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花倦(1)

第一章

若不是有桃花從院牆上微微斜了出來,段雨煌絕不會承認這已是初春的時節了。

南方三月的天氣還微微有些冷,空氣中彌漫的全是雨後微微潮濕的氣息。一旁的小馬不知怎的打了個噴嚏,噴了段雨煌一臉唾沫星,讓他的心情又差了幾分。他不情不願的伸手将那只小馬的毛捋順,就聞見那小馬身上傳來磨坊的腥臭味。

他向後退了一步,不再願意去碰這個牙齒發黃還有些跛腳的小東西,對着後院大聲喊了一句。

“哥——你給了我什麽個玩意兒啊!”

段雨煌人生的前二十年算得上風流倜傥惬意萬分,家裏是巴陵城赫赫有名的段家,段氏三代為官,到父親一代雖是單傳,但段世文已經是從三品的上州刺史,娶的是安宏郡王的嫡女為妻,家財萬貫不說,論地位也是尊崇的。

雖然段家一直子嗣無多,但好歹在段世文四十歲上生下了段燭塵段雨煌一對孿生兄弟。段世文常年在外為官,将段氏兄弟安置在家中與一位江湖客學些武藝,再又找了個失意的文人教導些詩詞歌賦,便覺得算是妥當,因此常常三五年才回來看一眼。

段雨煌習慣家中無父無母,算不上放肆縱意,也頗為惬意快活的,可過了二十歲生辰,哥哥偏說自己該懂得些規矩,便事無巨細的列了一張清單,寫上了二十來項該做的、該習的、該練的。段雨煌固然發了一夜牢騷,但這哥哥的話,還是要聽的。否則燭塵兇起來,搞不好是要拿戒尺抽手心。

這兩個兄弟除去家世,也被人津津樂道了許多年,兩人相貌都不染俗世風姿綽約,在武藝文學上皆頗有造詣,雖然跟的是一個不知名的閑散浪人,但将其內功心法折雲決學的出神入化,在藏劍的名劍大會上,二人合手甚至将江湖中那些諸如七秀坊、天策府或是少林寺的弟子都打了下去。聽說十八歲上,二人不知從哪裏尋來了塊寒冰玄鐵,将其一分為二之後,托了藏劍山莊交好的工匠,哥哥燭塵打了把幽闕劍,弟弟雨煌鑄了一支穹崖筆,從此江湖中幽闕劍尖所指之處,必定有那穹崖筆的一點墨痕。

江湖中不少人将這對兄弟傳的如同天下無雙的公子一般,可有一件事恐怕只有這二人知道,對外說是琴棋書畫十八般武藝無所不能的段雨煌,唯獨不會騎馬。

這簡直是個笑話。

從小到大,段雨煌就為這件事傷透了腦筋,哪怕是在乖巧的一匹驽馬,他坐在背上都會跌下來摔的鼻青臉腫,久而久之,見到了馬便會有些發怵。只有坐在燭塵的馬上,他才能安穩下來,甚至有時趕夜路,能直接趴在燭塵背上美美的睡起來。

雨煌在徹底放棄之後大手一揮,說反正有哥哥燭塵在,坐他馬背上就是了。燭塵倒只是一直笑,有幾分寵溺又幾分無奈的看着他:“我帶着你走江湖也好,以後求官問仕也好,都不打緊,只是哪一日你娶妻成家,總不能跟在花轎的前面用走的吧?”

雨煌慵慵懶懶的靠在一旁的軟塌上,扯了一把快從身上掉下去的貂皮軟毯對燭塵笑了:“我怎會用走的,我當然還是坐你馬背上,大不了,我與你成婚如何?”

