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先生,請不要打臉
謝玹回到榮春宮時,只有門口的大丫鬟前來迎接。
皇子們大多養于生母膝下,也有些由太後親自照看,而像謝玹這種,爹不疼娘又早早去見了閻王的,在宮中就宛若一縷漂泊的游魂。
最初,謝玹被遺忘在生母死前居住的冷宮裏,終日與太監們搶食吃。有時餓得睡不着,他就爬起來去摘院裏的桃花,将花瓣嚼下充饑;或者偶爾會有路過的好心宮女,見他面黃肌瘦,就會主動投喂一兩塊糕點;謝玹不願意吃馊的飯菜,便将那些泛着異味的東西挑出來,用白糖伴生硬的米飯以填飽肚子。
太監們雖把他養大,但對他并不好。若是在侍奉之時出了點岔子,受了罰,回來就會拿謝玹出氣。輕則言語羞辱,重則拳打腳踢。好似将身份尊貴的皇子踩在腳底,才會讓他們獲得一點微薄的優越感。
謝玹從來不多說什麽,在太監眼中,就像個逆來順受的小啞巴。
有一年宮中盛宴,皇帝乘坐辇轎路過宮門,忽然聽到冷宮內傳來一聲慘叫,忙喚人前去查看。
宮人不看便罷,一看險些将心肺都吓出來。只見那臺階之上橫躺着兩個太監的屍體,衣不蔽體,臉上、身上都是交錯縱橫的傷口,宮人擡腳上前,便有尚未幹涸的血液順着臺階流到他的腳邊。
“哎呦,這是怎麽回事啊!”
他轉身就走,想攔住皇帝,以免污了聖上的眼,卻不經意瞥到了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謝玹。
彼時十歲剛出頭的謝玹,卻像壓根沒長個兒似的,骨瘦如柴、面色蠟黃,與幹癟的猴兒無異。
皇帝這才想起自己還有這麽一個皇子。他端坐在轎辇,冷淡道:“擡起頭來。”
謝玹微微瑟縮,聽了皇帝的話,擡眉露出一雙碧色的眼。
“眼神倒是靈動。”皇帝似乎愣了一下,“叫什麽名字?”
謝玹:“沒有名字。”
宮人頓時斥道:“不識禮數!要說回禀陛下!”
皇帝伸手一攔,渾不在意。反而像來了興致,俯身溫和問他:“那平日裏旁人怎麽稱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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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喂,你。”
謝玹頓了頓,想起什麽,“還有一個,我不知道能不能說。”
皇帝笑道:“朕許你說。”
謝玹于是說了:“聽人說,我的母妃喚我星瀾。”
“庭空秋近露沾草,月落夜闌星滿天。”皇帝點點頭,重新躺回辇上,道,“德全。”
“陛下……”叫做德全的太監瞬間明白,急道,“這……萬一……”
“朕連處置自己的皇子都要先過問太後了嗎?”
方才還算溫和的皇帝一瞬間面色霜寒,德全嘆息兩聲,領命離去。只是那兩個太監的屍體還在院內躺着,他猶疑了片刻,就聽皇帝再次開了口:“那兩個太監是怎麽回事?”
守在冷宮外的侍衛一驚,以為皇帝是要治他們的罪。即便是無人過問、命賤如草芥的冷宮太監死了,他們也有不察之過。正忐忑着,卻見皇帝又補了一句:“星瀾,朕在問你話。”
謝玹明顯有些局促,但還是乖乖答道:“他們在搶一位娘娘不要的釵子,搶着搶着就打起來了,我在內院,出來時他們就成這樣了。”
皇帝沒說話。
半晌,他又恢複到初時的冷淡:“德全,把屍體處理了吧。”
自此,謝玹被皇帝帶離冷宮,寄養到了榮春宮。皇帝的這個動作,在一如寂靜死水的皇宮驚起一圈波瀾,有些許警惕的會思索皇帝這個舉措的意義,也有人只顧得上對這個來歷不明的皇子嗤之以鼻。
但沒有人知道,為何偏偏是皇帝經過冷宮宮門那日,院內便巧合地死了兩個太監;也沒有人知道,讓他們大打出手枉送性命的珠釵,究竟在哪裏。
榮春宮的大丫鬟見謝玹站在院口發呆,眼神瞥過他有些狼狽的模樣,略顯嫌棄。但她還是盡職盡責地扮演着好奴仆:“小殿下怎麽回來得這麽晚?還弄得一身傷,娘娘看見可要心疼了。”
謝玹回過神來,也陪着她演:“沒什麽,在武場被箭擦着了。你別告訴母妃,免得她傷心。”
榮春宮的主子是瑢妃娘娘,皇帝将謝玹過繼給她,一是憐惜她體弱無子,二是擔憂她終日将自己關在宮中,關出更多的病來。院內多個孩子,便也多些生氣。
如今仍住在皇宮的皇子除了得寵的十皇子,便只剩下剛滿十五歲的謝玹。皇帝一身病骨,子孫凋零,大多數皇子沒來得及出生便夭折了。
只是謝玹的身世實在有些晦氣,無人願意接納。瑢妃本人心性淡泊,對此不作反應,但掌管一應事物的大丫鬟卻見不得自己的娘娘受委屈。
然而主子沒發話,丫鬟自然也不敢越權,只當宮內多了只使筷子的小活物。所以眼下就算看見謝玹受傷了,也沒有幫忙處理傷口的打算。
謝玹對此無甚所謂。前世的他沒什麽志向,餓了十幾年的肚子,唯一的願望就是每天都能吃飽飯。是也好非也罷,都與他毫無幹系。也正是這飽食終日的态度,他那“廢物皇子”的名聲才能傳遍汴京的大街小巷。
重生一回,就愈發不想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浪費心力。
他的身邊不需要人,他只需要自己,也只相信自己。
兩人推拉了兩句,大丫鬟就放人回屋去了。皇宮的春日有些早,涼意還未褪盡,屋內的炭火燃着微弱的光,暖意聊勝于無。謝玹靠着床坐許久,直到困意襲來,他便昏昏沉沉地入了夢。
朦胧間,前世經年造訪的夢魇,悄然找上了門。
謝玹一會夢到他剛被推上皇位,座下一群虎視眈眈的群臣,他如同傀儡般被*縱着,生與死都由不得自己;一會又夢到前朝老臣臨死前拉着他的手,說還是懷念從前那個雖不堪大用,但見誰都溫和的、笑眯眯的十三皇子謝玹。
夢境光怪陸離,有人在殿上高聲怒斥。
“我大周有此君王,三年必亡!”說完便以頭搶地,血濺四方。
有人揭竿而起,攜雷霆之勢打進紫鸾殿。
“暴君謝玹還不束手就擒!”
