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池柔柔從飛機上睜開眼睛時,池心的臉色也猝然轉為蒼白。
她慌亂而無措地看向自己的醫生:“她來過了,是嗎。”
池柔柔揉了一下眼睛,因為睡了一覺,她鬓角的頭發微亂,臉上露出少女般的憨态。
康時把杯墊上始終溫着的水遞過來,池柔柔喝了一口,道:“是不是快到了。”
“沒有,你沒睡多久。”
池柔柔看向他。
他的側臉已經可以看到清晰的下颌線,偏頭過來的時候眼睛似乎也變大了很多,但并沒有顯得很精神,反而因為雙眼無神而越發頹靡與憔悴。
也許池心在塑造他的時候借鑒了她的心理醫生的外貌,池柔柔隐約覺得他們完全相同,可那張臉在面對她的時候卻給她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就算康時只是安靜地坐在她身邊,看也不看她一眼,池柔柔都覺得自己與他相識很久。
她想起與自己相同的那張憔悴的臉。
她與他似乎在這一刻重疊在了一起。
可是,池心為什麽要把幫助自己的心理醫生寫成受害者呢?這件事康晗顯然也是知道的,是他故意在引導池心借用創作來發洩嗎。
“老公。”
“嗯。”
“你會為了治好一個抑郁症的病人,鼓勵她以自己為原型創作,并在書裏對你進行傷害嗎?”
雖然康時不記得自己經歷過什麽,但醫生說他還記得一加一等于二,學過的東西并沒有忘記,所以池柔柔推測他應該可以解答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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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她并不是覺得康時的想法就一定能對上康晗的想法,只是同為精神科醫生,他們治療的手段可能多少會有一些相似之處。
“精神科主要致力于心理治療,如果患者能夠自己排解發洩,無論任何方式都值得嘗試。”他簡單解釋,腦中閃過她曾經提到的‘劇情’二字,心中隐有警覺:“為什麽問這個。”
“做了個夢。”池柔柔重新把腦袋靠在他的肩膀,合目道:“一個很離譜的夢。”
她又提到了離譜。
就像上回她吃驚地說起那個出軌的離譜的男人。
劇情。
創作。
……池柔柔雖然覺醒的很晚,但似乎比他對這個世界知道的更加清楚。
假設把自己的這個世界當做一個抑郁症患者創造的世界,什麽樣的患者會對男人抱有這麽大的敵意?而轉而鼓勵支持池柔柔這樣的女人?
他想起這個真實的社會。
他在成為醫生的那幾年裏,接待過多位因為丈夫出軌而無法自行排解的女性,非常諷刺,作為精神科醫生,哪怕他本人就深陷在這樣的旋渦中無法抽身,但他還是在努力幫助那些女性獲得解脫。
當局者迷,心理醫生也是不可避免,曾經有一段時間,他必須要跨越半個城市去尋找別的醫生去治愈自己的心病,但每次坐在前來求助的病人面前時,他又必須做出一切盡在掌握的模樣。
他要拿出最親切的态度面對患者,體貼備至地引導他們打開心靈,然後面不改色地接受所有的負能量,再幫助對方找到解決方法。
心理醫生,就是患者的垃圾桶。
剛開始的那一段時間,他尚且可以分得清工作與自己本身,因為有段時間連續接受了三位女性患者,他還專門去查了一下男人在社會上的出軌率,并且在論壇裏看到了很多不同身份的女性發言。
根據他的分析,婚姻幸福的女性聽到這種事情多會幫忙痛罵一番,擁有同樣遭遇的女性則有的滿含怨氣有的自我寬慰有的是已經被迫接受現實,未婚女性也許因為本身不受束縛,則更能代入。
但多數發言的人裏,患有心理疾病的基本都是親自經歷過被出軌的女性。
如果,這個世界是一個抑郁症患者創作出來的。
那麽一切就都有了完美的解釋。
不同的患者在極端情況下會通過不同的行為排解負能量,就像心理醫生發現自己的心理出問題之後會下意識尋找同行幫助,困于家庭的人可能會通過反複做家務來排解——這兩種情況康時都有經歷,他的強迫症就是在近兩年才出現的。
那麽,如果患者是一個作家呢。
她會創作出池柔柔這樣的女性就不奇怪了。
她會故意傷害康時這樣的男性也相當合理。
