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掉馬了,我裝的

吃了個閉門羹,謝玹沒有打道回府,反而蹲在蕭陵院內的小塘邊折騰池塘的魚苗。

那魚苗眼見才巴掌大小,魚身卻已金白分明,想必品相上等,且養殖之人極為珍愛。

幾只小魚苗剛被巨大的關門聲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正打算繼續惬意游弋,卻被不知哪裏伸出來的一只手,驀然撈出了池面。

驟然脫離賴以生存的水,魚苗們頓時在謝玹的手心掙紮起來。而始作俑者卻慢悠悠地伸出一只手指将它們輕輕一撥,帶着點做作般的顧影自憐:“這偌大的天地,你們卻被拘囿于小小的一方水塘,不知世間廣闊,四季變更,實乃你們魚生一大憾事。”

魚苗泅于謝玹手心淺淺的一窪,不斷有水順着指縫流下。它們翕張着嘴,一開一合,渴求着水分。

謝玹看了半晌,好心似的,将魚苗們放回水中。轉而不過剎那,又從另一側撈上一條黑金色的小鯉,繼續感嘆:“你們也是,就甘願如此渾渾終日,待年老時回望一生,才覺那是不堪的往日麽?”

黑金小鯉哪懂什麽是魚生,撅起嘴甩起尾巴将水濺了謝玹一臉。

水順着臉滑下,謝玹渾不在意:“既然今日你們遇見我,我定是要為你們尋個好去處的。悠悠人間,逍遙快活固然重要,但更多的時候卻是身不由己。”

他站起來,鄭重而莊嚴道:“不如,就送你們去禦膳房吧,那裏的廚子手藝了得,動作也幹練,定能成全你們不願再庸碌的心願。你們若不喜歡,本皇子親自下廚也不是不行。”

風聲搖曳燭光,院落裏的窗前晃過一個黑影。

謝玹佯裝不知,餘光瞥到一片碩大的池葉下晃動的兩只大家夥,愈發提高了聲音:“這裏竟還有兩只成年錦鯉!好事成雙,今天我算是來得巧。”

說罷,竟一撩衣擺準備下池去捉那兩只錦鯉。

但長有成人半臂的鯉哪會如魚苗那麽好拿捏,鱗片滑手不說,魚尾擺起來那叫一個驚天動地。于是在這月黑風高的夜裏,謝玹和兩只錦鯉戰了個天昏地暗、鬥轉星移。

直戰得小小的院裏雞飛狗跳——精心裝飾的葉片有如殘肢斷臂,耷拉在水面;錦鯉一只游得精疲力竭,仍在奮力掙紮,另一只已經舉雙翅投降,如喪考妣地被謝玹夾在咯吱窩裏。

而塘中鋪設的鵝卵石,也因這些動作,啪嗒啪嗒地滾了出來,其中一顆恰好滾向點着燈的院落門口,在地上留下一灘水漬。

“啪”的一聲,院落的主人将門再次拉開,帶着濃重的怒意:“滾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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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玹把錦鯉往池裏一扔,水瞬間濺上三尺高:“好嘞。”

蕭陵:“……”

屋外是一片霜寒般的涼風,屋內布置雖單調到簡陋,但也是一室暖意。有小厮在撥芯掌燈,見蕭陵開門後,身後跟着走進來個謝玹,還渾身濕漉漉的,也是一愣。怔愣過後,忙低眉順眼,不敢多問。

堂屋的正中央擺着一個四四方方的火爐,爐中炭火燒得只剩飛灰,唯有幾點星子般的火光時而明明滅滅。

謝玹沒去管那火爐,反倒一眼相中置于躺椅上的湯婆子。他旁若無人地走過去,也不管發尾是否還滴着水,将那湯婆子一把抱入懷中,舒服地長嘆一聲。

待四肢稍微回暖,謝玹才像想起什麽似的,朝遠處招招手:“青竹,過來幫我加些炭火。”

小厮青竹倉皇擡頭,伸出手指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謝玹:“對,就你,難不成屋裏還有第二個叫青竹的?”

青竹不知謝玹這主人般的架勢是哪裏來的,他試圖從蕭陵臉上分辨出什麽,但那張常年凍得似冰雪般的臉,在此時也傳達不出什麽情緒。青竹只好顫顫巍巍地走入後院,裝炭火去了。

屋內的燈芯似乎有些壞了,青竹一走,無人撥芯,燈便肉眼可見地暗下來。燈影搖晃,好似井底倒映的月影。

兩人的影子映照在牆面,晃蕩地猶如倒映在水面的樹影。

謝玹将湯婆子又往懷裏緊了緊:“先……”

生字還未落地,便被蕭陵驀然打斷:“你想幹什麽?”

