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嘴炮一流,碰瓷一流

于謝玹的記憶來說,上一次見到皇帝,已是距今十多年的光景了。

這個一生都被關在牢籠中的皇帝,最自由的時候,便是他接近死亡的時候。

謝玹從未仔細端詳過他,唯有當年,野心膨脹的臣子将刀刃架在華冠之上,高聲宣稱天子病逝,當立新君之時。他遠遠地站在群臣之中,有臣子附到他耳邊,輕聲說:“小殿下,陛下病重,請您節哀。”

皇帝負手立于高殿,仿佛立于群山之巅。一代帝王,偏偏生了一副溫文爾雅的面孔,不像掌權者,倒像熟讀聖賢書的儒者。

謝玹看着皇帝,不解:“父皇不是還活着嗎?”

臣子讪讪笑道:“表面無礙,其實已病入膏肓。”

不知說的是皇帝,還是這飄搖風雨中的江山。

迎着天子淡漠的視線,臣子嘩啦啦跪了一地,嘴上說的是陛下病逝,臉上卻是笑意滿盈。他們推着謝玹走上皇位,高呼:“恭迎新君登基——”

于是謝玹便走向了他的命運。

而眼下,曾經的帝王還活着,年輕依舊,面容也倦怠依舊。

他高高在上,尊貴萬千,身上卻散發着一股衰敗的氣息。身上的衣袍明黃顯貴,綴上的花紋也繁冗複雜,真龍之紋隐約可見。但也只是隐約了,那在光下也很難熠熠生輝的龍紋,似乎也彰顯着衣着本人的生命力。

皇帝纏綿病榻真的數不清有多少年了。

似乎從謝玹記事起,皇帝身上的病便在宮人之中口口相傳,無人不知。

但要說皇帝真到了末路,倒也未必。

他從未真正生過能害性命的大病,雖然常年都是這幅寡淡的面孔,卻也依舊活得好好的,依舊頑強地在宮牆內看過了一年又一年的花開。

直到那根絞繩懸于皇位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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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上處處盛景,宮女們穿得花紅柳綠,一桌一桌的好菜往席上送,皇帝被簇擁在高位,好似融進彩墨裏一滴寡淡的水。

謝玹遙遙望了一眼,收斂好心底的情緒,往席中去了。

宴會不大,謝玹又來得遲,席位差不多早已坐滿了。放眼望去,當真除了無所事事的皇子們,還有許多或生或熟的年輕面孔,他們交相談笑,氣氛融洽,好像真的能和和睦睦地坐下來喝上一杯酒似的。

謝玹找了半晌,好不容易才看見一個空位,直接一屁股坐了過去。

旁邊那人舉着杯子喝得正興,餘光瞥見一個黑影,乍一眼沒注意,等看清謝玹,險些手一抖将酒杯摔落到皇帝腳邊。

“謝玹!”

咬牙切齒的,離得近,謝玹幾乎聽見這人嘴裏咯吱咯吱的響聲。

謝玹露齒一笑:“十哥。”

十皇子:“笑屁!”

“十哥慎言。”謝玹皺眉道,“被皇祖母聽到,她又要擰着你的耳朵罵‘讀的聖賢書都被你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十皇子不吃這套:“少來!皇祖母才不會說這種粗鄙話!”

頓了頓:“你坐我旁邊幹什麽!滾遠點滾遠點!”

謝玹:“喝酒啊,不然我坐下幹什麽?”

平時兩人沒什麽來往,最大的沖突也不過是當日十皇子将謝玹當做箭靶。只是謝玹母妃晦氣的名聲頗大,十皇子又是個蜜罐裏泡大的人物,自然便厭惡起來。又或許是那日窺探到謝玹身上瘋子般的勁兒,十皇子就更不想與謝玹沾上半點關系。

他左顧右盼,見沒人往這邊看,上手就要把謝玹往外推。

然而別看謝玹瘦弱,此刻也不知是使了什麽巧勁,即便力大如牛的十皇子推他,他也能坐得個不動如山。

這邊十皇子哼哧哼哧地動着,那邊謝玹已經一杯酒下肚,除了被動作晃得滴了幾滴酒在袍子上,其他并無影響。

他放下酒杯,扭頭疑惑道:“十哥這是做什麽?我身體挺好的,能喝酒,不用你幫我疏通筋骨。”

十皇子朝天翻了個白眼。

謝玹越自在,十皇子看在眼裏就越氣。他邊撸着袖子邊收腿,一副擡也要把謝玹擡走的樣子。

哪知他剛撩開衣袍,人還沒站起來,就見方才還穩如泰山的謝玹身形一歪,好似虛空中一只手從背後推了他一把,整個人越過矮桌摔了出去,順手揮倒了滿桌的碗杯碟筷。

氣氛熱切的場面霎時一頓。

這動靜不可謂不大,在場離得近的都翹首往這邊看過來。

十皇子目瞪口呆。

我這還沒動呢!鬼把你摔出去的啊!

