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行之因果
蝴蝶入夢來。
幻境中修士好似一齊進入一場荒唐大夢中,周遭詭谲怪誕,林林總總的詭物聚集一處,陸離光怪,偏偏所有人都覺得合乎常理。
奚将闌敏銳地察覺到自己身處夢中,但沒來由的不願清醒。
他做了場美夢。
蝴蝶翻飛中,少年奚将闌身軀輕盈,重新變回十來歲的孩子模樣,身着白衣順着長長山階往下行走如風,笑逐顏開地朗聲開口。
“出去玩,不要讀書練劍,哎你可別瞎告狀,否則我下回不帶你玩了。”
落後好幾步的孩子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跑,喘息道:“可、可你會被罵。”
奚将闌哈哈大笑:“我從小挨過的罵還少嗎?誰慫誰就是……喵?”
夢中看不見面容的孩子撐着膝蓋緩了口氣,迷茫道:“啊?之前不都說是汪?”
奚将闌朝他招手:“快來看,有貓哎。”
那孩子好奇地跑過去,和奚将闌一起蹲在地上朝着濃密草叢看去。
果然,綠蔭叢中,一只巴掌大的黑貓顫顫巍巍走出來,夜晚下了場雨,它淋得渾身濕透,像是落湯雞似的朝他們虛弱喵了一聲。
奚将闌好奇地将它捧起來。
“真是貓哎。”
“要養嗎?”
“養呗,如果它聰明點,之後還能變成人形幫我練劍敷衍爹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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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鋪天蓋地的蝴蝶翩然而去,将濕淋淋的小貓放在肩上溜達着往山上走的奚将闌腳步一停,微微擡手讓一只蝴蝶落在手指上,歪着腦袋看了看。
五彩斑斓的翅膀悠然翻飛。
奚将闌目不轉睛看了好一會,突然輕聲道:“這是夢嗎?”
蝴蝶瞬間化為幾簇桂花迸開在他手指上。
奚将闌猛地反應過來,立刻掙紮着順着那成百上千的山階往山上跑。
一向只愛跟在他身後的半大孩子此時卻走在他前面,好似遙不可及,無論奚将闌跑得多快卻好似永遠都追不上。
奚将闌手拼命地朝着那個孩子的背影抓去,但腳下卻越來越重,無數蝴蝶将他下半身淹沒,死死拖着他的腳步。
“阿月……”
“爹!娘!”
砰。
蝴蝶将他拖着躍下深淵,身體不可自制地往下墜去,眼睜睜看着那構建的美夢轟然倒塌。
奚将闌猛地睜開眼睛,驚魂未定地按住胸口喘息不已。
等到耳畔嗡鳴聲褪去後,那熟悉得讓他頭皮發麻的天衍珠旋轉聲從遠到近響起,宛如頭頂懸着未落的鋒利屠刀。
奚将闌茫然擡頭,就見盛焦站在不遠處,面無表情看着他。
手腕上天衍珠逐漸停息。
奚将闌一時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屏住呼吸看着一百零八顆天衍珠一點點停下。
一陣血紅微光從盛焦手腕墜落,看着就如盛焦虎口的落下接連不斷的血流般,灼眼而不詳。
一百零八顆天衍珠,已全是「誅」。
盛焦眸瞳冰冷而無情,嘴唇未動,聲音好像從天邊傳來。
“誅。”
奚将闌瞳孔驟縮,鋪天蓋地的恐懼徹底席卷渾身,天邊雷霆醞釀,盛焦手中靈力下一瞬就能将他屠戮當場。
但奚将闌卻像是忘記逃跑,反而用雙手死死捂住耳朵,渾渾噩噩地道:“不是,不是我……”
好像掩住耳朵,這一切便是不存在的。
盛焦恐怖的殺意,天衍震懾的催促……
花敗落的聲音如此微弱,卻宛如驚雷響徹奚将闌耳畔。
奚将闌自欺欺人,正在渾渾噩噩即将崩潰之際,手腕上冰涼的金鈴貼着他的耳垂,冰得他猛地打了個哆嗦。
金鈴?
奚将闌睜開眼睛,看向懸在手腕間精致的金鈴。
金鈴因他的發抖而微微顫抖,其中卻未傳出任何聲音。
盛焦明明不在身邊,那面前這個判他罪的又是誰?
