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即便如此,我也愛你
第96章 即便如此,我也愛你
鳳九淵嘴上說的是不會丢下謝玹,實際上做的卻是将人扣住,不放他走。
謝玹來此本來是想替秦庭讨個說法的,誰知自己搭進去不說,還“不小心”捅破了一個秘密。
他尚且身處恍惚之中,甚至覺得自己還在夢裏沒醒。
是地府裏塞不下他們這兩尊大佛,還是閻王爺底下的人手不夠用了?怎麽一個個的,不送他們去投胎,反而将魂魄重新扔回各自的殼子裏了呢?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謝玹一面懵懂地接受了自己重新活了一回這個事實,一面,又在潛意識覺得,興許某一日他一覺睡去,就再也不會醒來。
直到鳳九淵方才說出那些話,直到現在,謝玹才徹底真正相信,自己站的地方并非虛幻。
難怪……鳳九淵早早就來到永州。
他那時還覺得蹊跷,太後只顧着與李缙周旋,還未來得及向鳳家揮下砍刀。一向靜默不言,誰也不得罪的鳳家,怎麽就和太後成為一丘之貉了?
還有……這些天,他的這位九哥哥給謝玹的感覺,比在少時在宮中更為捉摸不透。
眼下,鳳九淵就坐在他的對面。
他的發帶纏在謝玹的手上,發簪也被他取了下來,于是發冠便只能虛戴在頭頂,搖搖欲墜的不穩當,不久前,他索性又将發冠直接摘下來,擱在桌案上。
冠面雕琢的是栩栩如生的金鯉,兩只,一左一右,看樣式與做工就價值連城,但戴在鳳九淵身上,多多少少顯得有些俗氣。
礙于身份,鳳九淵時常是一幅華貴的扮相,環、佩、玉玑等等一概都往身上招呼,要不是鳳九淵儀态好,換個旁的人,怕是一路走來,一路都會叮叮哐哐直響。
當他卸去一身的臃腫飾物,清雅的眉眼在将醉未醉的晚霞中,便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美。
他也不說話,就這麽撐着頭用一種淺淺的目光看謝玹,不讓他站起來,也不讓他走。
謝玹倒不是真的沒辦法走,畢竟這世上真正能威脅到他的人,要麽死了,要麽已經在死的路上。
他回過神來,按捺好方才因太過愕然而上下跳動的心,與鳳九淵的目光撞在了一處。
二人在暗色逐漸蔓延開來的屋內,沉默的像一對相識多年,卻始終無緣相見的共生獸。
“篤篤篤——”
有人敲門。
鳳九淵眼也不眨:“請進。”
是一位年輕的侍者。他端着木盤,正中的位置放置着一個玉瓶,含胸俯首,眼睛很聽話地沒有亂瞟:“王爺。”
“嗯。”
像是有過很多次一般,鳳九淵知道此時有人會進來。他揮揮手讓侍者下去,自己将盤上的玉瓶取下來。
當着謝玹的面,他也不避諱,搖晃着玉瓶從中倒出一粒指甲大小的烏色藥丸,仰首囫囵吞下。
撲面而來的,是濃郁的苦蓮香氣。
謝玹被這縷香氣牽起眼皮:“什麽藥?”
“安神的。”
鳳九淵見他面色淡淡,方才的不悅也未曾消弭,笑道:“我有頭痛的毛病,這藥是母妃為我求來的方子。需每日按時吃,否則次日就不起效了,倒也不是故意當着你的面作秀。”
他這般解釋,謝玹卻倏地站起來:“我要走了。”
上一輩子的事已經随着他的死煙消雲散了,無論是欠他的,還是他虧欠的,都在他生後一筆勾銷。
那些久遠的記憶,謝玹已經不願意再想起來了。
可鳳九淵偏要将這件事攤開來。
他伸出手,輕而易舉地扣住了謝玹的手腕,随後輕輕一帶,便将人拉了回來。
踉跄之下,謝玹跌坐在鳳九淵的腿上,後者順勢将他腰肢一摟,迫使他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與之對視。
鳳九淵:“要不然,我們只把這當成一場夢吧。”
謝玹蹙眉:“……夢?”
