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康時睡去了。

池柔柔手裏握着剩餘的幾支藥劑,怔怔坐在陽臺上。

午夜的風從半開的窗戶吹來,她才猝然回神。

低頭看向手中。

“藥,還有嗎。”

他問了第二次,池柔柔才告訴他:“沒有了。”

他沒有說話,看不出失望還是難過。最終蜷縮在妻子身邊,微擰着眉睡去了。

池柔柔不知道他這句話代表了什麽,但她心中卻忽然敲起了警鐘。

康時沉沉睡去,他的意識晃蕩在真實與虛拟的縫隙之間,歡快的虛幻之中透着絕望,可那曾經的真實卻被掩埋,無法觸碰。

他在光與黑暗之間的灰色地帶,恍惚,沉淪,墜落。

這抹灰色地帶忽然變了模樣。

他猛地落在了實地。

倏地張開眼睛,面前是一片幽暗的森林,樹木上盤旋着顏色各異的毒蛇,察覺到他的到來,正在危險地發出吐信。

低下頭,他看到自己的雙腳正在一點點被腳下流沙一般的泥沼吞噬。

這是……什麽地方?

他拔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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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明明看上去好像能在置人于死地的沼澤,卻輕易地被他踩了過去,樹上纏繞的無數蛇腦袋跟着他動,似乎随時準備發出一擊。

前方出現了一道蛇簾,紅白黃黑地垂挂在一條橫着的粗大樹枝上,無聲地蠕動着。

有腳步聲傳來,垂挂的蛇簾後,走出一雙修長筆直的腿,在這種地面裏,那只腳上穿着細細的高跟鞋,根部卻在走動之中極穩地落在沼澤上的雜草上,沒有一絲下陷,如履平地。

仿佛是為她開路,蛇簾變成了瀑布傾瀉而下,被纏過的光禿禿的一段黑枝露了出來,上面仍然殘留着濡濕的黏液。

黑枝與四周被蛇身纏繞的樹木像畫框一樣,将對方的身影定格在他的視線裏。

四目相對,他愕然,她陰郁。

“……阿柔。”

她什麽也沒說,只是将黑黝黝的槍口對準了他,砰地一聲。

“老公。”他擰眉醒來,看到妻子擔憂的表情:“你怎麽了,做噩夢了?”

他喘了一下,半晌道:“應該是夢。”

池柔柔給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看着他重新睡去,一夜無眠。

第二天,她約了心理醫生來到家裏,康時禮貌地跟對方打了招呼,他對于這方面接受良好,顯然對于治療并不抗拒。

池柔柔只能耐心地等在外面。

她坐在書房晃着鼠标,難得有些心不在焉。

半個小時之後,醫生走了出來,池柔柔立刻走過去,醫生輕聲道:“他說想睡會兒。”

池柔柔先朝卧室看了一眼,才道:“怎麽樣。”

醫生神色複雜,示意她往客廳走,池柔柔跟着他來到門旁,聽對方道:“我建議你還是找他以前的心理醫生,我治不了他。”

“為什麽。”

“他以前的醫生應該與他配合多次,對他的症狀比較了解。”對方停頓了一下,道:“而且你告訴我他接受過催眠,他本人又對這件事一無所知,心理治療的主要提前就是醫患之間必須相互信任,換句話說,我無法對他隐瞞這一點,而且他也不能對我隐瞞他的過去。”

“但現在,他的創傷主要來自于失憶之前,他只知道自己很絕望,卻無法得知自己為什麽會絕望,自然也就無法傾訴,他的世界像是被隔了一層膜,他自己都進不去,更不要說是我了。”

池柔柔臉色難看:“那我應該怎麽辦。”

“如果你真心為他好,最好的方案就是去尋找他之前的心理醫生,幫助他想起一切。”

“只有這一條路能走嗎?”

“一般情況下,我們不會建議這麽做……可如果非要說,再次催眠也是一種治療方案。”

“如果再次催眠……會不會有什麽弊端?”