夢境中的謝玹胸腔起伏,震怒之餘生出一絲悲涼。
“朕有何罪!朕有何罪!”他怒吼道,“朕肅清朝堂,整治亂黨,以血淚換取內外安定,朕有何罪?!”
他原本不想當皇帝,他只願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可是命運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他掙紮了,卻在浪潮中被迫換上一副冷血心腸,自此與人間遙遙相望。
世人皆知周厲帝殘暴無仁,濫殺無辜,卻不知他曾也是面若春風的少年郎。
也曾夢見過揚州三月,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謝玹被凍醒了。
準确來說,都算不得入眠。天将夜,絲絲涼意侵入脾肺,他低頭看了眼火爐裏的灰燼,擔心自己被凍死在重生後的第一晚,決定出門找找活路。
早春的榮春宮與冬日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謝玹走出房門時,天色還未黑盡。由于無人看管,他進出宮門都極其自由,沒人關心他要去哪裏。
宮內的燈已點了起來,像粒粒螢火。謝玹沒走多遠,忽然瞥見廊下的屏風邊杵着一個憧憧黑影。
他吓了一跳,差點抽出劍就捅過去。
而後他後知後覺的發現,他已經不是那個能随身佩劍的皇帝了。看清來人後,謝玹耐着性子上前行了個禮:“母妃。”
“嗯。”瑢妃淡漠地點點頭。
相對無言。
瑢妃性子本就淡漠,就算是皇帝來了,她這張臉上也不會有多餘的神情。謝玹站了一會,沒等到她再發話,轉身欲走。
“等等。”瑢妃突然開口。
謝玹:“……”
他只好又折返回去,臉上挂起溫和的笑:“母妃還有何吩咐?”
瑢妃手一擡,将一個木盒遞過來:“這個你拿着。”
說罷,也不等謝玹有所反應,她就轉身進了屋內。那木盒差不多有兩個手掌大小,謝玹狐疑打開,發現裏面靜靜躺着包紮外傷用的物件,紗布帕子止血散一應俱全。
謝玹沒怎麽仔細處理手上的傷,只為了避免血水與手掌黏合在一起,草草沖洗了一下。他帶着盒子走出宮門,在裏面挑挑揀揀,看見疊得整整齊齊的紗布,輕輕一嗤。
片刻後,他路過宮門口的水榭,随手将盒子抛入了水中。
謝玹要去的目的地很明确,他加快腳步,險險趕在天徹底黑下去之前到達。
這一處靠近文宣門,再往外就出了宮,平日裏會有官員在此小住。他們通常或因政事不便頻繁出入皇宮,便留宿此處,通常不會停留太久。
但凡事都有例外。
今夜宮內風聲平靜,殿上政務輕簡,此處便寂寥無人。唯有常年有人居住的那間院子,點着一盞燈。院內清風明朗,月光與塘色輝映相交。
謝玹站在院中,單薄的身體似乎被風一吹就倒。但他就這麽站在那裏,即便消瘦,舉手投足間依舊有一番姿态。
蕭陵聽到下人通報,坐着輪椅慢悠悠開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他神情自若,半句不提白日在武場裏發生的事,只淡淡道:“何事?”
謝玹規規矩矩行了個禮:“先生。”
按身份來說,蕭陵是他的老師,天地君親師,行大禮是知禮節的體現。而蕭陵眼底卻波瀾無驚:“學早散了,此處無先生。”
“那是自然。”謝玹從善如流。
他笑了笑,話音一轉:“所以我今日來此,也不是來找先生,而是來找蕭陵。至于為何行如此大禮……自然是……稍後會有冒犯,只好大禮先行。”
蕭陵顯得興致缺缺:“哦?”
謝玹:“我今夜憂思愁悶,心緒難平,不知先生能否哄我入眠?”
院中忽而冷風吹過,靜谧間誰也沒說話。不遠處小塘中的魚兒搖尾從葉下穿行,劃出一道水波。
蕭陵面無表情,連眉頭都未皺一下。
下一刻,門“啪”的一聲關上,震得池中魚兒四下奔逃。謝玹站在門口,險些被門迎面扇了個正着。
作者有話說:
蕭陵你完了!你敢砸你老婆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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