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還虛之境

晏将闌一直在打噴嚏。

偌大床榻上都是狐貍絨毛,蒲公英似的到處飄,九條蓬松的尾巴幾乎要崩起來,尾巴尖尖都在微微顫抖。

“阿嚏!”

晏将闌抱着盛焦的脖子泣涕如雨,剛想罵人又控制不住被亂飛的狐貍毛刺激得重重打了個噴嚏,差點把腦漿給晃勻了。

他掙紮捂住口鼻,嗚咽道:“……變、我要變回來。”

盛焦默不作聲。

晏将闌又要應對盛焦,還得提防着狐貍毛飄到口鼻裏,辛苦得恨不得死了得了,他用盡全力捶了盛焦後背一下,帶着哭音怒罵道:“你殺了我!現在就動手!”

見他渾身發抖實在是支撐不住,盛焦面無表情地将幻術消除,晏将闌頭頂的獸耳和狐尾才終于消散,寬大衣袍松松垮垮裹在晏将闌身上,要掉不掉欲拒還迎。

床上落了一簇簇雪白的狐貍絨毛,晏将闌打噴嚏打得滿臉淚痕。

盛焦索性将他抱着離開床榻,掐着纖瘦腰身重重抵在牆上。

狐貍毛沒有了,又有其他東西讓晏将闌天愁地慘。

***

夜深人靜,玉頹山吃飽喝足,在空無一人的長街漫無目的地溜達。

他不知去處、也沒有歸處,纖瘦身形在蕭瑟大街上被燭火拉得斜長,夜更深,分神化成的身軀微微散發着金色光芒,引得無數飛蛾朝他身上撲。

玉頹山也不擋,像是覺得很好玩,攤開手掌間一只只飛蛾往他掌上撞,像是發現什麽好玩的東西,悶悶笑了出來。

他一邊走一邊和飛蛾玩,正走着就見空曠街上,有個小男孩正在燭火燈下仰着頭看。

玉頹山已不戴面具,面容俊美又帶着絲絲縷縷的邪氣,夜幕中像是要拐帶着啃小孩的幽魂。

他“飄”過去,笑嘻嘻地蹲在孩子身邊,眯着眼睛笑:“你在這兒做什麽呢?”

小男孩沒想到這麽晚還有人在,吓得一懵,好一會才慢吞吞地道:“等、等我娘。”

玉頹山歪歪腦袋,不知怎麽突然惡趣味發作,兇神惡煞地道:“完了,你娘不會回來找你啦,你等也沒用!”

孩子當即一愣,眼眸浮現濃濃驚恐。

他往後退了幾步,拼命搖頭:“我娘才不會不要我!”

玉頹山哈哈大笑,不知哄騙一個孩子能給他帶來多大的成就感,他笑得衣袍淩亂直接坐在地上,滿臉都是淚水。

“哈哈哈,你娘真的不要你了,她連看都沒看你一眼。”

孩子被他吓住了,噔噔噔往巷口跑,撕心裂肺地哭道:“娘!娘有瘋子!”

玉頹山将視線跟過去,笑容一僵。

就見一個白衣女人從房中跑出來,拉着小男孩不輕不重打了腦袋一下,道:“讓你這麽晚了還跑出去!給我回家睡覺!”

男孩抽泣着被娘親拎回家,回頭還怯怯看了玉頹山一眼。

路邊燈倏地熄滅。

玉頹山抱着膝蓋坐在原地,呆呆看着那家已經熄滅的燈籠,好一會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笑着眼睛裏又全是水痕,不知對誰呢喃着道。

“你娘真的不要你啦,她連……”

奚絕笑得渾身發抖,眼淚卻順着臉龐簌簌落下。

“……她連看都沒看你一眼。”

半夜三更,玉頹山像是瘋癫似的又哭又笑,半晌才終于撐着手爬起來。

他擡起袖子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痕,等到再次露出臉來,又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玉頹山晃晃悠悠到幾乎天明才終于回到惡岐道,但還未進府邸門就見一個人影站在門口的菩提樹下,似乎已等候許久。

玉頹山來了興致,溜達過去,笑嘻嘻道:“喲,這不是……那個誰來着?你是誰?”

讓塵:“……”

讓塵并不和他計較,淡淡道:“讓無暇。”

“哦哦哦。”玉頹山點頭,“就是聆兒總是提起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總是東扯葫蘆西扯瓢就是不愛說人話的大師啊?久仰久仰,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讓塵:“……”

雖然玉頹山這張臉和晏将闌當年在天衍學宮時的臉很像,但熟知晏将闌的人根本不會将玉頹山認成同窗好友。

無他,玉頹山這厮身上的氣質太獨特了,又邪又無邪。

邪是指他整個人,氣勢、表情、動作,甚至渾身上下散發的氣息,讓人一眼看過去簡直毛骨悚然。

無邪……

則是指玉頹山的眼神。

明明讓塵和他同齡,今年已是二十六歲,但玉頹山的眼眸卻仿佛永久停留在十二歲那年,天真無邪,好似不谙世事一般,哪怕做出再殘忍的事也是極致的單純。

世間一切是非黑白對他而言是全然不存在的,他心中全無界限。

整個十三州大概就分為兩種人,一種是“晏将闌”,一種是“其他人”,哪怕是相處六年的晏玉壺都不會讓他心中産生一絲波瀾。

讓塵注視着玉頹山的眼眸,不想同他過分寒暄,直接道:“你想毀掉天衍?”