“弊端。”醫生嘆息道:“肯定會有弊端的,他現在的狀況就很危險,既不是完全忘記,又不是完全想起,精神世界是完全懸空的,很容易迷失在中間地帶……再次催眠等于在虛空之上搭建地基,海市蜃樓,極易塌陷。”

“如果,我是說如果。”池柔柔試探道:“再次催眠的話,我給他一個足夠安心的環境,那是不是說……就可以是安全的。”

她眼中燃起一抹期待。

醫生看了一眼卧室,他沉默了很久,才略顯凝重地道:“雖然我們并不建議這樣做,但如果家屬執意,也并不是完全不行,但……我無法得知他在此前經歷過什麽,可如果。如果是之前是強制催眠……”他看了池柔柔一眼,沒有從她臉上看到任何心虛與忐忑,她在很認真地聽,她是真的希望可以再次催眠。醫生心中無端升出幾分涼意,他避開對方的眼神,道:“他現在處于極其不安的狀态,再次催眠,如果他潛意識裏是接納的還好,如果遭到抗拒,後果,會很嚴重。”

“會有什麽後果。”

“輕則瘋傻,重則腦死。”

他說罷,自己都覺得可怖,立刻又道:“任何正規醫生都不會建議在這種情況下繼續催眠,你一定要考慮清楚,精神的損傷是不可逆的,目前的醫療水平,沒有任何儀器可以探尋人類的精神世界,而且就算真的催眠成功,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最好的治療方法還是讓他想起一切,直面創傷。”

池柔柔直視他:“哪種程度的瘋傻?”

空氣裏一片寂靜。

主卧忽然傳來一陣什麽東西被打翻的聲音,池柔柔擡眼,霍地跨步邁了過去。

池柔柔走到卧室門口的時候,康時正在撿地上的玻璃碎片,手指被割出細細的口子。池柔柔上前,拉起他的手,道:“別碰了。”

她取過紙巾,把他手裏的碎渣拿起,又仔細看了看,确認掌心沒有遺留玻璃碴子,才将人拉到床邊坐下,道:“我去拿藥。”

她走出去,醫生已經離開。

重新回來,康時正攤着手掌,靜靜坐着。

她把他掌心的血跡清理幹淨,拿棉簽沾了藥水,道:“怎麽突然把杯子摔了。”

“沒拿穩。”

池柔柔擡眼,看着丈夫精致的側臉,道:“剛才,我跟醫生說話……”

他偏頭,烏黑的眸子凝望着她,是一副認真聽話的姿态。

池柔柔懷疑他可能聽到了,但她忽然沒有勇氣去問。

她吶吶道:“老公,你信我嗎。”

“信的。”

“如果,有人要做傷害你的事情,我一定不會同意的……我也一樣,我不會傷害你的。”

有那麽一瞬間,她确實在想,如果再次催眠,康時瘋了傻了會怎麽樣,有那麽一瞬間,她确實想知道,如果是那樣的話,會是什麽程度。

……她只是想知道而已。

她沒有真的想這樣做。

丈夫還是看着她,池柔柔睫毛閃了閃,眼中倏地起了水霧。

“康時……”她忽然想告訴他,她真的沒有那樣想;她忽然很想說,我帶你去找回記憶;她忽然想挑明一切,告訴他,我的确對你進行了強制催眠,但我以後不會這樣了。她的下巴被捏起來,男人湊過來,堵住了她的嘴唇。

他的嘴唇柔軟微涼,每次吻她的時候都帶着讓人沉迷的溫柔。

池柔柔有些眷戀地回吻,逐漸伸手圈住了他的脖子。

她太熟悉這個男人,無論是他的口腔還是身體,她喜歡跟他親近,總能從他的動作之間感受到縱容與溺愛。就好像無論她生出多麽尖利而醜陋的爪牙,無論她在外面飄蕩多久,只要朝他飛去,都會被他敞開懷抱無所顧忌地接收。

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可以極端可以惡毒甚至可以把他傷的體無完膚……每次與他親近的時候,池柔柔都有這種感覺。

有恃無恐,極致嚣張,反正他總會包容。

她爬到他懷裏,雙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最終什麽都沒有說。

她昨晚沒睡好,折騰一番便賴在他懷裏閉上了眼睛,鼻頭還紅着,眉心也鼓着小包。

男人安撫地撫了撫她的長發,待她逐漸睡熟之後,便将人安放在枕頭上,指尖按揉她的眉心,把那小包也消去,然後起身走入浴室,十多分鐘後,他走出來,換好了衣服。

他低頭看着掌心破裂的痕跡。

——“哪種程度的瘋傻?”