這個念頭一想起,奚将闌瞬間恢複清明,周圍噩夢的“盛焦”、天衍雷霆、天衍珠緊跟着化為蝴蝶猛然散開。
奚将闌從美夢噩夢中走了一遭,只覺身心俱疲,回到真正的秘境中時呆坐好一會,像是聽到什麽,一摸耳垂。
“行因果?”
玉頹山的「堪天衍」能短暫制造出天衍錄中所存的所有相紋——包括靈級的「夢黃粱」。
十三個靈級相紋中,奚将闌記得排行第三的相紋便是「行因果」,能看透世間萬物中錯綜複雜的因和果,相紋主人數百年前便已飛升。
玉頹山竟然在秘境中又制造出了「行因果」?
他要看破什麽因果?
「行因果」的相紋是一棵結滿靈果的榕樹。
因是被天衍短暫僞造,榕樹只有尋常樹大小,蝴蝶落在靈力凝成的果子中,觸須微微一碰,竟像是被水團包裹住般,瞬間被吞噬進靈果中。
叮。
盛焦漠然站在樹下。
秦般般安安靜靜躺在榕樹凸起地面的粗壯樹根上睡得香甜。
秘境中一陣死寂,盛焦将靈力橫着蕩漾開數百裏竟然尋不到除他以外的其他靈力波動。
此處有古怪。
天衍珠像是察覺到什麽,猛地脫離盛焦掌控,一百零七顆四散而開,圍着榕樹旋轉不停。
蝴蝶卷着狂風而來,将榕樹吹得簌簌作響。
靈果一陣水波蕩漾,随後像是徹底熟透,“噗”的一聲在枝頭炸裂開。
三個靈級相紋在此聚集。
盛焦看着靈果破碎後散落而下的夢境,瞳孔倏地一縮。
那是柳長行的夢境。
并非是什麽美夢或噩夢,而是一處桃園。
桃花紛飛,少年柳長行盤膝坐在一堆桃花中,絞盡腦汁地開始瞎捉摸。
“逢桃花?桃花風?反正肯定和桃花有關。”他推了推旁邊病恹恹的小奚絕,“絕兒,你記起來了沒?咱倆都被困在這兒大半天,今日可是乞巧啊。哦對,是不是還是你生辰來着?兒女情長的好日子啊。”
奚絕小臉蒼白,悶悶不樂:“才不是我生辰。”
柳長行一拍他:“那這陣法到底是什麽,怎麽解啊?”
“不記得了。”
奚絕垂着頭看着桃花發呆,似乎并不想說話,整個人透露出一股從內到外的疲倦。
溫掌院教了他們太多陣法,為了培養他們破陣能力,特意在諸行齋暗處放了不少陣法,兩人誤打誤撞進來。
柳長行上課并不認真聽課,一向聰明的奚絕又好像丢了魂,一直枯坐在那默不作聲。
柳長行坐在他對面掐了掐他瘦了一圈的小臉,蹙眉道:“你從上次歷練回來就一直不太對勁,被獬豸宗殺人吓到了?”
奚絕:“嗯。”
“盛家還總想盛焦去獬豸宗當執正呢,往後他肯定也要誅殺罪犯。”柳長行開導他,“獬豸宗自來公道,那些執正殺的也是有罪之人,不必為他們郁結。”
奚絕眼神空洞,迷茫道:“獬豸宗……公道?”
柳長行這種稀裏馬虎的性子也察覺到奚絕的不對勁,眉頭緊皺拍了拍他的臉:“絕兒,阿絕?你到底怎麽了?”
奚絕依然魂不守舍。
柳長行總覺得奚絕這個狀态怕是會出事,忙在陣法裏團團轉。
他歪着腦袋想了半天,這兩年學的陣法忘得七七八八,只隐約覺得有個陣法好像需要指尖血才能破開。
柳長行一咬牙,決定碰碰運氣再說。
他咬破指尖将指尖血滴在生門,又擺弄着好似傀儡娃娃的奚絕逼出一滴指尖血落在陣眼。
就見兩道紅光微閃,周遭密密麻麻的桃樹竟然化為緋色煙霧幽幽散去。
竟然碰對了?!
柳長行運氣向來不錯,頓時喜出望外拉起奚絕。
乞巧節,也是奚絕十六歲生辰,陣法外正在下雨,雷鳴陣陣。
奚絕剛出來就被雷聲震了一下,側耳傾聽震耳欲聾的驚雷之聲,小臉被雷光倒映着一片煞白。
柳長行正要拉着他往九思苑跑,卻感覺掌心中那只纖瘦手腕正在不住發抖,且越來越劇烈,顫抖得幾乎脫離他的桎梏,狼狽往下一跌。
奚絕并未掐避雨訣,狼狽跌坐在地面積雨中渾身濕透,神色怔然盯着虛空。
柳長行看到他這個神色,呼吸都要屏住了,他小心翼翼單膝跪在地上,手輕輕扶住奚絕的肩膀。
“絕兒?”
