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跋扈丫鬟嬌皇子
耳畔沒有了熟悉的誦經聲,謝玹回到榮春宮後的幾個夜晚裏,又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
又一日,他從迷蒙中醒來時,天色不過拂曉,爐中不知何時已燃起了星星火光,彰示着曾有人來此為他添過炭。
謝玹連着挨了好幾天的凍,驟然被溫暖的火光包圍,一時還有些不适應。宮裏的侍女們天還未泛起肚白時便繁忙起來,瑢妃喜靜,侍女們只得動靜稍輕。
僻靜的院落裏,細碎的腳步聲匆匆。沒多久,似有一人停在謝玹門前,擡手“篤篤篤”敲了三下門:“小殿下。”
是榮春宮的大丫鬟頗具敷衍的聲音。
謝玹眼也不擡:“何事?”
“小殿下別忘了,今日是太後娘娘舉辦的宮中家宴,瑢妃娘娘擔心小殿下睡過頭,差奴婢過來知會一聲。”
隔着塊厚重的門板,謝玹都能感受到大丫鬟臉上是如何的不情願。
這番話說得雖得體,可言語間不難分辨出另一層意思——你謝玹自己忘了家宴便罷了,到頭來太後和皇上沒看見人,定要來問罪瑢妃,你別給我家娘娘惹麻煩。
謝玹倒是沒忘。
當今的皇太後顧念兒孫親情,雖并非皇帝生母,每逢好時令,也會在宮中設立家宴,共享天倫之樂。但說是家宴,除了皇室,坐到宴桌前的還有一些朝廷重臣的兒女、王府中的世子等等,不可當尋常的家宴般怠慢。
但此時,謝玹聽着大丫鬟略微不耐的聲音,忽而又想怠慢了。
他抱着被子往床角一滾,道:“時間還早,不急。”
“怎的能不急?!”
謝玹态度倦怠,大丫鬟倒急了,聲線驟然拔高。随後她發覺自己有些逾矩,忙找補道,“太後娘娘想必已經起了,小殿下為了賴這回床,去遲了惹怒娘娘豈不是得不償失?”
謝玹不再作聲,半晌,門外也止了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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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後,門被人由外向內重重地推開。只見大丫鬟疾步走上前來,竟直接将窗棂拉開,早春的寒意争先恐後地鑽了屋內,将剛聚攏不久的暖意驅散殆盡。
“小殿下。”大丫鬟涼涼道,“該起了。”
謝玹一動不動,頭紮在被子裏,似乎又睡了過去。
大丫鬟看着鼓鼓囊囊的被褥,心中驀然升起一陣無名怒火。
自從謝玹來到榮春宮,皇帝便許久未曾來過。在她的眼中,皇帝的垂青才是瑢妃娘娘這一生唯一的出路。即便瑢妃性子冷,皇帝不常留宿宮中,她也知道,皇帝仍是歡喜的。現在倒好,有了謝玹這個名義上的皇子,皇帝就好似放下了心,竟再也不來看瑢妃一眼!
于瑢妃娘娘來說,謝玹這種一出生便注定不會受重用的皇子,不僅不會成為攀升的階梯,反而是累贅!
大丫鬟心中想了許多,卻單單沒想過自家的主子壓根沒想過往上攀附。她此時滿心滿眼都在替瑢妃委屈,又擔心謝玹若是家宴去遲了,會連累瑢妃被責罵教養不周,委屈、憤慨、不耐,情緒紛繁交雜,竟催使她徑直朝謝玹的被褥伸出了手。
在動作先行,腦子還未跟上的一剎那,大丫鬟的手稍微頓了一下。然而還沒等她回神,便覺手腕被人驀然捏住,緊接着整個人便被一股大力揮開。
謝玹已然掀開被褥,眼中根本不見絲毫朦胧的困意。他睨着眼,緩慢而悠然地說道:“我記得你叫檀夏?”
檀夏跌坐在地上,一時還有些茫然。
“問你話!”謝玹冷斥道。
檀夏被這厲聲吓得渾身一顫,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行徑太過放肆,是能被拖出去就地杖斃的,臉上泛起些許倉皇的神色。
但身為大丫鬟到底是個經事的,她迅速鎮定下來,擡眼看向謝玹,點頭:“是。”
“你的禮教嬷嬷沒教過你怎麽和主子說話嗎?”
感受到謝玹言語間的冰冷,檀夏心中不忿,卻也仍是俯身磕了個頭:“回殿下,奴婢确名檀夏。”
謝玹緩緩站起來,赤腳踩在地上,身後是伏地叩拜的下人。
他向前走了幾步,一手負于身後,另一手端起桌上的茶杯把玩,狀似漫不經心:“你是在不滿。”
檀夏的臉被遮掩在雙臂之下,沒人知曉她現下是何種表情。
“你覺得我只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掀不起大風大浪。若受了什麽委屈,就只敢默默咽下苦楚,不能多言一句。”
檀夏:“……小殿下說笑了。”
“哦,或許是我說岔了。”謝玹回身道,“母妃與世無争,想必榮春宮也沒什麽規矩,上上下下權當家人。你自小不在宮中長大,母妃待你好,你便自認人與人之間若沒了身份的溝壑,不過是兩副臭皮囊,沒有誰比誰高貴。你現在跪在我面前,興許心底還想着,這是對自己的折辱,是嗎?”