他目光迷茫了一瞬,逐漸輕笑了一聲。

最後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妻子,他轉身走了出去。

她不愛他。

她不在乎他。

她對他撒了謊。

……她還想騙他。

他不能把自己的未來交給妻子。

他清楚自己現在的病情只有一個方案,那就是找回過去直面創傷,沒有第二個選擇。今日跟心理醫生交談之後,他假裝睡下,沒有直接去找妻子,就是想看對方會做出什麽樣的決定,可她根本不考慮讓他找回記憶這件事,她希望對他催眠……再次催眠。

他取出手機,輸入了自己之前工作的醫院地址,乘坐公交前去。

他見到了微信上的洪醫生,楊護士,孫科長本人。

從醫院離開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他在附近的河邊長椅上坐下,整理着從同事那裏得來的信息。

他是四年前畢業入職的醫院,剛開始入職的時候,大家都以為他是一個不好接近的人,後來聊起來才發現他看着冷淡,但其實很好相處,于是很快跟同事打成了一片。

那個時候大家都是剛畢業的小年輕,也都沒什麽家庭,經常會晚上出去聚餐。楊護士說:“你不太能喝酒,但你女朋友特別行,不過你不許我們灌她就是了。”

洪醫生也說:“是啊,池柔柔那家夥,可會喝了,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就很少有人喝的個她……嗐,她現在都是身家千億的女總裁了,你可真是找了個好老婆。”

“你還知道我們學校裏的事。”

“差點忘了,你剛說你失憶了。”洪醫生嘆了口氣,道:“咱們當年還是一個寝室的呢,池柔柔以前經常跟我打聽你的消息,她倒追你你知道嗎?”

“她好像說過一點。”

“她簡單跟我說了。”

“嗐,你小子好福氣啊,能讓池柔柔倒追。”

康時笑笑。

洪醫生又道:“那會兒大家其實都特別羨慕你,但誰也沒想到你能跟她走到婚姻殿堂,大家雖然幫池柔柔追你,可其實心裏都覺得她追到手之後肯定把你甩了。”

他心中生疑:“因為她太優秀了嗎?“

“哈哈哈哈哈。”洪醫生說:“優秀是真的優秀,但她不是一向比較花心嘛,她跟秦尤交往的時候跟話劇社的同學拍戲親嘴,被甩了之後也沒見傷心,直接就去追你,沒想到秦尤又去求複合,你還陰差陽錯跟他打了一架呢,所以大家都覺得她追你肯定是覺得好玩。”

楊護士在一邊驚嘆,康時的表情微微晦暗。

可洪醫生并沒覺得自己說的有什麽不對,那顯然這些都是衆所周知無需避諱的事情。

“說起秦尤。”楊護士說:“他母親好像因為心髒病複發進醫院了,他這兩天一直在門口守着,說來也奇怪,老太太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守了兩天,一次都沒讓他進過門。”

“我也聽說了。”洪醫生跟着道:“聽說還拿花瓶把他砸傷了,母子倆也不知是怎麽鬧的,今天早上還被他氣得又搶救了一次。”

因為康時不記得秦尤是誰,楊護士還體貼地幫他找了張照片,道:“是樓下科室拍的,人長得帥嘛,頹廢的樣子也很養眼。”

康時這才認出來,他是那天澆花時來找池定華談話的人。

他們并沒有在秦尤身上浪費太多時間,話題很快被扯回來。

洪醫生回憶起來,說剛入職那一年裏是最好玩的,因為大家都沒家庭,也沒什麽拖累,自由自在。一年後,康時跟池柔柔結了婚,聚餐的時間相對減少,但交際圈還是有的,他在醫院,她常年呆在商場,兩個人的交際圈不重疊,幾乎兩不相幹。

這倒不算什麽,只能是普通夫妻常态。

康時逐漸淡出社交圈,是在婚後一年左右,那個時候,大家約他他已經不再出去了,只是說家裏有事,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找他了。但整個科室都發現,康醫生逐漸變得更加沉默。

和孫科長的交談是在對方的辦公室裏,對方給他倒了茶,第一句就是:“你的病現在怎麽樣了?”

“不太好。”康時明白他大概是知道內·幕的人,禮貌道:“您知道我是因為什麽原因生病的嗎?”

“這個得問你的心理醫生,當時你告訴我你得了重度抑郁,無法再繼續工作,我給你介紹了一個比較遠的醫生,他沒有向我透露過你的隐私。”

“謝謝你。”

“客氣什麽,現在的年輕人容易壓力大,要适當排解才行。”

“您說我辭職,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一年前了,你後來不是去你老婆那裏工作了嗎,說那裏也許會輕松一些。”

一年前。

樹影斑駁,男人靜靜望着前方河道護欄,袖口遮擋下,腕上的疤痕只露出一點。

妻子真的欺騙了他。

她說他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才自殺的,可他分明在一年多前就離開了醫院,什麽樣的工作壓力,能讓他在離開工作一年之後還能影響那麽大甚至導致他割腕自殺。

“怎麽樣了。”耳邊傳來聲音,他擡眼看去,秦尤正好從一側走向護欄,正在跟誰通話:“有沒有查到什麽。”

電話另一邊的人有些猶豫:“倒是查到了一些。”