謝玹:“我今夜憂思愁悶,心緒難平……”

“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一劍,保證藥到病除。”蕭陵說,“謝玹,我并沒有那麽多耐心。”

謝玹止了話音。

到此時,他身上那股玩世不恭的模樣才稍稍收整,即便狼狽不堪,衣袖衣擺都滴答滴答滲着水,眸中卻仍有淩然的光。

他緩緩道:“我做了個噩夢。”

謝玹知道蕭陵不會接話,停頓片刻後,道:“我夢見我被一箭穿喉,死後屍身分離,被千人唾萬人罵。”

蕭陵眉眼微擡。

“那夢太真了,把我魇在那場幻境裏,久久掙脫不開。然而不知為何,在我極端痛苦的時候,一段平穩的誦經聲自遠處傳來,一聲一聲,像寺中醒目的鐘聲,将我從夢魇中拉出。”

就像前世一樣。

先生不是先生,天子謝玹的目光拂在蕭陵身上時,他已是太傅。紫鸾殿中處處是豺狼虎豹,唯有身世不知、來歷不明的蕭太傅堅定站在幼小的天子身邊。

他助剛登基的天子立于朝堂,斬奸臣,誅小人,雷厲風行的手段令賊子聞風喪膽。他是少年天子龍椅前最後的一道屏障。

盡管他看向天子時的目光像雪一樣冷。

太傅喜愛讀經,也愛念經,尤其是《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每晚天子總會将太傅喚于龍塌前,借他平穩聲線念的佛經驅趕夢魇,方可安穩入眠。

可惜的是,故事的最終,太傅卻因背叛被天子被押入大牢。

“你究竟站在哪一方?”彼時的天子已初露鋒芒,他站在牢門前,不解地問眼前這位亦師亦友的人,“你若與朕站在一起,又為何與那佞臣勾結,想致朕于死地?”

太傅神色冷淡,一如初見。

“我待如何,與你何幹。”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橹。

後來傳世的史書中,記載着那位眉眼宛如神佛的太傅,言道:及惜哉,盛元三年,太傅凍死于初雪之夜。

而在彼時蕭陵的眼中,謝玹是被白日那一箭吓得心緒不寧,才會噩夢連連。但他也只是愧疚了一瞬,繼而迅速掩去心底的恻隐,輕嗤道:“想讓我為你讀經?沒……”

這下卻輪到謝玹先聲奪人了。他往後一躺,閉着眼打了個哈欠:“謝謝先生,《心經》即可。”

蕭陵:“……”

他的雙手放在輪椅上,恨不得将指節捏得咯吱作響,半晌後,才擡起手,抄起桌邊剛閱讀了半頁的佛經。

青竹拖着炭走進屋時,謝玹已然枕着湯婆子躺在了蕭陵平日小憩的長椅上。這個年幼的小皇子像不怕傷寒似的,早春時節穿着套被水打濕的衣裳,已然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如何是好,就見他家先生一伸手:“給我。”

青竹:“?!”

要死了,他們先生要屈尊降貴親自給爐火添炭?!

青竹瞪圓了眼睛,見鬼似的,把目光死死釘在謝玹的身上。可嘆他跟在蕭陵身邊多年,卻壓根不清楚自家先生是個什麽貨色,那添進去的哪是炭?是他那屢屢被堵心中不痛快的怒火。

近日春雨連綿,這些炭被裝在布袋裏,安放于朝東的柴火房中,打開時便覺潮氣四溢,更別提宮中給他的盡是一些燒得剩下的殘渣壞炭。冬盡了,往日青竹服侍時,還要挑挑揀揀好半晌,才能生起爐火。

而眼下,蕭陵握起一柄長劍,手腕一轉,那些炭便順着破洞的布袋,盡數落進爐中。

半濕的炭與星子般的火碰撞出效果,半大不小的堂屋裏,很快升起一陣陣煙霧。謝玹就睡在長椅上,離爐火最近,半夢半醒間好似哪家的屋子走了水,濃重煙霧嗆得人睜不開眼。

謝玹從夢裏的煙霧彌漫中驚醒,睜開眼依舊是煙霧彌漫。他捂着嘴,低頭看了眼燒得熱火朝天的濕炭,又看向早已離爐火站得遠遠的主仆二人,霎時明白發生了什麽。

但他只微微一讪,撿起火鉗挑了一塊舉在眼前:“先生患有風咳之症,為何不用好一些的炭?”

青竹瞥了眼一言不發的蕭陵,壯着膽道:“先生沒有好些的炭。”

“哦?那可有服藥?”

青竹還欲再答,卻見餘光之中乍起一片青白的刃光。

一把長劍驀然橫在謝玹的頸間。

蕭陵眼中因謝玹吃癟的惬意不見,唯剩凜冽的、刺骨的殺意:“你為何知道我有風咳之症?”

謝玹張了張嘴。

“說。”蕭陵又将劍送出去半寸,鋒利的劍刃幾乎割開謝玹頸間的皮肉。

謝玹嘆了口氣。

看來今日是真的無法睡個好覺了。

他雙指夾住劍身,即便自己壓根不會武,也一點點将那劍強硬地推離自己的身邊。他不喜歡被人脅迫,不喜歡被人用那種眼神盯着,即便是蕭陵,也不行。

“我不僅知道你患有風咳之症,我還知道……你腿上的傷,與我父皇有關。你不僅想要我死,還想整個謝氏皇族的人全部下地獄。”

謝玹緩緩站起來,笑得仿佛天真又爛漫。

“而我,可以幫你。”

“啪”的一聲,青竹吓得徑直伏地而跪。

這般大逆不道的話,即便是在宮外的尋常巷陌裏,也是無人敢說的!

謝玹才多大!還是個無權無勢、連性命都不知道被誰握在手裏的小皇子,他是如何敢的!

果不其然,蕭陵眼中冷意更甚。他微微眯眼,一字一頓道:“你不是謝玹,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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