“那年我剛出宮返回北疆,汴梁的天氣與溫度都比北疆好,我與母親順着水路北上,在天寒地凍的邊境受了涼。起初,母親以為我只是簡單的傷寒,然而在接下來的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裏,我幾乎都陷入深度的昏睡中,睡到母親以為我命不久矣。”
“後來,到了北疆之後,這場病竟又莫名其妙地好了。母親以為我只是水土不服,找了幾個大夫替我把了脈,開了藥,事情便這般過去了。但是母親不知道……那昏昏沉沉的一個多月的時間裏,我其實……做了一場夢。”
這世上是沒有神仙與妖魔的。
可惜即便鳳九淵心機深沉、算無遺策,即便他翻閱了諸多前人的典籍,無論是神鬼志異還是民間話本,亦或者在坊市間早已無人流傳的孤本,沒有一處記載這場詭異夢境的由來。
在最初既定的軌道上,鳳九淵告別謝玹,啓程回北疆。
因着心底的一點妄念,在離開之前,鳳九淵問謝玹願不願意随他去北疆,答案是一日既往的拒絕。
因為那時的謝玹尚且存着一息茍且偷生的念頭。
随後,鳳九淵離京,在那場回程的路上,夢到了他無法回頭的前生。
在夢裏,他的執念擴張成天羅地網,将尚且還是少年的自己魇在其中。一個月的時間內,無數既熟悉又陌生的記憶,經由夢境,橫沖直撞地塞滿他的腦,摧毀了他所有的理智。
年少成名,肩上冠有懷遠世子的稱號,若是沒有錯處,迎接他的,将是輝煌錦繡的一生。
如果不是那場夢境。
他在那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裏,就過完了自己的一生。
若換做旁人,想必早就瘋了。
可鳳九淵只是落下頭疼的毛病。在外人看來,他只不過是大病一場後,便變得不愛說話了。小小年紀,看人時,眼中仿佛住了另一個人的靈魂。
又或許……他其實早就瘋了?如今住在這幅叫做鳳九淵的殼子裏的,是那個被經年魇在回憶中的另一個人?
“我一直覺得,那是自己的執念作祟……”鳳九淵溫聲道,“直到我重新見到你。”
說起這些,他就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平靜而淡然。
有謝玹在身邊的時候,他眸中隐忍的寒,便窺不見一絲蹤跡。
“你呢?星瀾。”鳳九淵放在謝玹腰側的手極近溫情地摩擦着,“你做了一個什麽樣的夢?”
“你是從字跡認出來的?”謝玹打斷他,“那日你從我留給你的紙條上,認出我的字跡,那本該是做皇帝後的我才能寫出來的,對不對?”
鳳九淵笑道:“嗯,星瀾真聰明。”
謝玹看着他:“那我告訴你,我并非只是做了一場夢呢?”
鳳九淵笑意一頓,背後泛起涼意:“……什麽?”
“我說,我并非做夢。”謝玹一字一頓道,“我是真真切切的,活了兩輩子。”
鳳九淵驀然抽手。
可這一回,二人處境颠倒,由謝玹捉住鳳九淵的手腕,不再讓他退後一步。
“夢境與現實我分得清。我清楚得記得朝堂上那些人醜惡的嘴臉,死在我掌控的閘刀下的人凄厲的哭喊,那些民不聊生、戰火紛亂的年月,曾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出現在的眼前。”
謝玹話音一頓,擡眼道:“還有,你的那一箭。”
“……”
謝玹:“之後,我再睜開眼,就回到了十五歲,也就是三年前。”
鳳九淵惶然站起身,揮袖“啪”的一聲打開門,屋外綴着冬天尾巴的涼風絲絲浸入。
他聲音幹澀,但也極力在壓抑:“……我還有要事,星瀾,你先回驿站吧。”
砰——
下一刻,謝玹抓住鳳九淵的衣領,将他一把摁在了張開的大門之上。
在一般情況下,王爺居住的主屋附近,是不會有下人前來叨擾的。這般的動靜,頂多引來藏在暗處的影衛。可惜玄七知曉今日謝玹在此,早早的就吩咐兄弟們就是死也要藏好,今日只需護好王府的安危,其他動靜一律不要搭理。
于是毫無武功的謝玹,竟就這麽一朝翻身,壓制住了鳳九淵。
那場困了鳳九淵十幾年的夢魇,終于還是在如是經年,這般倉皇的時間裏,反撲而來了。
鳳九淵面色淡淡,心下卻早已是波濤洶湧。
如果,不是夢的話。
謝玹依舊不依不饒:“你說的沒錯,那箭并不鋒利,無法頃刻間便置人于死地。因為上面有機關,嵌入頸骨之後,頂端的機關會彈開,形成兩道倒刺,深深地鉗進下颚與鎖骨之間,除非将腦袋砍下來, 否則那根箭無法取出。”
“……”
“你不知道,是因為我死後,你并沒有将箭取出來,是嗎?”
