪見過剛才還活蹦亂跳的人此時奄奄一息香消玉殒的樣子,當即張牙舞爪地要和惡毒的樂正鸩拼命。
“小毒物!你還真是個毒物!”
樂正鸩梗着脖子:“我沒下毒就是沒下毒,你就算告到掌院那我也是這個說法,指不定是他自己剛才胡亂碰到哪根毒草,關我何事?!”
都是同窗,他至于如此惡毒嗎?
酆聿生氣道:“那你快來救救他啊!要是他出事了,你以為你藥宗脫得了幹系啊?!”
樂正鸩皮笑肉不笑道:“我才不救,死了活該,是他自己主動靠近我的,我可沒給他……啊!”
話還沒說完,一道漆黑的身影突然沖上前,将樂正鸩強行按在身下,沖勢之大竟然直接掀翻桌案,一堆毒草淩亂掉在地上。
衆人定睛一看,紛紛愕然。
——竟是一直默默無言的盛焦。
盛焦強行壓着樂正鸩,空洞無神的眼眸浮現一抹金色天衍光芒,詭異又滲人,壓迫感幾乎讓無所畏忌的樂正鸩出了一身冷汗。
盛焦啓唇,似乎想說什麽,但嘗試半天卻發不出聲音。
很快,一道由靈力催動的聲音一字一頓回蕩在九思苑。
“解、藥。”
樂正鸩一愣,氣得臉紅脖子粗伸手和盛焦互掐,厲聲道:“要你爹我說多少遍你們才肯信!我沒下毒就是沒下毒!你算哪根蔥竟敢打我?!混賬東西給我死啊——!”
兩人當即在九思苑拼命扭打厮鬥起來。
其他小少年看得目瞪口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趕忙上去拉架。
“冷靜冷靜!”
“別打了!掌院知道要生氣的,你們難道想挨罰嗎?!”
在酆聿懷裏躺着裝死的“罪魁禍首”奚絕目瞪口呆,久久沒回過神。
他好像……
闖禍了。
***
“別、別打架。”
奚将闌難得夢到年少時的事,嘟嘟囔囔幾句,手胡亂一揮撞在堅硬木桌上,當即疼得他“嘶”了一聲,徹底清醒。
盛焦身上混合着桂香和霜雪的氣息宛如安神香,奚将闌每回靠近都昏昏欲睡,這回被抱着禦風去藥宗,身處高空不踩實處的失重感竟也沒能制止他的安眠。
奚将闌睡了一路,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四周全是濃烈藥香,他正裹着盛焦的獬豸紋外袍躺在床榻上,旁邊牆上貼的全是密密麻麻的藥方——一看就是樂正鸩的地盤。
樂正鸩對醫術毒術簡直算是狂熱,諸行齋的齋舍裏幾乎全是藥方古籍。
奚将闌本想再躺着睡個回籠覺,又突然記起來兩人因為當年那場架後就一向不和,樂正鸩見面必定要對盛焦冷嘲熱諷。
這次讓小毒物出手醫治奚将闌和奚明淮,還不知道樂正鸩又要鬧什麽幺蛾子。
奚将闌胡亂将長發理了理,穿上鞋往外走。
剛撩開竹簾走出,就見外室正當中桌案上放置着一柄巨大雪白鈎子,像是骨頭又像是某種煉制出來的法器。
奚将闌見多識廣,眉頭微微一挑,走上前伸手撫摸。
“鈎蛇?”
獬豸宗外的水域中有不少鈎蛇游蕩,這骨鈎應當是從鈎蛇尾部弄下來的。
樂正鸩從來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從哪兒得來的鈎蛇尾?
他正撫摸個不停,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爪子少亂摸,當心我切了給你換成真正的爪子。”
——一聽就是不說人話的樂正鸩。
奚将闌笑吟吟地回頭和樂正鸩敘舊,但打眼一看,臉登時綠了。
當年奚絕比諸行齋的人結嬰早,每個人都比他高半頭,有時候人家無意中拍一下頭頂,奚絕都認為那是對自己的挑釁,張牙舞爪地撲上前要咬人。
樂正鸩是罕見的毒物相紋,因經脈時刻流淌的毒液也很難長個,算是奚絕漫漫少年時期唯一的欣慰。
一別六年,再次相見。
樂正鸩早已長成身形高大氣勢凜然的成年男人,面容冰冷俊美,臉頰處浮現黑紅交纏的毒紋,邪嵬詭谲,又別樣美豔,英英玉立。
奚将闌:“……”
奚将闌面無表情看他。
樂正鸩朝他露出一個陰冷的笑,然後在奚将闌的注視下,緩緩擡起手……
在腦袋上拍了一下。
——他看起來想做這個動作很久了。
奚将闌:“……”
奚将闌掄起雪鈎:“我殺了你!”