檀夏心頭一震。
進屋以來,她終于意識到眼前這個人年紀再小,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再低,也是個皇子。
她微微擡起頭,透過雙臂的縫隙去看謝玹,試圖從他那瘦弱單薄的身軀裏看出些什麽不一樣的東西,但一無所獲。
謝玹将檀夏的反應看在眼底,輕輕一笑:“看來這回我說中了。”
下一刻,他一改辭色,将茶杯重重磕在桌面,也砸進檀夏的心裏。
“那你知不知道,若今日,若此時此地,不是我,換作任意一個皇子、任意一個能下榻在此處的人,你的項上人頭都早已落地。”謝玹垂眸看向檀夏,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态,“不僅如此,你敬愛的主子也會因你的莽撞受到牽連,輕則罰俸,重則當領一個不治之罪。”
說罷,謝玹像忽然想起什麽,微微彎起唇角:”當然了,我也能成全你想人頭落地的心願,也并沒人會來問責我。“
檀夏并不是愚笨之人,登時再次俯身磕頭,比任何時刻都誠懇真摯:“是奴婢不敬,與瑢妃娘娘無關,望小殿下責罰!”
謝玹沒動。
他端坐于矮凳上,卻也比俯首行跪禮的檀夏要高上許多。但此時,他眼中的寒意已然褪去,仿佛正透過眼前這個因身份、地位、立場等原因,而不得不臣服于人下的侍女,看見了某個人的影子。
他淺淺嘗了一口茶,是涼的,沒在意。
“想要站着說話?”謝玹輕聲道,“那你得站得夠高才行。”
檀夏頭一回親自服侍謝玹,也頭一回發覺,眼前的這個小殿下并非什麽不拘小節之人。他帶着一身傷狼狽回到榮春宮時的場景還歷歷在目,檀夏便以為這孩子早已習慣了在渾泥中摸爬滾打,與那些矜貴的皇子不同。
哪像現在——
有小丫鬟端着飯食往瑢妃房中送去,謝玹隔着窗遠遠看了兩眼,嫌棄得鼻子都皺了起來:“這是哪位名家做的黃魚,刺都不挑出來。”
檀夏心想:又不是給你吃的。
床鋪邊圍着幾個侍女,在謝玹的注視下手忙腳亂的,剛整理好被褥,就聽見謝玹道:“床鋪硬了些,你們宮裏是沒有拿得出手的綿綢了麽?”
檀夏:“……”
也是您住的地兒,謝謝。
家宴時間趕得緊,檀夏服侍謝玹更衣,結果這位小祖宗扯了扯衣服:“這布料有些粗,穿着硌得慌,換一件。”
檀夏終于忍不住出聲嗆道:“瑢妃娘娘挺喜歡的。”
謝玹:“我又不是母妃。”
他剛側過頭,瞅見檀夏臭着個臉,臉色黑得都擰得出墨來,忍不住笑出聲:“我沒折騰你,是真的。”
說罷,謝玹将左手長長的袖子挽到臂彎,白淨而纖瘦的胳膊便暴露在空氣中。只見那靠近上臂的位置紅了一大片,還散布着星星點點的小疹子,痕跡新舊交替,想來不是一日兩日能生出來的。
檀夏:”……“
檀夏脫口而出:“那你以前怎麽不說。”
謝玹心想以前的那個又不是現在的我,嘴上卻說道:“我說了你們管麽。”
檀夏:“……”那确實是……不太管的。
若不是今日謝玹罕見地發了回火,檀夏估摸着連謝玹穿多少尺寸的衣裳都不知道。
可是宮中供給榮春宮的衣裳布料都是統一采買,或為鄰國進貢,或為貴族女眷送進宮,好的都讓上頭的人挑去了,落到瑢妃頭上的,便都是些尋常布料。
然而瑢妃穿着不也挺好?想來還是謝玹自己太過嬌貴。
檀夏在心中編排道。
“我聽見了。”謝玹冷不丁出聲。
檀夏一驚,以為謝玹這小祖宗又要發作,差一瞬就要跪下去,卻見他又緩緩将臂彎上的袖擺順了下去:“那就這樣吧,我走了。”
謝玹自顧自地往前走了半晌,忽而回頭:“喂。”
“啊?“檀夏一愣。
謝玹:“我回宮,屋裏的炭火得是燃着的,有問題嗎?”
”……沒問題。“
“那就好,別說你們連炭都用不起。”
檀夏:“?”
她就該在謝玹剛來榮春宮的時候将他丢進塘裏去喂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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