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忘掉吧,真的忘掉。”
真的忘掉嗎。
“我們重新開始。”
還能重新開始嗎。
“接下來的記憶,一定是最美好的。”
你是不是又在騙我。
“康時,我喜歡你。”
……我還能再相信你嗎。
他半開的眸子穿過了妻子的臉。
視網膜失去了投影功能,什麽也沒能留下。
尚且還存在,卻好似無有感知了。
“你看到沙塵在空中翻滾,咆哮的風撕裂了幹癟的枯樹。”
【這裏也曾擁有一片森林。】他聽到自己說。
“寒夜将至,你感到了寒冷。”
【我能看到沙塵的顏色,黃褐偶爾淺金。】
“你意識到此處已經不再适合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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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後面一定藏着天光。】
“你必須要遷徙。”
【黑暗并未完全降臨。】
肖津額頭滲出汗珠。他的精神世界太強大,即便已經一片荒蕪,可依舊堅韌不拔。
“你感到了饑渴,口幹舌燥,你開始向前跋涉。”
【白日熱氣蒸發,夜晚寒冰凍沙,地底有水。】
“你知道前方有一處果園。”
【這裏還會下雨。】
“累累碩果汁水淋漓。”
【我能等到我的甘霖。】
呼吸壓抑在昏暗的空間內,他的額頭突突跳了起來。
沒有任何精神科醫生能在患者不願的情況下進入對方的意識,更何況如今的患者一樣是精神科醫生,這于他來說是一場拉鋸戰,他必須足夠碾壓對方,才有可能成功催眠。
“在到達果園之前,你就會看到一條蜿蜒的溪流。”
【裸露的岩石上巨流沖刷的痕跡,我曾擁有一個瀑布。】
“你急需要水源!”
【我早已習慣饑渴。】
“繼續留下來,你會死去。”
【這是我的選擇。】
細細的抽氣聲響了一息:“你的愛人在前方果園等你。”
【她很好就夠了。】
“她在等待自己丈夫的歸來。”
【她會尊重我。】
“她憂慮,夜不能寐,她決定前來找你。”
【……不要。】
“你看到了她的身影。”
【不要。】
“繼續留下,她将與你一同經歷嚴寒與饑餓。”
“不要……”他痛苦地擰緊了眉心,修長的五指将被褥擰成狂亂的曲線:“不要。”
“她擁抱了你。”
【……】
“你看到了她美麗的臉,因為尋你而憔悴不堪,嘴唇幹裂出血。”
【……】
肖津嘴唇發抖,目光死死聚攏在某一處:“你很擔心她。”
【我很擔心。】
“你不願看到她因你而受苦。”
【我不願。】
“你将随她前往新的家園。”
他的睫毛無助地顫動了起來,手指放松又抽緊,骨節微微發白。
“她愛你。”
【她愛我。】
“她需要你。”
【她需要我……】
“她希望你健康無憂,想與你相伴終老。”
【她希望我健康無憂,想與我……】
他的手指再次揪緊,光潔的額頭暴起青筋。
“夜來了,寒冷讓她發起抖來,黑暗讓她感到畏懼。”
【……我會抱住她。】
“她将凍死在你的懷裏。”
【……】
“她意識不清,開始喊你的名字。”
“你開始明白,自己不能再猶豫。”
“你還可以堅持,但她會死。”
精神世界的稍有松懈,泥土便瞬間流失,滿無天日的黃沙一擁而上,将本就枯朽的樹木吞噬殆盡。
男人臉色蒼白地放松了下來。
他像是被注射了肌肉松弛劑一般,一點一點地,松開了緊攥的床單,然後,随着黃沙與幹癟的枯樹一同陷落。
視線中再也沒有任何顏色。
沙塵的黃褐與淺金也瞧不見了。
那抹天光徹底消失。
黑暗完全降臨。
【……我願前往她的果園。】
肖津臉色慘白地癱軟在椅子上,他劇烈地喘息,頭痛欲裂。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緩緩被拉開,池柔柔立刻站了起來。
肖津眼眶通紅地望着她,一言不發。
池柔柔的眼睛逐漸亮了起來:“成功了,是嗎。”
“你滿意了。”
池柔柔嘴角上揚,她立刻繞過對方,卻忽然被他握住了手腕。
肖津凝望着她:“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當然。”池柔柔說:“我已經跟所有人斷了,肖津,你我也一樣。”
“他的精神比你想的更為強大,我能成功是因為他最終選擇了配合,這種情況下,只要幻想破滅,他就随時可能想起一切……池柔柔,你真的能騙的了他一輩子嗎。”