玉頹山完全不掩飾,随意地道:“是啊,怎麽了?”

哪怕盛焦親口問,他怕也是這個答案。

讓塵張嘴:“你……”

“打住。”玉頹山朝他一擡手,截住讓塵的話,不高興地道,“你不要告訴我「窺天機」的未來,這樣就不好玩了。”

讓塵冷聲道:“你寧願死也要毀掉天衍?”

玉頹山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我想從天衍裏出來。”

讓塵蹙眉。

從天衍裏出來?

“我從奚家地脈離開後,就一直想要毀掉「堪天衍」。”玉頹山是個碎嘴子,哪怕是個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也能侃侃而談,笑嘻嘻道,“天衍地脈畏懼我自戕,将我的軀體束縛在地脈靈河中用靈力溫養。雖然我的神魂能随意進出,還能操控世間一切天衍,但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讓塵一怔。

玉頹山往前走了幾步,鼻尖幾乎貼到讓塵臉上,臉上是極致的邪惡,眼眸卻是天真無辜的。

“我想要的是毀掉天衍,毀掉那具身體,抹除掉‘奚絕’這個人的存在。”

讓塵往後退了半步:“你……”

玉頹山笑吟吟地道:“所以讓大師,你覺得我怕死嗎?”

他像是在玩一場游戲般興高采烈地追逐死亡,怎麽可能會畏懼?

讓塵眸子黑沉冷漠,許久後突然道:“我可以幫你。”

玉頹山一歪頭,意外地眨了下眼睛。

“「窺天機」幫我?”

讓塵點頭:“是。”

玉頹山看了他許久,突然撫掌大笑:“你果真……”

讓塵還以為玉頹山要說“你果真對天衍有異心”時,卻聽這邪惡的人竟然滿臉傻樂:“你果真和聆兒說的一樣,東扯葫蘆西扯瓢,方才胡扯這麽多就是想說幫我,那你直言就是呗。”

讓塵:“…………”

讓塵這些年早已将心境修煉得心如止水看破紅塵,但此時卻莫名有了想把他和晏将闌綁起來抽一頓的沖動。

就在這時,整個此地無銀城猛然傳來一陣驚雷,毫無征兆地劈落。

玉頹山和讓塵詫異地擡眸看過去。

還虛境雷劫?

誰的?

雷劫毫無醞釀是被直接引來的,本該直直落在那晉入還虛境的修士身上,但所有人循聲看去時,就見雷劫只是劈在一處屋頂上,就被一道雷紋結界阻攔住。

讓塵看了一眼,眉頭輕皺。

盛焦的天衍珠……在擋雷劫?

那渡雷劫的定是晏将闌。

晏将闌竟然如此苦心竭力,只是短短幾日就吸納靈力,從化神境一躍到還虛境。

讓塵沒來由地生出一種老父親的欣慰來。

看來晏将闌大仇得報後,心境開闊不少。

心境開闊的晏将闌正緊皺眉頭蜷縮在淩亂軟塌間,耳廓上的耳飾早已在雙修之前被拿掉,狹小床幔間還被下了一層厚厚結界,任他外界如何雷鳴滾滾他根本聽不着,睡得天昏地暗。

盛焦盤膝坐在他身邊護法,每次察覺到晏将闌睡得不安穩時都會輕柔将靈力點入他的眉心,安撫他睡得更沉。

雷劫接連落了兩個時辰,晏将闌雷打不動。

直到最後一道雷劫終于消泯,成功晉入還虛境的晏将闌突然含糊呻吟一聲,感覺內府一陣滾燙,登時條件反射地捂着小腹腳胡亂蹬了蹬,聲音哆嗦着道:“不、不能再來了,滿了。”

還虛境的靈力溢滿晏将闌的經脈中,內府一時不适應磅礴的靈力燒得他總感覺盛焦還在給他“渡”靈力,滿頭汗水地哭着蹬腿。

盛焦将靈力灌入晏将闌身體中,指引着他生疏地将還虛境的靈力一點點理順。

不知過了多久,晏将闌終于理清靈力,哼哼唧唧地往盛焦掌心蹭了蹭,口中不知嘟囔了什麽,終于不再鬧騰,昏沉睡了過去。

這一覺直接睡到日上三竿即将中午,晏将闌一身輕松地醒來時,還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昨晚雙修這麽多回,他竟然還能順利爬起來?

太不可思議了,這就是另類的“随遇而安”嗎?

只是等他穿好衣裳後,才後知後覺自己的靈力不太對勁。

怎麽……

突然就和昨天不太一樣呢?

盛焦一大清早已去懲赦院要了一座單獨行舫回獬豸宗,等處理完事務後回到十二居,就見晏将闌滿臉呆滞坐在椅子上,眼眸都不會轉了,像是漂亮精致的傀儡人。

盛焦蹙眉:“怎麽?”

晏将闌面無表情将視線看向他,古井無波地幹巴巴道:“首先我不是豔鬼,不用吸別人的精元來修煉,正兒八經的修煉我也能很快突破,怎麽和天道大人雙修兩次就突然還虛境了呢?畢竟我不是豔鬼。”

盛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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