“說。”

“給夫人的信,好像是……池總派人送的。”

秦尤的臉色陰沉下去:“你說誰。”

“華英總裁。”對方硬着頭皮說:“池柔柔。”

秦尤攥緊了手機,指節微微發白。

康時的手機響了起來,他低頭去看,屏幕上是妻子嘴唇沾着牛奶的甜美照片。

秦尤聽到動靜,回過了頭,瞳孔倏地收縮了起來。

康時握着手機,擡眸跟他對視。

手機鈴聲寂靜地響着,康時收回視線,手指擦過手機上的接聽,還未舉起,就聞秦尤忽然笑了一聲。

池柔柔一覺醒來四處沒找到丈夫,沒想到電話一接通就是秦尤的聲音,她頓時臉色一凝,屏息了起來。

秦尤熬了兩個通宵的眼睛在此刻紅的幾乎要滴血:“康時,你不認識我了嗎。”

康時察覺到了他的敵意,與此同時,手機裏傳出了池柔柔的聲音:“老公,你在哪。”

他拿起手機舉在耳邊,道:“我在中心醫院。”

“怎麽,池柔柔在跟你打電話嗎。”秦尤邁開長腿向前,康時察覺到了他的敵意,他站了起來,轉身準備離開,卻忽然聽他揚聲道:“走什麽,你我多少也有共妻之誼,四舍五入也是兄弟了。”

康時停下腳步。

耳邊,池柔柔道:“你別聽他胡說八道,回來!”

康時回頭,看向秦尤。

秦尤冷笑着,道:“她急了是不是?可惜了,她這會兒趕不過來堵住我的嘴。”

“秦尤!”池柔柔的聲音從話筒裏傳來,但只有康時一個人能夠聽到。他沉默地切斷了電話,平視對方,道:“你想說什麽。”

“我本來不想做到這一步,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都要放棄,徹底退出了。”秦尤說:“我都要成全她對你的深情厚誼了。”

風從耳畔吹過,河邊垂柳沙沙。

“可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這件事鬧到我母親面前。”前天開始,得知母親病重住院的時候,秦尤只以為是個意外,直到他匆匆趕到醫院,被母親一個花瓶砸在頭上,她怒斥他:“滾,給我滾出去!”

他這才知道,母親知道了他和池柔柔的事情。

他的父母是商業聯姻,雖然兩人感情不和,可母親也是大家閨秀,這麽多年來,一直是秦家當之無愧的主母。

她不是不知道父親在外面沾花惹草,她最厭惡的也是這一點,她雖不屑去阻止父親,也不屑與那些女人眼色,即便如此,她的自尊依舊飽受折磨。

這麽多年來,她最恨的就是破壞別人婚姻的第三者。

可逐漸年紀大了,父親消停了很多,他們的關系便也勉強能維持表面的平靜。

就在兩天前,母親知道了一件事,父親在外面有了一個私生女,并且已經二十多歲了。

這毫無疑問是一個巨大的巴掌,秦尤得知之後,一樣深感震驚,他當即趕回家裏,準備去安撫母親,但就在他到家門前的時候,一輛救護車帶走了她。

他跟着來到醫院,才終于知道,一天之內,她接到了兩個重磅炸彈。

一個是丈夫的私生女,一個是兒子成為了別人婚姻的第三者。

如果只是前一個,她大概只是盛怒。敢跳到她面前的私生女,是不可能有什麽好下場的。

真正傷到她的,是她親手養大的兒子。

她現在已經無力去處理那個所謂的私生女,所有的憤懑全部傾瀉在兒子頭上。

秦尤在母親病房外面守了兩天,這兩天裏,他一直在想池柔柔,他想聯系她,想告訴她自己有多痛苦,但他知道這對于母親來說是一種背叛,所以他一直忍住了。

忍住不去想池柔柔,忍住不再去破壞她想保護的婚姻,可這一切卻不得不讓他感到奇怪,為什麽一天之間,母親會連續接到這兩個消息。

如果只是第一個,或者第二個,這對于母親來說都不會造成那麽大的傷害。

心中産生了懷疑,他便去查了。

直到剛才,他才得到确切消息。

池柔柔告訴他結束了,告訴他不許再打擾她的婚姻,她不光警告他,甚至為了防止他不聽話,利用他的母親來牽制他。

他做夢都沒有想到,池柔柔會把結束這件事做的這麽絕。

不給他一點回頭的餘地,也不給他一點殘存的溫柔。

她真的一點都不愛他。

否則他不會那麽輕易查到她。

她就是想讓他知道,她真的不想再跟他繼續了,她已經厭倦了。

何至于此啊。

池柔柔,何至于此做的這麽絕。

“康時,你一個人出來,她不知道吧。”秦尤說:“一定不知道,她那天得知我去池家,就馬上把你喊了出去,她怕死你知道這一切了,怎麽可能放你一個人出來。”