“我不會再騙他。”她眸光流轉,彎唇道:“相信你也不會再騙他了吧。”
肖津嘴唇動了動。
同為精神科醫生,他太清楚今日的事情意味着什麽。
“你覺得一切看上去很理想是嗎。”他說:“對于他來說,接下來的日子就是在黑暗虛空中走鋼絲,他的精神世界完全塌陷了,一旦墜落……後果不堪設想。”
“我不會讓他墜落。”池柔柔很堅定,她做什麽事都這麽堅定:“我真的會好好對他。”
“池柔柔……”
“做都做了,不要再婆婆媽媽了。”池柔柔掙開了他的手:“以後不要再出現,這是你作為朋友最後能為他做的事了。”
肖津低頭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掌心,這段游走在良心與本能之間的煎熬歲月,就這樣結束了。
他忽然有些恍惚。
他是什麽時候喜歡上池柔柔的,又是什麽時候開始嫉妒的。
明明康時把他當做最好的朋友,視他為值得尊敬的兄長,可他卻在不知不覺間,被那個追求他的女人迷了心竅。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球場上打球,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她在追康時,因為比康時高一屆,他的生活圈子與康時并不完全重疊。
有人笑着對他說:“那邊美女是不是在看你。”
他瞥了一眼。
就那一眼,心中忽然就有了期待。
她是來看他的嗎?
他一邊想,一邊更加努力地展示,幾個朋友都吃驚了起來:“幹什麽你,不是說好的随便玩玩嗎,這麽認真幹什麽?”
他有些擔心被發現自己的心思,故作雲淡風輕地回應:“突然技癢,怎麽了?”
“得了得了差不多了。”很快有人氣喘籲籲地坐在地上:“兄弟,拉一把。”
他看也沒看一眼,徑直走向一側的階梯。
他看到她站了起來。
淡藍色的長裙下擺是一片松散的荷葉邊,露出來的半截小腿均勻細膩,款式素雅的高跟鞋一下下落在他眼前的臺階上。
她真的在關注他。
他佯裝不在意的樣子,拿起自己衣服旁邊的礦泉水,聽到她柔軟的嗓音響在耳邊:“你是康時的好朋友吧?”
他才意識到,她只是因為康時才關注他的。
他本以為自己不過是因為她過于美麗了些,所以不自覺地給予關注,他相信自己很快就會忘記那一剎那的悸動。
他是聽過池柔柔的大名的,她的美麗全校聞名,為她心動的不只是他一個。
可人皆是會攀比的。
如果只是別人跟池柔柔在一起,那個人距離他很遙遠,他也許只會羨慕,不會去想什麽。可池柔柔追的确實他最好的朋友。
他自認自己總比康時知情識趣的多,也比他更會調情。他此前一直覺得康時冷冷淡淡還挺酷的,但他逐漸就發現,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無趣的人,池柔柔為什麽會喜歡這麽無趣的人。
他知道池柔柔劣跡斑斑,心中難免唾棄。接觸心理學之後,他意識到自己也只是一個庸人,有着所有人的劣根性,一邊清楚她不是什麽好女人,一邊又不受控制地想,自己怎麽就無緣與這樣的壞女人纏綿悱恻。
他清楚康時本性較為老實,擔心他被池柔柔騙到,一直在勸他遠離,他認為自己沒有錯,哪怕他心中也喜歡池柔柔,可池柔柔的确是個壞女人,他的确不希望她傷害自己的好友。
他踩在情緒與理智的鋼絲上,走了三年。
直到有一天,康時在一次見面後告訴他:“我有女朋友了。”
他手裏捏着冰啤酒,整個人忽然一涼,又接着一熱。
“誰啊。”他笑了一下,即便他已經意識到了什麽。
“你知道的,池柔柔。”康時抿了一口杯裏的酒,有些無奈道:“沒聽你的,很抱歉。”
“有什麽好抱歉的。”他先是故作灑脫裏舉杯,道:“好兄弟,恭喜你脫單。”
“謝謝。”康時也笑了起來,他素來冷淡的眼神裏有了一層柔和的光,那光因為喜歡的人而存在。
他忽然就心絞痛了起來,難以言喻的情緒從心底升起,随手抓起桌上的烤串,他道:“之前我也不是非要阻止你,但你也知道,關于她的傳言很多。”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康時很真誠:“不過我既然已經做下決定,就是接受她此前的一切,我相信以後不會再有那種傳言了。”
他這樣,算是直接截斷了肖津又想說起池柔柔作風不良的話頭。
