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如果我不是唯一
第77章 如果我不是唯一
鳳九淵向來睡眠淺,夜裏一點窸窣的動靜都能把他驚醒。但別看他貴為王爺,實則悶葫蘆似的,有點傷痛,旁人問了也是半天放不出一個屁。
懷遠王府的大夫倒是想給他治好這個毛病,但奈何他本人并不配合。每每大夫上門,他都主動伸手給他把脈,但若要問起病因、過往,便是一問三不知了。
只有一回,鳳九淵曾語焉不詳地自述,自鳳易離世、他離宮回北疆繼任爵位後,身上就粘上了這毛病。大夫扳起指頭數了數,已有好些年了,但脈象把不出,安神的方子也不見效,左右來去,大夫連連搖搖頭,下了定論。
是心病。
心病啊,還需心藥醫。
懷遠王府裏的人一頭霧水——什麽心病?鳳九淵才十幾歲,身上的擔子是重了些,但哪會有這麽嚴重的心病呢?難不成是因為因為父親驟然離世,繼而傷心欲絕造成的?
許久之後,老懷遠王妃被鳳九淵從汴梁接回北疆,她也試圖問出個緣由,最後也不了了之。
雖然不知道發生何事,但鳳九淵到底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老懷遠王妃察覺到他發生了某些微妙的變化——具體是什麽,也只有鳳九淵自己知曉了。
好在這睡眠淺的毛病對尋常生活構不成影響,于是一來二去,就這麽過了許多年。
鳳九淵的貼身影衛是知道此事的。
因為知道此事,所以一早才詫異于鳳九淵沉沉的睡眠——他家王爺竟然一個晚上都沒有醒。
直到府邸之外一街之隔的巷陌裏響起沸騰的雞鳴之聲,鳳九淵才悠悠醒來。
等候多時的影衛終于等到這一刻,連步伐的動靜都顧不得掩去。
“王爺。”他俯首行禮,“十三殿下一早便出了府,只留下這一封信。”
剛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的鳳九淵,眼中飽腹過後的酣足還沒褪盡,他端正坐着,不慌不忙地打開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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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寥四字——哥哥,救我。
他靜靜地看了半晌,見到信中求救的口吻,不僅沒有焦急,反而輕笑了一聲:“他去府衙了?”
“……是。”
即便見慣鳳九淵的運籌帷幄,影衛還是險些沒忍住,差點問出一句“王爺怎麽知道”。
鳳九淵又問:“有多少人跟着?”
“按您的吩咐,前鋒有二人,後面跟着的還有三人,一共五人。”
“嗯。”鳳九淵點點頭,溫和一笑,“辦得不錯。”
影衛後知後覺地察覺到,鳳九淵此時的心情分外明朗。他頓了頓,按照傳回來的消息一一禀報:“按照您的吩咐,他們已經把李景揚與李缙控制起來了,十三殿下也并未受傷。”
說話間,有下人上前替鳳九淵更衣。他阖着眼,似乎還十分困倦,身上的苦蓮香氣已經清淡得仿似水一般了,只留下一點淺淺的餘調。
這是他思索時傳達出來的訊號。
影衛低下頭,等待鳳九淵的指令。
昨夜影衛親手打翻那杯帶有異物的酒,其實很早之前,鳳九淵早已知曉。
他确實沒有喝下的必要,但謝玹在,他就有喝下的理由。
不過這個舉動倒真的陰差陽錯地給了李景揚一個錯覺——他鳳九淵久離朝政中心,是一介閑散的、毫無作為的便宜王爺。
風聲一起,窗外簌簌的常青樹迎着風頭,在窗邊招搖擺首,将他烏長的發吹得淩亂,侍者抓了幾下才抓住。
鳳九淵緩緩睜開眼。
“李景揚做這個州府多久了。”他狀似随意地問道。
影衛哪知道這個,頓時心頭一凜。好在旁邊服侍的下人是永州人,又機靈,見旁人答不出,忙道:“回王爺,奴婢知道,大約有七年。”
“七年。”懷遠王緩緩重複,一下一下地摩擦着謝玹留下的那封信,“倒也有些年頭了。”
影衛靜默不言。
但久伴鳳九淵身側,他已明白,鳳九淵既然能問出這句話,就證明,他想要李景揚的命。
哪怕只有一瞬間的念頭。
但,王爺不是還要借李景揚讓另一件事公之于衆麽?
他思踱至此,豈料鳳九淵也與他想到了一處。
那繁雜華貴的最後一層外衣終于規規整整地穿在了鳳九淵的身上,侍者俯身行禮,兀自退去,鳳九淵便負手站起身來。
“秦庭找到謝青彥了嗎?”
聽見那三個字,影衛愈發将頭顱壓低,只盯着自己的腳尖:“找到了。”
鳳九淵:“帶走了?”
“剛帶走。”影衛低聲道,“只是那場面不大好看。”
豈止是不好看。
秦庭雖為一家之主,行事卻十分恣意,說好聽些是叛逆不羁,說難聽些叫不知輕重。換了身黑衣把面一蒙,帶着暗閣裏的幾個暗衛便沖到賊寇的寨子裏去了。
“那倒無礙。”鳳九淵笑笑,“他們那出戲總該演上幾天……”
他緩緩踱步至案邊,将謝玹留的信仔細規整地撫平,而後壓在硯下。
桌案的中央擺着一張空白的紙,鳳九淵緩緩提筆,沾了點墨:“你帶着我的信再去一次寨子,讓他們盡快由暗轉明,出現在李缙的視野裏。餌放久了,容易壞。”
“是。”
“對了,也順便往京城去一封,就說,魚已上鈎。”鳳九淵嘴角噙着溫和的笑,“星瀾既然想入局,那我便退上一步,助他一力。反正他與我的目的一致,都是想李缙死。”
兩封信沒寫多久,第一字的墨跡半幹之際,鳳九淵已然擱筆。剛剛從榻上起來,身上沒什麽飾物,他在身上搜刮一遍沒找到能證明身份的東西,便索性放棄了:“直接将信送過去吧,他們認得我的字跡,還有……”
影衛一一聽着,以為鳳九淵後續還有別的交代,可他左等右等,都沒能等來下一句話。
他大着膽子,将頭微微擡起幾寸,餘光瞥見鳳九淵竟然怔在了案前。
——他還從未見過自家王爺露過這種表情。
空茫、惘然、驚詫。
片刻後,鳳九淵回過神來。即便動作依舊緩慢,但影衛就是在鳳九淵的手指尖瞥到了一絲顫抖。
他将壓在石硯下的那封信緩緩抽出來,目光落在謝玹張牙舞爪的字跡上。
人在哪個年紀,就有他哪個年紀寫字的習慣。
譬如鳳九淵自己,兒時作為世子在王府中快意長大,聽的是經文政要,寫的字随先生,工整中帶着一絲傲氣;少時因家中變故,父親早早離世,行文時便少了些幼時的靈氣與規矩,寥寥草草地抒發自己的苦悶;而現在,若有人看見鳳九淵的字,則定然無法透過紙面看出他的半分性情。
因為現在的他心有城府,滴水不漏。
現在的謝玹,才十七歲。
在鳳九淵的記憶中,他曾見過謝玹做皇帝時寫的诏書。龍飛鳳舞,筆鋒雖有肉眼可見的壓制,但仍能從中看出行草的草,與狂草的狂。
那是三十歲的謝氏皇帝,謝玹。
而如今,尚且十七歲的謝玹,為何會寫出他三十歲時的字?
短短四個字,逐漸在他眼前幻化成蔽眼的黑霧。
鳳九淵的呼吸,漸漸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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