燭塵自然沒理他這些瘋話,只是告訴他等來年開春,學騎馬這已必定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若是我不肯呢?”雨煌還是窩在暖處,對他似笑非笑的問。他的眉眼笑的彎了起來,眼睛裏透出清亮的顏色,仿佛一泓泉水在裏面極有靈氣的淌。

燭塵看着他的那雙眼睛,微微俯下身看過去:“若你不肯,我便将你那雙眼睛給剜了去。”

這句恐吓讓雨煌在三月天裏也打了個冷顫,他裹着厚厚的長衣,脖子上還圍了一個狐貍皮圍巾,将自己包的嚴嚴實實。他拽着那匹還不如自己高的小馬站在一株桃花樹下邊,一想到将要去郊外學騎馬,連賞花的興致也少了。雨煌心高氣傲的很,心中唯獨給燭塵留了一個龍椅似的座位。他向四處張望,才見燭塵騎着一匹雪白的良駒出現在面前,不知比身旁這個昨天還在拉磨的小東西強上多少倍。

燭塵一襲白色長袍,頭發絲縷嚴密的在頭頂挽了冠,上面扣着一個清澈雪白的玉石。他的身材纖瘦骨骼修長,雖然與雨煌容貌分毫不差,但少了一分輕狂桀骜,多了一分溫潤雅正。春初的風微微的吹動,雨煌擡頭看他,全然不知幾片桃花吹落在自己發端。

燭塵騎着馬過來,伸手從他頭頂摘去了那幾片花瓣:“每日散着頭發,也不将衣服穿的周正些。”雖然是教訓,但語氣依舊是溫和的:“還有,你穿這麽多,哪裏是踏青,分明是去過冬。”

雨煌任他在自己耳邊碎碎念着一些無巨細的事情,要麽是夜間該早歸不要飲酒,要麽是昨日裏又見他養的鹦鹉滿院子亂飛,要麽是他上個月着手準備畫的春日桃花圖也該動手。雨煌牽着小馬坐在他的馬背後面打着呵欠,穿過街巷才發現自己一身棉被一樣的冬衣着實紮眼,也的的确确将自己悶出了一身喊。燭塵無奈勸他脫了早早感受春意,雨煌卻死咬着天氣還冷不肯放手。

“你答應過我的,這學騎馬可得從我覺得暖了那日開始。”

至郊外有了微風,雨煌才覺得自己好受了一些,巴陵桃花林甚多,這個時節便開的極豔,燭塵下了馬想讓雨煌先騎小馬試試,他卻還是不肯,拉着燭塵的袖子扯東扯西。

“哥哥,哥哥,你看着桃花開的真是漂亮。”

“哥哥,你看這猴子都在這桃林裏亂竄。”

燭塵不理他信口胡說,只指着馬背讓他自己往上爬。雨煌對着馬有着幾乎天然的惶恐,他捂着額頭好一會兒,又想起了什麽似的開口:“哥哥,你可記得關于桃花有什麽詩麽?”

燭塵對他這一套已是見怪不怪,随口答道:“倒是不記得什麽詩句,唯獨還惦記着你那畫上的‘桃花散盡。”他一說完,便直接上前一步,将雨煌抱起來向小馬背上堆上去。

雨煌被他往馬背上塞,有些慌亂的掙紮,還好腦子活絡,笑着回了燭塵一句:“我要說,便是‘他年我若為青帝,報你桃花一處開。’”他說完,還低頭在燭塵臉側輕輕吻了一口。

等燭塵有些惱羞成怒的醒過神來,雨煌早就大笑着跑往了桃林深處去。

就這麽一鬧,雨煌生生的将學騎馬這件事情又往後推了一段日子,他說這滿山桃花太豔讓他瞧着覺得心煩,不如等桃花謝了結了果子再說。燭塵扶着額頭本不想答應,可誰知道許久不見蹤跡一心仕途的段世文卻發來了一紙函文,讓燭塵前去揚州一躺。這下雨煌真的逃掉這該死的馬術課,一路将燭塵送到了巴陵城外,還不忘對幾年未見的父親歌功頌德一番。

不過雨煌在燭塵将走之時還是拽住他的雙手,囑托他務必早些回來。回去的一路上雨煌才發覺自己并沒有了什麽玩耍的性質,仔細想起來,這些年多少有趣的事情,都是與哥哥一同做的。