既然已經在交往,已經交付了信任,就不會在左右搖擺,懷疑她,評說她,這是康時給予女友基本的尊重。
肖津只能舉杯:“好!祝福兄弟。”
有那麽一段時間裏,池柔柔的确如他所說,沒有任何作風問題。
能讓池柔柔這樣的女人收心,私下議論起來,嫉妒的男人不止是肖津一個。
他從別人的臉上看到了醜陋的自己。
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壓下所有的感情。
他們結婚的那天,肖津也去了,看着自己暗戀的女人穿着潔白的婚紗與最好的兄弟走入婚姻殿堂,他臉上微笑着,心裏卻感覺在淌血。
鬼知道他為什麽喜歡池柔柔。
但他知道自己必須放下所有的念頭了。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池柔柔出軌了。
他先是憤怒,然後又不可抑止地欣喜,最後是唾棄。他怎麽可以因為自己的好友被妻子背叛而欣喜……他迅速分析了自己的心理狀态,明白這是不對的。
他強行壓下這些,用理智去尋找方法。
他準備告訴康時這件事,但當把他約出來之後,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只能旁敲側擊:“怎麽樣,現在有了嬌妻,日子快活多了吧。”
康時很輕地笑:“還好,我們都有彼此的生活。”
彼此的生活,就是你每天規規矩矩兩點一線,而她在生意場上情人遍布。
他覺得諷刺,有一瞬間,他的确是為了康時而感到憤怒的。
但他最終什麽都沒有說。
他寒着臉去找了池柔柔,警告她收斂這種行為,否則他會告訴康時這件事。
池柔柔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在威脅我嗎。”
“你為什麽這麽對他?”
“肖津。”她沒有回答他,而是笑着反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毫不猶豫地否認:“胡說八道。”
“如果你承認的話,我可以給你留個位置。”她欺近,他後退,呼吸發緊。
池柔柔的身量比他矮,這導致她與他說話,一定要微擡下颌,這讓她看上去很高傲,但她一點都不傲慢。
就像女人都喜歡霸道總裁在自己面前變身奶狗,男人也喜歡池柔柔這樣在外面仿佛不可一世的女人在自己面前露出撒嬌誘惑的一面。
“肖津。”她柔軟的唇瓣近在眼前,眼眉嬌媚柔軟:“你喜歡我嗎。”
喜歡。
他喜歡她。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
可池柔柔的話的确引誘了他。
他也可以成為她的男人。
他也可以擁有她……哪怕不能獨占,只是擁有,對于暗戀了她五年的他也是一種慰藉。
他在道德的底線搖擺,最終堕落。
他背叛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他開始越發地關注康時,他知道了康時的痛苦,他勸他離婚,肖津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有沒有自私的成分存在,但他努力理智了。
如果很痛苦的話,離婚不是很正常嗎。
這些自私夾在在為康時好的情緒裏,理所當然地促成了他勸分的行為。
得知康時已經知道了他們的事的時候,他整個人忽然如墜冰窟,但很快,池柔柔告訴他,他失憶了。
他全身的冷汗蔓延出來,黏在身上散發出冷意。
他發現他呼了口氣。
失憶了,很好,這樣很好,他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麽面對他。
可沒過兩天,池柔柔又給他打了電話。
那一日,她的聲音帶着些凝重:“他的失憶可能是裝的,肖津,他對我已經有應激反應了。”
他再次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血液。
他想起好友蒼白消瘦的臉,想起他在診室裏注射藥物的模樣,心中再次恐懼了起來。
“……我,我能,做些什麽。”
“讓他真的忘記吧。”池柔柔顯然已經深思熟慮過了:“肖津,如果你也不知道怎麽面對他,那就真的讓他忘記吧。”
池柔柔提出強制催眠的時候,肖津整個人像是猛地被紮了一下,毫不猶豫:“不行!”