鳳九淵呼吸漸深:“星瀾……”
“九哥哥,有時候我覺得你像個瘋子。”見鳳九淵頭一回露出逃避的眼神,謝玹覺得有些好笑,“那時李缙代表的李黨,與太後代表的王黨早就争得不可開交了,各種利益錯綜交纏,沒有一個皇子能獨善其身。你以一個親王世子的身份,竟然想要帶我走?你就沒想過,你帶我走,會給你鳳家引來多大的災禍嗎?”
“你并非因為那場夢魇而陷入瘋魔,九哥哥。”
謝玹松開手,雙手攏住鳳九淵兩邊的側臉,深深地看着他:“你本就是個心高氣傲、桀骜不馴之人,只是道貌岸然地披了一副雅致的皮囊。”
“所以,不要把這種事怪在我頭上。”
鳳九淵伸出手,又想要去摸謝玹的喉,卻被一掌拍開:“我還沒說完。”
“你我一起長大,雖說我那時年紀小,不懂看人臉色,但識人的本事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鳳九淵。”謝玹叫他的名字,“你是覺得,我會恨你,對嗎?”
鳳九淵滾了滾喉,幾乎維持不住溫和的假面。
經年累月被擠壓在胸口的妄念,在一次漫長的夢境、一場亘古的思念、一次生死的界限之後,是決堤的情意。
“我不恨你。”謝玹吻向他,“我愛你。”
怎麽會恨呢?
這世上懼他、怕他的人多如牛毛,觊觎他外貌與地位的人亦是數不勝數,鮮少有人會愛他身上的枷鎖,愛他那顆不屈不撓的靈魂。
鳳九淵是其中一個。
處在下位的鳳九淵,仿佛被凍成一副冰雕,素雅的面孔在晚霞的映照之下,猶顯現出透骨的蒼白。
謝玹吻得很輕。
鳳九淵比他高上許多,即便被他壓在牆上,謝玹也需墊起腳尖才能含上他的嘴唇。
起初,對方并未松懈。謝玹只好伸出舌尖,沿着鳳九淵微涼的唇縫往裏鑽。
說起來,那一日的一夜歡愉,多少都帶着一絲利誘與交易的味道。就連親吻,都好似在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謝玹吻技一般,畢竟平日裏都是旁人伺候他的份兒,良久之後,鳳九淵仿佛才像回過魂,擁住謝玹,翻身做了主人。
人生最難得一知己。
許多年以前,鳳九淵在小小的謝玹身上,看到了半個知己的影子。
可惜命運無常,他們各自被洪流推着向前,沒有抓住那只影子。
而今,無常的命運又抓住他們的手,摁着他們的頭,将他們重新帶到時間的彼端。
鳳九淵溫柔地吻着謝玹,心道:不晚。
謝玹被他高超的吻技親的喘不過氣來,好半晌才掙紮着從懷裏爬起來,張口便是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所以你想反,是不是?”
鳳九淵:“……”
謝玹:“你不願意得見這一世的我再次坐上皇位,所以來永州,夥同太後誅李缙,滅蕭氏,甚至想在宮中尋覓一些獵物,為你今後的打算鋪路。”
鳳九淵張了張嘴,試圖解釋:“其實……”
謝玹卻笑道:“即便如此,我也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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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