雖然燭塵骨子裏肅穆嚴謹不容差錯,可雨煌一旦哀求起來,也陪他做過不少荒唐事情,例如在揚州将一個被賣入青樓的女子偷出來送往七秀坊,在君山腳底下殺了不少冒充丐幫搶劫的惡丐,一樁樁一件件,都有兄弟二人的痕跡。雨煌回到家中自覺無聊苦悶,便把那宣紙鋪開,想将去歲剛剛起筆的春日桃花圖畫完,也免得哥哥回來說自己雖然手中天天握着一支筆,卻不沾文墨,簡直是罪大惡極。

雨煌窩在書房裏将那張桃花圖細細的描繪,卻總覺得少了幾處神韻,他也并不是什麽勤快的人,決定等燭塵回來再做商議,便叼着筆又躺在了桃花樹下飲着薄酒看風景。

日子一天天過去,桃花越開越盛,擡頭便看見一片極其豔麗的緋紅色,段雨煌真真切切的記得,那一天是開元二十年四月初七,芳菲盛郁,滿目蔥榮。

他從後院中伸個懶腰出來,便看見大門被人一腳踹開,他愣在當場,還沒回過神來就發現禁衛軍整裝齊備的将整個院落圍了起來。

為首的大約是個将軍,一身铠甲不怒自威,他對雨煌随意的抱了個拳,言簡意赅的開口:“這裏可是上州刺史段世文段家?”

雨煌微微眯起了眼睛,點了點頭,還沒等他開口問出一句“你是?”,便看見那将軍一擡手,幹脆利落的放出一句話:“殺。”

一切不過電光火石頃刻之間。

雨煌還未将此事理出一點頭緒,便看見幾個禁衛軍的長矛已将家丁侍女的胸口穿透。血飛濺在一旁的白色磚牆上,血腥的氣味即刻蔓延開來。雨煌有些慌亂,但還是一掌将放在石桌上正準備畫畫的穹崖筆給拍了起來,他執筆飛轉,幾點墨汁彈在禁衛軍的長矛頂端,已将幾個人的力道給生生頂了回去。

将軍看了并不驚訝,只是微微一笑:“不愧為段家二公子穹崖筆雨煌,武藝之高名不虛傳。”

被他人道出名姓而自己卻一無所知,雨煌有些微的惱怒,他開口想問對方究竟何人,那将軍卻又搶先一步開口。

“在下是神策軍都統宋欽勻,令堂段世文夥同安宏郡王意圖謀反大逆不道,如今聖上下旨決令全家抄斬株連九族,若有得罪之處,還請二公子見諒,在下不過是執行公務。”他說的客氣,語氣中透着一股令人發寒的涼意,他似乎想起了些什麽,從一旁的侍從手中取來一卷金色的龍紋卷軸。

“這裏是聖旨,你要看看麽?”

雨煌接過聖旨,展開的時候手有些微微發抖。這件事情猝不及防讓他覺得有些不真實,可手中的聖旨真真切切就寫着“株連九族滿門抄斬”八個朱色的大字。他将聖旨合上問那宋欽勻,聲音有些微微的發抖:“那我哥哥燭塵呢?”

“你是說段燭塵?”宋欽勻想了想,無所謂的一笑:“他當時在揚州的話,應當是死了罷。”

應當是死了吧。

死了吧。

這幾個字如同尖刀一般剜在他的心口上,他覺得腦袋有些眩暈,幾乎都有些站不住。他原本還在想着該如何将燭塵逼他上的馬術課再往後推遲那麽幾日,可如今……人居然不在了?

宋欽勻看着他似乎有些不對勁,伸手握住了腰間的佩刀。但就在一瞬間,他看見漫天墨點如同暴雨一般灑出,先是墨色,然後被血染成了極其鮮豔如同春末桃花般的紅。

剎那煙雨朦胧,誰料殺伐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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