池柔柔說:“他現在這個樣子,你不怕嗎。”
她問完,又說:“他如果不忘記,也許還會自殺。”
又是這樣。
他又一次被逼到了理智與情緒的邊緣。
理智告訴他,這樣做可能會完全摧毀他,但情緒卻在說,他會再自殺的,你要為了他着想,這樣做的确是好事。
可是很快,他的理智又在反駁:你只是為了自己的私心,你明明知道這樣做可能對他造成的傷害,可卻因為不想面對摯友決裂的結果而選擇了這條路。
肖津,你個懦夫。
他緩緩将空蕩蕩的掌心握緊,那是她留下的最後的溫度。
結束了,他依舊只是一個懦夫。
而好友……他又一次破釜沉舟,選擇了最後的信任。
他總是那麽坦蕩,好像從來不畏懼受傷,就像當初他選擇與池柔柔在一起時那樣。
信任了,就是真的信任了。
他是怎麽做到的啊。
怎們能做到,在這一切發生之後,依舊還能初心不改。
也許,這就是他是丈夫,而他只能是情人的原因吧。
池柔柔一直趴在床邊等丈夫醒來。
他的眼窩有些凹陷,薄薄的眼皮上,睫毛依然很長。
她就知道,康時從來不會讓她失望,他是真的想要忘記一切,而她幫了他。
他一定能從她的行為裏,感受到她的喜歡。
她也會學着去愛他,以後再也不傷害他。
潔白的手指輕輕撥了撥男人頭頂的短發,她噘着嘴湊過去,很輕地親了他一下。
天邊露出一抹魚肚白的時候,康時醒了。
半拉的窗簾外,可以看到月季桔色的花瓣,肥厚美麗。
他陷在柔軟的床鋪間,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像是挨不着地。
身側傳來動靜,他偏頭去看,一個女人正壓在床邊,手指輕輕搭在他的掌心。
看着有些熟悉,他不知她是誰,可只是看着她,卻有種很異樣的感覺……
就像,錨。
幸運與苦難所系,心之航線的終點。
他很意外自己會對一個陌生的女人産生這種感覺。
他撐起身體坐起,下床推開窗戶。
陽光還沒有出來,植物尚未經歷過光合作用,呼吸道裏的空氣有些混沌。
他看着那束月季,目中升起迷霧。
“老公……”夏日的微風吹入室內,池柔柔鬓角頭發晃動,她迷迷瞪瞪醒來,擡眼朝他看。
黑夜之後,大陽初升,站在窗前的男人回過了頭。
背光而立,他的身影猶如黃沙之中不屈而筆直的白楊,臉龐曲線在陰影中柔和下來。
“原來,我們是夫妻嗎。”
她坐直了一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是。”
“難怪。”
“難怪什麽。”
“……”他抿了下唇,道:“沒什麽。”
“什麽啊。”她爬上床翻過來拉住他的手,目光灼灼地來看他:“什麽,快說。”
“就是……”他不自然地往旁邊看去,又的她的拉扯下重新看她,她美麗而熟悉的臉龐實在過于讓人心動,于是他又移開視線,神色微赧。
“看到你……突然覺得很幸運。”
池柔柔的眼睛裏猝然燃起了焰火。
他悄悄看她,瞳孔映出她眸中焰火的顏色。
唇眼皆彎了起來。
作者有話說:
是這樣的,這本并不是單純為了滿足某些XP而創作的,沖着渣女來的也可以看,但希望仔細看完排雷,另外不建議在別的地方把此文當做爽文推薦,真的不爽,真的不爽,真的不爽,從來沒打過爽文标簽。作者不控任何人,基調虐男但并非就不會虐女,只可能篇幅問題,另外男主是人不是狗,我創作出來的角色都有付出我的感情,我有我自己的看法很正常。
評論區我不太會管,大家随意,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人生觀,作者也一樣,不要逮着作話發言不放,尊重每個人的發言權,謝謝大家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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