一個人,如果是為自己的經歷而痛苦,那麽只要事情無法得到解決,她就很難找到宣洩口,她的心裏就像壓下一塊巨石,或者會感覺自己喉嚨裏被強塞了一塊淤泥,整個世界都會變成一層一層收緊的膜,除非那層膜撕開,否則她便只能一直保持窒息而不致死的狀态中難以解脫。
但一個人,如果是為了別人的經歷而痛苦。
她會很輕易地找到宣洩口。
性轉之後讓她認為自己經歷的一切,同樣也在傷害她的群體的人中發生,這多多少少可以讓她心理得到平衡。
也許她曾在寫的時候為康時的經歷哭泣過,但她的關注點會更傾向于自己寫下這個故事的主視角,創作出來的女人才是真正能讓她感到被注射藥物一樣的寧靜與輕松。
如果她的生活很艱難,那麽寫下故事的那段時間裏,毫無疑問是讓她短暫離開現實、消耗掉煎熬的最好方式。
是以,創作排解負能量的方案是可行的,心理醫生是有可能建議的。
他看了一眼妻子美麗的容顏。
她是怎麽知道這一切的呢。
她做過出軌的夢……他是不是可以大膽推測,她見到了那股力量的源頭。
可是,如果僅僅只是作者通過文字操控這個世界,倒也還說得通,但池柔柔怎麽可能去到作者的世界呢。
她一覺醒來提到精神科醫生,并做了個夢。
這個時間。
他的目光掃過池柔柔腕上的女士手表。
如果是患者,這個時候的确是問診時間。
以池柔柔的性格,她到哪裏都不可能收斂自己,要她扮演一個因為被男人磋磨而備受煎熬的女人基本不可能——除非那個男人哪裏能夠吸引她,她也許會像貓逗耗子一樣陪對方玩玩。
哪怕他相信她覺醒之後是真的愛他,可他也清楚池柔柔頑劣的性格不會輕易改變。
如果他是那個醫生,他會怎麽應對這種事。
池柔柔是作者的副人格,這幾乎毫無疑問。
假設作者通過文字操縱他服從設定的理由成立,那就代表他們的世界的确是一本書,他亦清楚自己的存在,所以人格之說理應只針對另一個世界的世界觀。
那這個世界呢,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他一時恍惚,又颦緊了眉。
還有。
那股力量——劇情,有沒有結束呢,他的世界處于何種情況。
他在其中扮演什麽角色。
池柔柔。
在明知他也一樣覺醒之後,為什麽不與他分享這些事。
他的嘴唇又不自覺地抿緊了。
她在想什麽呢……她什麽時候可以稍微對他坦然一點。
為什麽要隐瞞他呢。
他逼迫自己壓下這些讓人不安的想法,重新望向窗外蔚藍的天空。
池柔柔忽然道:“媽,要水。”
方曼聽到聲音,只好走過來拿起桌上的杯子,重新接了杯水遞過來給她。
池柔柔喝了兩口,然後朝他遞過來,道:“你要不要喝點。”
“不用。”
“還是喝點吧,你嘴巴都幹破皮了。”
他的嘴唇确實有些幹燥,便依言接了過來,一邊繼續望着窗外,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喝着。
飛機降落之後,康時便聽到一陣尖叫,機場擠了一堆池耀的粉絲,手裏的廣告牌晃的他眼前暈眩。
居然池耀也今天下飛機。
方曼和池定華都下意識看了他一眼,池柔柔則牽着他很自然地往門口走。
他不聲不響,只是嘴唇抿的更緊了。
“啊,媽媽下飛機啦。”前往出口的時候,池柔柔一邊挽着他,一邊開着視頻電話,語氣自然無比:“給你看看爸爸。”
手機一下子怼到他的臉上,視頻裏的小家夥立刻攥着小手開心地笑了起來。
他的心卻跟着沉重下去。
今日有些堵車,車子的鳴笛聲一聲皆一聲,他有些頭痛地靠在車座上閉目養神。
車子在秋園停下。
這邊小區相對安靜很多,而且空間大父母都在,還有一些傭人。對于池柔柔來說,人越多,康時接收新記憶的速度也就越快。
池柔柔先下了車。
康時沒有下去。
他看到了外面晾曬的小衣服,院子裏還有一個嬰兒推車,旁邊甚至丢着嬰兒的小鞋子。
池柔柔此刻的做法,幾乎與那股力量無異。
池柔柔先下了車,回頭來看他,臉上綻放出笑容:“快來,囡囡還在等我們。”
她潔白秀氣的手朝他伸過來。
她居然可以面不改色地說出這樣的謊言,演得如此天衣無縫。
他幾乎想直接拆穿她,但他忍住了。
他真的無法再面對那段過去,除了死亡,他想不到自己還能做出什麽反應。
門上挂了一串木制風鈴,發出細微的響聲,聲音似乎蘊含着某種規律。
但他此刻精神緊繃,無暇留意。
他們來到了室內,他看到了更多的嬰兒用品,周圍的傭人也皆換過,她似乎擔心有人說錯話。