“你怎麽這麽可憐啊。”他飽含同情地道:“被這麽一個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你一定不知道吧,你為什麽會失憶,怎麽會是意外呢,你不過是被催眠了而已,你不知道吧,她明知催眠可能會有副作用,可還是這麽做了,因為她想要你啊,她要你的時候,你就必須得是她的,你跟我一樣,都不過只是可憐的玩物,等到有一天她不要了,想扔就扔,想毀就毀。”

康時嘴唇發白,指尖收縮,緩慢而堅定地道:“至少她還想要我。”

秦尤唇邊扯開一抹譏諷的笑容:“你真的這麽想嗎,你以她要你為榮嗎,你是不是忘記了,你當年是什麽樣子,在大學裏的時候,她追了你三年,三年啊,你那麽清高的一個人,我都以為她這輩子都得不到了,誰能想到,你會這麽死心塌地,容忍她一次又一次的出軌,把自己變成這副卑賤的模樣。”

康時睫毛閃動,腦海中驀地出現了無數畫面。

他從人海之中脫離,完完全全靠上她的海岸,自以為能夠将她守住,卻只換來更深的背叛。獨坐在冰冷的陽臺上,寂寂地凝望城市燈火,畫室裏将染料潑上,然後冷汗淋漓地蜷縮……

他想起她的微笑,她的讨好,她的撒嬌,她的惱火,她的報複,她的惡毒……

他強作鎮定:“你拿我發洩的樣子,就不卑賤了嗎?”

“是。”秦尤直勾勾盯着他:“我當然卑賤,否則我的母親不會被傷到躺在醫院裏!可我至少解脫了,你呢,康時,你什麽都不記得了,你接受催眠的時候在想什麽,以為她會為你打造一個安心的伊甸園嗎?你以為她真的有了心,懂了愛,要把你放在心裏了嗎?”

康時眼前忽然起了霧氣。

【……我願前往她的果園。】

他以為自己會看到累累碩果汁水豐盈,以為可以看到藍天白雲,翠綠的毯子裹挾着柔嫩的野花悄悄綻放,他以為自己可以看到一片瀑布,鹿兔成群……

多諷刺啊。

他心甘情願地接受了她的欺騙,可她從來都沒有想過欺騙他。

她拙劣的謊言與可笑的演技無時無刻不透露着自私與貪婪。

她只是想困住他罷了。

他卻以為那是愛。

“你是不是忘記了,你為什麽會自殺。”秦尤說:“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我真的沒有想到,她居然還有第五個情人,第五個藍顏知己,居然是……”

他的嘴唇在動。

可他聽不到一個字。

他不想再聽到那些事,他都已經忘記了,已經忘記的事情,就不要再想起來了。

康時轉過了身。

他無力再去回應對方,也無力再去與他互相傷害。

他們都不過是她手下的玩物。

玩物與玩物之間的争執,只顯得可笑悲涼。

何必呢。

一聲急剎車在耳邊響起,他沒有擡頭,也沒有移動。

結束吧,就這樣結束好了,如果時間不再倒退,那就立刻結束在這一刻吧。

池柔柔跌坐在車座上。

她急喘着,拉開門沖過來拉住了差點撞上來的丈夫:“康時,你別聽秦尤胡說八道,他只是想報複我。”

她搖着他,他才逐漸回神。

原來不是被撞了,真可惜。

他望着她,眼珠卻好似失去了所有的生氣,無機地穿過了她的臉龐,不知落在何處。

“康時!”

“池柔柔。”秦尤聽到他的聲音,就像池柔柔每次對他們說的那樣,“結束吧。”

“我們之間,沒有可能了。”

他扯開嘴唇,笑了起來。

池柔柔,你也有今天啊,你凡事都做的那麽絕,抛棄別人的時候毫不留情,如今被抛棄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康時……”她拉住他的袖口:“我帶你去找回記憶,我發誓,我以後不會再那樣了,我發誓。”

“池柔柔。”秦尤說:“你發的誓如果有用的話,早該被雷劈死無數次了。”

“放過他吧。”他說:“你看他,還有人樣嗎。”

池柔柔轉過臉,眼神變得怨恨:“你給我閉嘴。”

康時置若罔聞地抽回自己的手,繼續離開。

變成什麽樣子已經不重要了。

這個世界對他而言,到此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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