奚絕下颌緊繃,墨發垂曳而下滴滴答答落着水珠。
在柳長行剛一扶住他時,奚絕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突然渾身痙攣地俯下身,好似無數承受不住的痛苦從他體內迸濺而出。
柳長行一愣,聽到水珠往下滴的聲音,好一會才後知後覺。
奚絕在哭。
他哭得隐忍又悲痛,像是被逼到絕境渾身重傷的野獸,滿臉水痕淚痕交織,雷光閃爍下好像将他溫柔無害的臉逐漸扭曲成可怕猙獰的模樣。
柳長行急得手足無措,正要強行将他抱起,卻聽到奚絕沙啞的聲音低低響起。
“要殺了他們。”
柳長行一愣:“什麽?”
奚絕捂着耳朵,像是陷入一場無法清醒的噩夢中,眼瞳怨恨得幾乎要滴血,只是近乎瘋癫地重複呢喃。
“……要把他們全殺了。”
柳長行被他這句話說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絕兒,你到底在胡說什麽?”
奚絕沒有回答,急促喘了幾口氣,猛地嘔出一口血,單薄身軀好似被暴雨打歪的秧苗,狼狽地栽了下去。
柳長行驚愕地一把扶住他:“奚絕!”
那是奚絕第一次被雷聲驚得走魂。
柳長行的夢境戛然而止。
「行因果」好似察覺到一絲端倪,敏銳地幻化成一绺豔紅的虛幻靈線。
盛焦不知想到什麽,臉色越發難看。
他好像趕鴨子上架被人強迫地請到坐席上,榕樹上好似戲臺,幕後之人請來無數的人用一個個夢境,為他——或者說是為天衍珠獻上一場精妙絕倫的戲。
秘境中所有人,皆被人利用。
緊接着,另一顆靈果再次破碎。
是盛焦的夢境。
同樣是奚絕十五歲那年,冬日落雪,未到新年,白雪皚皚間桂花依然盛開。
盛焦撐着傘行走鵝毛大雪中,漠然面容難得浮現些許愣怔,越往前走腳步就越遲疑。
前方便是奚家。
天衍學宮放年節假之前,奚絕曾高高興興約他冬至去吃消寒餃子。
——北境習俗才要在冬至吃餃子,中州和南境大部分都吃湯圓,也不知奚絕一個中州人到底哪來的奇怪習慣。
但今年冬至,一向愛玩的奚絕卻根本沒來找盛焦。
盛焦輾轉反側一夜未眠,冬至翌日一大早天才剛剛亮,就冒雪來到奚家。
奚絕住在奚家單獨的院子,前些年曾給過盛焦進入小院的玉令。
盛焦如入無人之地進入奚家,垂在身側的手卻緊緊捏着袖口。
他總覺得只是冬至未見就來找奚絕,那性格惡劣的小騙子八成會大肆編排一番,也許還會自吹自擂吹噓自己,撩騷地說盛焦離不開他這等虎狼之詞。
盛焦兩指都捏得一陣發白,但腳步再慢也還是很快就到奚絕的小院。
年少的天道大人沉默一會,準備好迎接奚絕的譏諷和嘲笑。
只是剛到門口,餘光看向院中,微微一愣。
偌大院落中已落了到小腿的厚厚積雪,身量纖弱的奚絕身着單衣跪在積雪中,腰背筆直,墨發散落在地,發梢甚至都已被積雪掩埋。
盛焦無神的眸瞳劇烈收縮。
踩在積雪上的“吱呀”聲幽幽響起,放空發呆奚絕眼眸微微一動,羽睫上的寒霜撲簌而落。
有人走到他面前,黑壓壓的影子籠罩住他。
奚絕像是被凍傻了,愣了好一會迷迷瞪瞪地仰頭看去。
只是短短十幾日未見,奚絕竟然瘦得幾乎脫相,認出盛焦後,那張小臉本能的在一瞬間浮現獨屬于小少爺的驕縱張狂,僵硬地笑起來。
——或許連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像是被迫戴上虛假的面具。
“盛焦?你怎麽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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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