但那鈎子看起來輕飄飄的沒什麽重量,奚将闌随手一拿竟然重得他手一沉,險些被雪鈎帶得往地面跌下去。
樂正鸩再也繃不住臉上的冷意,縱聲大笑。
他走上前輕而易舉地将奚将闌擡都擡不起來的雪鈎拎起來放在桌案上,嫌棄地上上下下看他,道:“盛焦把你送來時,我還當你死透了,棺材都差點給你預備好。”
奚将闌瞥他一眼,手重重拍了拍雪鈎:“這玩意兒從哪兒來的?”
“當年你不是被抓去獬豸宗了嗎?除了當時深受重傷昏迷不醒的讓塵和不良于行的橫玉度,我們其他三個人一起擅闖了獬豸宗。”
樂正鸩脾氣比當年上學時好了許多,臉上妖異的毒紋似乎還會動,幽幽爬到眼底。
“但那個誰……誰來着,曲什麽東西的,反正就那混賬東西,故意放我們入子字水道,引來鈎蛇吃我們。”
奚将闌一愣。
“還好當時柳迢迢帶了劍,否則我們非得命喪獬豸宗不可。”樂正鸩剛剛出關不久,渾身都是毒霧,聊着聊着就将幾顆解毒丹塞到奚将闌嘴裏。
奚将闌心尖莫名一軟,含着解毒丹沖樂正鸩笑:“沒想到啊,你們幾個竟然還有良心,不枉爹爹我疼你們多年。”
樂正鸩幽幽說:“剛才塞你嘴裏的還有一顆毒丹。”
奚将闌:“……”
有個鬼的良心。
奚将闌将解毒丹吞下去,一邊撫摸雪鈎一邊狀似無意地問道:“為什麽才三個人去?咳,我的意思是,不是多個人去多一分助力嗎?”
樂正鸩:“哦對,我差點忘了,是四個人來着。”
奚将闌唇角輕輕一勾。
“還有伏瞞。”樂正鸩想了半天,“啧,怎麽總是忘了他,他存在感也太弱了,當時我們全掉水裏,柳迢迢差點忘了把他撈上來。”
奚将闌:“……”
奚将闌沒聽到想聽的名字,臉頓時耷拉下來。
“別敘舊了。”樂正鸩道,“還是先說說你的大病吧,方才不述叨逼老久,說你再不治治真的得命不久矣。”
奚将闌憋着一股悶氣,說話也冷淡幾分:“奚……我兄長呢?”
“我娘在治——少廢話,來,坐在這兒。”
奚将闌被他扯着坐在軟椅上,一邊将手腕遞過去一邊和他寒暄:“酆聿說你前段時間閉關研究出了個不得了的東西?”
“嗯。”樂正鸩将靈力灌入奚将闌經脈中,随口道,“古籍記載,劇毒之物也可同靈物一般,常年日積月累而生出靈識。”
奚将闌一愣:“靈識?”
“嗯,目前整個十三州暫時沒發現有哪種毒能生靈識,那古籍上排行第一的「無盡期」八成有這個潛力,但太過難尋。”
奚将闌抿了抿唇,臉色發白。
這時,黑貓從他後頸鑽出,悄無聲息趴在他肩上,舔了舔貓爪,迷茫道:“這又是哪兒?”
奚将闌沒說話。
突然,樂正鸩不知探到什麽,紫黑色的眸瞳倏地一縮,大掌好似冰冷鋒利的劍刃,一把朝着奚将闌脖頸襲去。
奚将闌對諸行齋的人毫不設防,竟一時沒反應過來。
“砰——”
樂正鸩渾身散發漆黑混合深紫的毒煙,面容凜如霜雪 ,五指用力狠狠鉗住那只黑貓的脖頸,用力掼在牆上。
力道之大,将貼滿藥方的牆壁撞得凹陷下去,紙張稀裏嘩啦散落一地。
黑貓猝不及防被撞得吐出一口血,短促地慘叫一聲。
奚将闌怔住。
樂正鸩指節用力到發白,無數毒物像是密密麻麻的網拼命往黑貓眉心鑽,聽着掙紮和慘叫聲,唇角的笑容竟然越來越大。
奚将闌孤身坐在那,垂着眸仿佛目不忍睹。
“喲,怪不得今日的六爻卦象如此之好。”樂正鸩幾乎将黑貓的脖頸捏斷,毒紋幾乎爬滿半張臉,冷冷道,“剛說着就送上門一個毒物靈識,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黑貓邊吐血邊悚然。
他……竟能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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