其實根本無需如此,她聯合身邊人欺騙他已經不是一次兩次,那些人都很聽她的話。
書架上放着一個沙漏,細沙潺潺。
池柔柔笑眯眯地走向了落地窗邊,搖籃裏的小孩子,看上去十分娴熟地把孩子抱了起來。
他的眼皮跳了起來。
她根本沒有抱過孩子。
他全部的身心都集中在她的手上。
這個女人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所有人在第一次面對這種柔軟的小生物的時候都會下意識産生畏懼,畏懼的來源是擔心傷害到她。
可池柔柔一點都沒有怯。
從下車開始,她的臉上就洋溢着一種母性的光輝,其實甚至不需要刻意扮演,她生的本就柔美,只要安靜下來微笑,便是世人眼中賢妻良母的模樣。
全程,從越過門口,走過院子,跨入門內更換拖鞋,然後叫着:“寶貝,有沒有想媽媽呀。”
輕巧地走向搖籃,抱起嬰兒。
所有動作皆行雲流水。
他下意識朝她走了過去,腳下忽然踩到了什麽東西,他低頭去看,是一個洋娃娃,洋娃娃的眼睛很大,不知道是不是壞掉了,長長的睫毛正在有規律地忽閃忽閃。
他盯着看着幾息,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然後擡頭繼續走向池柔柔。
搖籃的位置靠近餐廳,康時走過去,擔心她會把孩子摔着,道:“我來吧。”
“你還記得你女兒啊。”池柔柔撅起嘴瞪他,康時伸出手,垂着睫毛說:“我看看。”
“那你小心點啊。”池柔柔還一本正經地擔心:“也不知道你現在還會不會抱她了。”
康時自然是會抱孩子的。
在這個虛假的世界,也許只有剛出生的小嬰兒反應才是最真實的。
小家夥被教的很好,看到他就咧開小嘴兒笑,小手攥着,奶聲奶氣:“啊。”
他忍俊不禁,耳邊聽到了規律的滴答聲,下意識擡頭看向廚房,道:“是不是漏水了。”
“哦。”旁邊的人立刻解釋:“水龍頭壞掉了,已經去找人了,很快就會修好。”
他點了點頭,外面傳來聲音,似乎是有人來了。
方曼走了過來,道:“孩子給我吧,來。”
給她康時還是放心的,他松開手,指腹擦過嬰兒嫩嫩的臉蛋,眼神變得溫暖了很多。
“有客人來了。”有傭人提醒,池柔柔順口道:“誰啊。”
“是以為姓肖的先生,說是找咱們小先生。”小先生顯然指的是康時了。
他逗弄孩子的手落了下來,唇邊的微笑緩緩收斂。
“阿時。”肖津很快走了過來,道:“你沒事吧,池柔柔打電話的時候可吓死我了,一聽你們下飛機我就立馬過來了。”
他眼看着他快步走過來,驀地往後退了一步。
肖津露出愕然的神色。
這一瞬間,康時的感官忽然被放到了無限大。
嬰兒咿咿呀呀的聲音,沙漏傾瀉的沙沙聲,木質風鈴發出的細微輕響,今日眼前晃動的廣告牌,堵車時此起彼伏卻規律到令人頭痛的鳴笛聲,還有此刻廚房裏滴答的漏水聲……
這些規律的聲音在他腦中迅速放大,轉瞬吞沒了他所有的意識。
他意識到,這是一場大型的,強制催眠。
“我知道你沒有失憶。”她的聲音溫柔地傳來:“但我是真的想跟你重新開始。”
他早該意識到的,但他的精神太緊繃了,池柔柔又在一直點醒他留意那個孩子。
潛移默化地,那些東西皆成了背景音。
只要患者不願意,沒有哪個心理醫生能夠真的強制催眠。
一切。是從那杯水開始的。
她下了藥作為輔助。
“忘掉吧,真的忘掉。”她說:“我們重新開始,接下來的記憶,一定是最美好的。”
他的意識逐漸荒蕪了下去。
池柔柔,你真的,一點都沒有變。
一點都沒有。
池柔柔托着丈夫的腦袋,輕輕放在枕頭上。
他的目光半睜,卻毫無焦距。
肖津神色有些緊繃:“你确定要這樣做,強制催眠,可能會摧毀他的意識。”
“你我已經摧毀了他的意識。”她平靜地敘述:“現在才是真正的拯救。”
他已經對她産生了應激反應。
她甚至都無法靠近他。
這只是她被迫采用的一種手段。
一種将他從崩潰邊緣拉回,重新注入新生的手段。
她也是為他好。
“可是……”
“別可是了。”她說:“發揮你最後的剩餘價值吧。”
作者有話說:
作者不是心理專業,一切全靠書裏的一點皮毛,為了故事的完整性,會舍棄部分專業邏輯從創作角度出發,希望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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