要不是場合氣氛都不對,十皇子幾乎要站起來為他精湛無比的演技鼓掌叫好。可現下沒有給他反應的機會,雅雀無聲的宴會上,忽有一道豔麗的女聲橫空劈出。

“謝端,你在做什麽?”

驟然被熟悉的聲音點名,十皇子只覺腦中恐懼的神經瞬間緊繃,這烙印在靈魂裏的恐懼讓他立馬噗通一聲跪下:“我……”

半個字還沒吐出,那邊謝玹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骨碌一下爬起來,率先俯身叩拜:“參見皇祖母,皇祖母萬福金安。”

十皇子:“……”

這位姍姍來遲的皇祖母,當今唯一的王太後,也就是皇帝名義上的母妃,揮袖在皇帝身邊的空位上坐下來。

她看起來尚且年輕,眉眼間一絲皺紋也無,唯有一雙潋滟的眼,豔絕,也冷絕。若不是有皇太後的名頭冠身,不知情的人怕是要把她認作公主。

“你是怕這宴會不夠熱鬧,想添些彩頭,哄本宮開心是嗎?”她淡淡地說道。

王太後衣着華貴,再加上身邊坐着一個病恹恹的皇帝,對比起來,便愈發顯得她豔麗紮眼,連目光都極具侵略性。

十皇子渾身一抖,想必是怕極:“皇祖母恕罪,孫兒……孫兒只是……”

謝玹跪在地上,神色被遮掩在寬大的袖袍下,只沉默着,絲毫不覺得十皇子被當衆架在高處上不去下不來的境地與自己有關。

雖然他确實很早就看見王太後入殿了。但這能怪他不給十皇子提醒,反而借機在王太後面前摔倒,然後嫁禍給十皇子麽?

顯然是不能的,謝玹理直氣壯地想到。

十皇子雖然以“英勇”自稱,實際上膽子堪比老鼠。想必是領教過王太後責罰的手段,眼看就要眼淚汪汪了,皇帝适時開了口。

“小孩子之間的玩鬧罷了,起來吧。”

王太後輕哼了一聲,卻也是聽從了皇帝的意見不去責備十皇子。她目光一轉,落到俯身仍在叩拜的謝玹身上:“你也別跪了,自行回到席中去吧。”

“是。”

謝玹應聲,緩慢地站了起來。

原本他是可以直接轉身回到座位中,但他偏偏先扯了下袖袍。謝玹年紀小還無玉冠,但諸如宴會這般重要的場所需要戴上發飾以示禮節,他擡手将碎發拂到背後,停頓了一瞬。

就在這停頓的片刻,謝玹微微擡頭,與王太後還未收回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沒人知道他是無意還是有意。

王太後一怔,目光幽深:“是你啊。”

她回過身,笑着對皇帝說:“青山,咱們也許久不見他了。”

“嗯?”皇帝眼露疑惑,“誰?”

“你從冷宮裏撈出來的小皇子啊,這就忘啦?”王太後說,“當年因此你還和我吵了一架,險些舊疾複發呢。”

皇帝笑道:“朕那麽多小皇子,母妃說的是哪個?”

王太後仔細端詳着皇帝的臉,似乎想從他言語中窺探出這句話究竟是真實還是謊言。片刻後,她笑了下,不再多問,轉頭問謝玹:“星瀾,你身上的傷可有好些了?”

驟然聽到熟悉卻又陌生的稱呼,謝玹恍惚了一瞬。但很快,他意識到王太後并不是真的在關心他的傷勢。

謝玹裝作疑惑道:“什麽?”

“蕭陵不是說你在練武場意外受傷,現在卧傷在塌嗎?”

謝玹:“……”

蕭陵是這麽說的?

他借十皇子之力摔出去,為的就是試探王太後對那件事的反應,結果蕭陵自己先交代了?

謝玹無言了一瞬,只好道:“蕭先生宅心仁厚,擔憂星瀾的傷勢,故說得嚴重了些,其實不礙事。”

王太後意帶責備:“雖然習武被傷到是常有的事,但據說那箭都鑲進肉裏了……蕭陵身為掌教先生,竟讓皇子的課堂上發生這種意外。”

她言語間仍是慈愛與擔憂的,只是那雙眼不含感情,謝玹看過無數雙這般熟悉的眼,自然知曉,比起謝玹的傷勢,王太後的注意力更多的在“蕭陵課堂上的意外”這件事上,或者說,在蕭陵的身上。

思忖到蕭家可能與皇室發生的糾葛,謝玹瞥了眼低頭不語的十皇子,微微一笑。

“回皇祖母,雖是課堂,但那畢竟是練武場,意外發生難以預測,星瀾相信十哥也是不想的。”

“哦?”王太後驟然擡眼,“這事還和謝端有關?”

剛剛坐下,氣兒還未喘勻的十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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